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财不在。
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圈,最终在靠着墙角的狗窝前站定。
那里是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就隐在厨房旁的阴影里。
那只时常会晃着尾巴欢迎她回来的大黄狗,脖子上被划开了一道伤口,它就静静地躺在那儿,浑身都已经被雨水沾湿。
它好像睡得很沉。
赢秋怎么也叫不醒它。
当她伸手去触碰它的时候,才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僵冷了。
“小秋……”钟晴站在她的身后,想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张嘴,她却又不知道自己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好。
赢秋紧紧地抿着嘴唇,可是眼圈却还是红了个透。
她忽然站起来,回过身伸手就有淡色的流光飞出去,束缚着赢嘉和的身体,在院墙上来回狠撞。
他已经发不出多清晰的声音了,即便身体已经痛得厉害,他也只能嗫喏着发出极小的声音。
赢秋又回头去看那只已经死掉的大黄狗。
“上仙。”
赵阅收起手机,跑到她面前时,脸色已经变得很凝重,“出事了。”
当赢秋和一众妖怪出现在闻家的主院里时,她走进厅堂里,就看见里头几乎已经停满了十几具的尸体。
守在门外的妖怪们个个脸色沉重,再也没有平日里的轻松神情。
今天来她家的妖怪里,没有林月半。
赢秋却在闻家的厅堂里见到了他,他就躺在那么多具尸体之间,白色的布就盖在他的身上,却没遮掩他的脸,赢秋看见他那条灰扑扑的毛绒尾巴从白布里露出来半截,上面沾染了不少干涸的血渍还有脏污,毛发再也没有往日的光泽。
他再不会摇着尾巴凑到她面前来,也再不会跟在她身后,耀武扬威地说自己是上仙的跟班。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钟晴落了泪,哽咽着问。
闻修永原本就已是老态龙钟,但在这一夜之间,他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住着拐杖站在那儿,定定地望了赢秋一眼,白须间的嘴唇颤动,“北荒里的妖魔已经被屠尽,那里头的血都汇做了一条血河,流淌到了人界来。”
“如今,是轮到我们了……”
“是什么人做的?”钟晴连忙又追问。
闻修永闭了闭眼,“也许是一位神明,他……是想将我们妖族同那些魔修,都诛杀干净。”
是仙术还是魔气造成的伤口,闻修永一看就知道。
“神仙怎么会杀我们?我们可是他们臣子!这么多年,我们也是一直在按照神旨做事,从未有过忤逆之心!”灰狼林月半死了,那身形高大的猞猁妖在一旁早已经红了眼睛。
他忽然又看向赢秋,“上仙,您说,这是为什么?!”
大约是那位肆意屠杀妖魔的神明令这满屋子的妖怪在面对这些同类尸体的时候,让他们再也没有办法冷静,他们都在看赢秋。
原本的崇敬之情,在今夜多添几分锋芒。
“这又不关小秋的事!”钟晴回头看向他们,“难道你们还不相信她吗?”
满屋子的哄闹让赢秋耳畔一片轰鸣,她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清,她只是在看林月半的脸,脑海里又不住地回想起他那天站在凳子上张贴横幅的样子。
想起他有一搭没一搭摇晃着的灰色尾巴。
那些原本让她觉得离她很远很远的杀伐屠戮,今夜就血淋淋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赢秋被钟晴和晏子真带回别墅时,在网吧打完游戏回来的苍玉已经等了他们好久,他一见他们,就叉腰质问,“你们去哪儿了?!”
