赢秋接过汤碗,“你是说钟晴的姐姐喜欢的那个凡人,就是叶霄的哥哥叶寻?”
“他能带着记忆轮回,看来并不简单,也许正如他所说,他的轮回,都是为了渡劫。”晏子真认真回想了那天叶寻所说的那些话,“也就是说,他原本就是神。”
何止是神。
晏子真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所修之道是谓无情的神,那叶寻颈间的金印图腾就是晏子真之前在傅沉莲随手扔给他的那对仙法典籍中看到过的标志。
那是修无情道的神仙所显露出的神格印记。
太上忘情者,忘私情而至公允,修此道者,必将不为情绪所动,更不会为世间纷乱的情感所扰,道心稳固,对己无情,却心怀苍生。
这位修无情道的神明,渡的是人间的情劫。
而他渡劫的方式,却是剑走偏锋,冰冷得可怕。
两个同他有情劫纠缠的女子,都被他亲手送上了绝路。
“那叶霄和钟晴……”赢秋喝了一口鸡汤,看着叶霄那副沉闷的模样,心里也不免有些担心。
钟晴很在意她的姐姐钟姒。
当赢秋长出仙骨,能够看清她的原形之后,钟晴就也没再瞒着她那些事。
钟晴告诉赢秋,她之所以那么着急地想要找一个寿命长一些的妖怪男朋友,是为了不让自己像姐姐钟姒一样,爱上一个寿命只有几十年的凡人,看着他变老,看着他去死。
钟姒的死,给钟晴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情爱应当是这世上最说不清楚的事情,那不是她不想触碰就能不去触碰的,这是她姐姐钟姒临死前说给她听的。
所以钟晴想,那就找一个与自己寿命相当,甚至还能比她多活得久一些的妖怪去喜欢,那不就好了吗?
所以钟晴和叶霄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互相喜欢,水到渠成的关系。
而现在,他们之间又横亘着叶寻和钟姒的往事。
这就显得更加复杂难言。
叶霄在假山上一蹲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天色暗下来,他才被赵阅从上头拽下来。
他们在石亭里热热闹闹地喝酒,赢秋和傅沉莲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的这场热闹。
叶霄一开始是没什么兴致同他们一起的,但是见赵阅递上一坛酒来,他又干脆直接猛灌下去。
赢秋眼睁睁地看着他喝完一坛酒,就“噗”的一声从人形转化成了一只狞猫。
他的耳朵长而尖,还有两缕黑色的长须,明明是立着的,可是这会儿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竟然耷拉了下来,就像两个小辫子似的,显得有些滑稽。
他嘴里不断说着“我哥不是我哥那我哥是谁哥……”之类的绕口令,逮着赵阅在那儿倒苦水。
后来石亭里的人都散尽,赢秋也被傅沉莲扶着回到了客厅里。
此夜月辉粼粼,犹如溪水波光般,在落地窗外不远处的月洞门间晃动铺散。
清风吹拂着墙壁上蔓延的花影枝叶,令赢秋不自觉地就将目光从电视上移到了落地窗外的院子里。
傅沉莲的心里藏着许多的事情,此刻也总有几分漫不经心。
“你在想什么啊小莲花?”赢秋回头看他。
傅沉莲回过神,迎上她那双眼,轻道:“那天,你握着我的手,要我杀了你,可你递给我的剑,”
他说着,一柄长剑忽然握在他的手里,却又在下一秒被乍现的莲火烧成了簌簌而落的银粉,落在他的手掌里,平添诸多晶莹的颜色。
“却是假的。”
他另一边的手肘横在沙发背上,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仿佛是专等着她清醒过来的这一天,他才好跟她清算。
赢秋的脸颊因为窘迫显得有些泛红,她嗫喏半晌,才干笑了一声,小声说,“那,那我要是弄了把真的,要是真的出了意外,那我不就……”
“我不会杀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捏住了下巴。
他定定地看着她,“你不相信我吗?”