赢秋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夫人,我替你挑掉脚上的碎玻璃。”晏子真轻声说道。
赢秋却摇了摇头,“不用了。”
即便她走上楼的每一步都疼得厉害,她也还是走到浴室里洗了澡,然后就靠坐在傅沉莲的床沿,自己低头,在灯光下一点一点地去挑出脚上的碎玻璃。
疼得她眼泪一直掉。
也许又是因为死在院子里的那只黄狗,还有那只总是憨憨的跟在她身后吹她彩虹屁的狼妖。
最后她胡乱地把纱布随便绑了绑,然后就钻进傅沉莲的被子里,埋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也许是到了这个漫长的夜,她才真正感受到隐藏在这个世界另一面的那些血腥可怕的东西。
她不知道是哭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脸上还挂着泪痕,她就意识朦胧,沉沉睡去。
梦里有一只手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一刹,赢秋好像看到了来回流转,近在咫尺的一片星河,里头有水脉脉流动,又倒映着万顷的星辰,凝聚成浩瀚如海的光影。
身着雪衣的年轻男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眉间一道红似朱砂的细线,那眉眼好似都浸润着柔和缱绻的神情。
“为什么哭?”他轻声开口,嗓音清冽。
他长着一张和小莲花如出一辙的面容,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周身的气息都温柔平和得不像话,仙姿玉骨,情态动人。
“旺财死了……”
赢秋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掉,就滴在他的手背,她的声音已经近乎哽咽,“林小胖也死了。”
“小莲花,我第一次,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尸体……”
她哭红了眼睛,“明明有好多妖怪,我以前还见过好几面,明明之前他们还好好的,但是今天晚上,他们都躺在那间屋子里,全都冷冰冰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互相推搡着,抢着要给我摸尾巴了……”
“小莲花,我很害怕,我怕我保护不了他们,可是,可是我不想再让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死掉了。”
她紧紧地揪着他光滑冰凉的衣袖。
他的眉眼好似在此间的烟云间都减淡几分,但当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却还是那么明晰,“抱歉,是我不好,让你经历这些事情。”
他继续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垂眸看她时,那双眸子里的光影似比那天河里坠着的星辰还要漂亮。
“我很想你。”赢秋哭着说。
“我知道。”
天河畔的华棠树有花瓣簌簌落下来,他临风伸手,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是接了一朵完整的粉白花朵,簪在了她乌黑的鬓发。
“你不要哭了。”
年轻的神明垂首亲吻怀里的姑娘:
“阿秋,我会很快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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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神明之吻(捉虫)
楚靖阳从北荒回来时, 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应该就是元思了。”
楚靖阳坐在沙发上,想起自己看过的那片从断崖上不断汹涌而下的血河,那种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他回想起来时就不由紧皱眉头, “看来他的修为已经彻底恢复了,这比我预估的还要早一些。”
“那君上他……”晏子真抬眼, 看了一眼楼上,欲言又止。
“那日你们在北荒,元思应该也看出了则灵的神格已经有要觉醒的征兆,所以他才想赶在则灵醒来之前, 就将一切都处理干净。”
楚靖阳当初在仙界, 与元思也并非没有交集。
他的师父玉泉道尊与元思的师父泽荣天尊是南北修仙道的始祖,亦是多年的老友, 平日里楚靖阳自然也不免同他碰面。
元思神君掌仙界律法, 向来执法极严。
他原是凡人, 因为得了机缘, 也免去了多年修行之苦, 一朝升仙, 他甫一拜入泽荣天尊门下,便毅然修了那太上忘情之道,此生为公, 为凡间子民, 亦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失。
只有一点,
他在跟随泽荣天尊之前, 原是极北苦寒之地茂德仙官的徒儿。
那是仙界最荒凉的地界,茂德仙官早年犯了错,就被遣去管那极北之地, 此后多年,仙界都快忘了那里还有一位茂德仙官。
如果不是元思以茂德仙官徒儿的身份横空出世,也许那满天的仙神都快要想不起来茂德究竟是何人。
时年妖魔横行,常有妖魔为伴,搅扰仙神两界的安宁。