“我没有不相信你……”
赢秋抓着他的手腕,连忙解释,“你当时意识不太清楚嘛,你又没办法控制你自己,我那个时候哪知道是那个女萝妖在搞鬼,她真的好变态,跟你父亲一样变态,我觉得……”
她明明还被他捏着下巴,说话还有点含糊不清,可这会儿她却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出来,还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阿秋,其实你可以不管我的。”他就那么看着她,静静地听着她说了好多话,最终在这满室的寂静里,在她如此清澈的目光中,他又忽然开口。
无论是曾经,还是现在,她原本就不必管他。
就让他做个混沌而不自知的妖,这样他就永远不会渴望在她的眼前做一个普通的人。
“做人好难。”
他的手指微松,指腹又在轻触她的脸颊,“我想做一个你会喜欢的人,就更不容易……”
如果他没有遇见她,也许他就会沿着那条既定的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他死的那一天,他也不用觉得不甘,觉得怨愤。
反正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从来都不需要她为他付出些什么,可她却总是那么不听话。
曾经还是个小瞎子的时候,她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追着他跳了崖,后来在崖下的山洞里,她冻得在他怀里发抖,还后怕得厉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呜我差点摔成肉饼了……”
明明这一次,他已经逃开了她,决定自己去和傅凛做个决断。
可她却还是找来了。
她或许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当她将那柄剑握到他的手里,当剑锋直指她的胸口时,他到底有多害怕。
他的母亲和朋友都死在自己的手里,就连傅凛也死在他的剑下。
赢秋已经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亲近,唯一重要的人。
可是他也怕自己,会伤害她。
赢秋沉默了好久,那双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他的面庞,后来她伸出手拂开他遮在前额的浅发,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挡,却被她握住手腕。
“我没有要你为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小莲花,我从来都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你就是你,你不用成为任何人,我以前和你说的那些话,教你的那些事,只是为了让你学着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傅凛他没有教你的,我都会带你去看,去触碰……我是想让你试着去尝试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发现一些自己喜欢的事物,只要是能让你觉得开心的,我都想给你。”
“可我以前只是个瞎子,小莲花,那时候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陪着你。”
陪着他临风夜谈,天马行空。
好似在谈笑间,就已经将这人间看过了一场。
此刻她伸手去抱他,额头就抵着他的额头。
“你是妖,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我能活多久,就喜欢你多久。”
“你做你自己就好了,小莲花。”
她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就是一个瞎子,她不知道他的模样,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高,是胖是瘦,是好看还是不好看。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用眼睛来认识他的。
少年赤诚纯净的一颗真心,是她用心就能看见的。
陪伴他的那些年,她从来都没有半分后悔过。
能够遇见他,是她人生最灰暗的那段日子里,最为幸运的事情。
他的眼眶已经泛红,听见她的这番话,早就令他的心头再也没有办法维持平静,他闭了闭眼睛,一手轻轻地扶着她的后颈,小声强调,“你会一直活着的……”
然后他就听见同他额头相抵的女孩儿笑着说,“那我就能一直喜欢你。”
她每一句的“喜欢”都是从前那个少年想了盼了许久,却始终从来没有听她开口说出的字句。
可是现在,她却一口气说了好多。
这种炙热直接的表达,压得他眼眶里好像又在顷刻间不受控制地有了些许水雾。
“你以前,都从不肯说……”他嘴唇微颤,嗓音已经有点喑哑,却无端翻起了旧账。
赢秋忍不住笑了两声,也学着他闭起眼睛,却忽然抬了抬下巴,亲了一下他的嘴唇,又说,“对不起嘛小莲花,以前我害羞,但是现在既然你比我还害羞,那我就懒得害羞了,你要想听,我可以每天都给你说几遍,你要我多给你写几封情书也是可以的,放心我绝对不去网上抄,一定是真情实感,有感而发的肺腑之言……”
傅沉莲早在被她亲了那一下之后,就已经睁开了双眼,他的脸颊迅速铺满了薄红的颜色,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后颈。
他明明浑身都已经僵硬了,却还是在听见她说的这些话之后,忍不住抿了一下嘴唇,轻声说,“那,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但是有件事你得跟我说清楚。”
赢秋捧住他的脸,开始算账,“你离家出走就算了,为什么把我送你的那几条鹦鹉鱼带走了?”
“你是不是离家出走的路上把它们给吃了?”
傅沉莲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
“那鱼呢?”赢秋揉了一下他的脸。
“它们……很好。”傅沉莲的声音变得小了一些,他也许是才想起来那三条鱼还被他放在幻真界里,随后他伸手一指,赢秋就看到那几条鹦鹉鱼忽然出现在半空中,摇着尾巴凌空游弋。
它们身上散着七彩的光芒,好像彩虹的颜色都汇聚在了它们的身上。
“……”
赢秋差点没被这光给闪了眼睛。
“……它们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酷炫了?”赢秋干巴巴地问了一句。
“进化了。”傅沉莲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一挥衣袖,它们就落入了之前被晏子真搬了过来的冰玉浮霖鼎里。
“那还有个东西你也从我家偷走了,你得还给我。”赢秋把他压在沙发上,捏他的脸。
他此刻褪去所有锋芒凌厉,那双眼眸里的光影都变得干净柔软起来,被她捏着脸,倒也显得有几分软弱可欺。
“什么?”他一时想不起。
赢秋哼了一声,“我养的一朵黑心莲。”
他一听她这句话,又是一瞬怔愣,随即整个人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他脸颊仍然有些泛红,仓惶地唤了一声,“阿秋……”
“你还不还?”赢秋一手撑着下巴,盯着他。
“阿秋,那是我的,是我的……”
他红着脸,半晌才说出完整的话,“我的本体。”
赢秋不知道他这种羞耻的神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啊,你这是不愿意给我的意思吗?”
她鼓起脸颊。
“没有。”傅沉莲连忙说。
“那你拿来。”赢秋闻言,就又弯起眼睛笑,朝他伸出手掌。
傅沉莲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手掌,他眼尾的红更是撩人心旌。
赢秋见他磨磨蹭蹭好久,才并拢双指施术。
淡金色的光芒乍现,赢秋便见他胸口处有金光逐渐勾连成一朵玄莲花的轮廓,慢慢展现在她的眼前。
当赢秋伸手握住那朵玄莲花,她几乎就要被那神秘漂亮的光给迷了眼睛,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了一下好似还沾染着金粉痕迹的玄莲花瓣。
那一瞬,原本还在她身旁的傅沉莲瞳孔一缩,一张脸又愈见绯红。
眨眼之间,他就已经化作一道流光,直接冲到了楼上的房间里,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像个毛毛虫。
还坐在客厅里的赢秋有点傻眼了。
他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莲花:QAQ她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摸我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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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哈哈哈哈今日份更新送达!!晚安明天见!!!
44、他很爱哭(捉虫)
赢秋的身体里还留有一根跗骨丝。
跗骨丝不除, 赢秋就难免会深受其扰,即便涉雪已经死了,这种痛苦也不会消解。
且无论什么药都没有办法缓解这种疼痛。
赢秋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好觉。
那种细密的疼让她时常是睡着后又被疼醒, 反反复复,十分折磨人。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 要想除去你身体里的跗骨丝,就只能……”晏子真话说一半,却又停顿下来。
“就只能怎么样?”赢秋觉得他的神情有点怪异,就好奇地问。
“就只能像君上一样, 事先服用一颗丹药让跗骨丝不再往血肉骨缝里深入, 然后……再用匕首将其剜出。”晏子真还是如实说了。
只听他这么一说,赢秋就觉得后背脊骨有点发凉。
“那, 那得多疼啊……”赢秋摸着自己的手臂。
可是她却又忽然想起来傅沉莲, 想起那本《满城雪》里之前提到过, 他的父亲傅凛为了控制他, 在他的身体里前前后后一共种下了八十多根跗骨丝。
她忽然轻声道, “那小莲花身上的跗骨丝……”
“君上用了百年的时间, 才彻底将所有的跗骨丝一一拔除。”晏子真知道她想问什么,也没有隐瞒,索性都说给了她听。
百年的时间。
那是赢秋绝无法想象的冗长年岁。
即便傅凛早已经死了, 但他留给傅沉莲的伤害却是无法消磨的, 就算傅沉莲后来已经将跗骨丝彻底拔除,在他的内心里, 也还是残留着对于傅凛的一份恐惧。
也是因为这份恐惧, 才让涉雪有了给他种下魇毒的机会。
“子真,你好像……很了解他的事情,”
赢秋沉默了好久, 忽然又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你……也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