极北之地虽苦寒,却也勾连了仙神两界与人界,那时有妖魔发现了这条可直通天界的路,那魔域的魔尊就命魔修攻打北地,想要借此上得九重天去。
茂德就死在那场混战里。
整个北地,唯有元思一人独活。
太上忘情之道,千万年来少有神仙勘破,但元思拜入泽荣天尊门下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此道。
此道虽艰,却不失为至高之境。
那分明是一条许多神仙都不敢轻易踏上的无情之道,他却毅然决然深入其中,上下求索。
彼时九重天上多有神仙叹服元思道心稳固,心怀苍生。
但楚靖阳当年就觉得,元思虽是天资聪颖,却总有一股子极端的执念,做事只讲求一个固定的原则,冷如北地的坚冰,几乎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下了一夜的暴雨到这一日的下午都还没有要停的趋势。
楚靖阳看着那缀满水珠的落地窗,外面所有的景象都被一颗颗水珠滑下的痕迹给模糊掩埋,“再这么下去,妖族……怕是真的要被他屠杀殆尽。”
天幕已经成了一种黯淡的烟灰色,雨水冲刷着这个城市里在那许多的晴日里堆积起来的灰尘,好像那些高楼大厦的每一块玻璃都在淋漓雨花里焕然一新。
路上行人来去匆匆,颜色各异的雨伞就是这副晦暗画卷里,最为鲜活的色彩。
生活在阳光下的凡人们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无论晴天还是暴雨,他们的生活从来如此平静安稳,而他们也不会知道,这多年来,有多少妖怪扎根在他们的世界里。
曾经的妖族因为一位神明,彻底改写了被诛杀,被奴役的宿命。
而现在的妖族,却又被一位神明逼入穷途末路。
连日来,妖族已经损失了数百人,闻修永作为妖族之主,却始终没有办法拿出应对之策,因为他说到底仍是妖,多年来与魔修苦战,让他已经是满身伤病,而面对那位修无情道的强大神明,他们妖族便只是孱弱危卵,根本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有人建议闻修永去请出沉睡多年的上古神兽狻猊,他却只是苦笑摇头。
也是到了今时今日,妖族的所有人才知道,原来闻修永的师祖狻猊,在多年前就已经殒命。
而闻修永之所以隐而不发,也是担心妖族众人因为这件事而陷入恐慌,更担心北荒的妖魔因此而更加肆无忌惮。
“妖主……那我们,还能怎么办?”那猞猁妖颤声问道。
原本大家都还以为,至少还有狻猊师祖在,他们也算有一个依靠,可是没想到,狻猊竟然早就已经殒命了。
如今的妖族,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神明的重罚。
闻修永这些天已经看过太多妖族人的尸体,可恨的是,他却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妖族这多年来与北荒妖魔的战争也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
而妖族的灭顶之灾,最终竟然还是神明赐予的。
“闻妖主。”
彼时有人撑伞而来,浅黄的油纸伞在槛外轻轻收起,闻修永与门内诸位愁眉不展的妖怪闻声抬首时,便见门外赫然立着一抹黛蓝的身影。
他身后又有人走来,是赢秋和晏子真。
还有那位前额生着两只龙角的少年。
属于神仙的威压被刻意收起,但除晏子真外,那三人周身时不时流散出来的仙灵之气柔和似春风雨露一般。
“您是……”
闻修永撑着拐杖,被赵阅从椅子上扶起。
他紧紧地盯着率先走入门内的楚靖阳,颤颤巍巍地走上前,似乎总是觉得此人的眉眼有些熟悉,但记忆却陷在年岁堆叠起来的灰尘里,总是差了那么几毫厘。
“你的师祖狻猊,是怎么殒命的?”楚靖阳却先开口问道。
“师祖……”
闻修永想起师祖,便轻叹一声,道:“师祖是为了阻止仙神两界与人界彻底剥离,耗费了诸多修为,最终……力竭而死。”
即便楚靖阳心中早有答案,但此刻听了闻修永所说的话,他也不□□露出几分沉重之色,“狻猊当年被贬之祸,说来也因我而起。”
狻猊作为上古神兽,向来是爆竹般的脾性,多年来在九重天上也没个什么朋友,除却玉泉道尊与泽荣天尊二位始祖,他最崇敬的人,便是当初的则灵帝君。
而楚靖阳,却是狻猊唯一愿意为友的人。
当年楚靖阳落入轮回之境,狻猊便闹了一回九重天,时年元思掌权,便因为这件事将狻猊贬入人间。
“是我对不住他。”
楚靖阳最遗憾的,是他在轮回之境沦为凡骨后,这混沌尘世多少年,他再也没有机会,同自己的旧友再见上一面。
无论是则灵,还是狻猊,他始终心头有愧。
也许是楚靖阳的这番话,终于令闻修永想起来某些久远的回忆,他再将眼前的这个人重新打量一番,花白的胡须都在发颤,“……您是靖阳神君?”
楚靖阳的名字,闻修永曾不止一次听师祖提起过。
闻修永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他竟还有机会见到师祖的旧友。
“闻修永,拜见靖阳神君……”那张褶痕满布,满携风霜的面容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之情,他握着拐杖的手指一松,就要俯身行礼,却被楚靖阳伸手扶住。
“如今肆意屠戮你妖族的,正是九重天之人,你还拜我做什么?”
楚靖阳说着,便拱手对着闻修永,甚至是这满屋子的妖怪们俯身行礼,“是九重天,对不住诸位。”
在场的妖怪们虽然连日来他们已经对神明心生愤懑,但这么多年的崇敬却也并非作假,此刻他们生生受了这位传闻中的靖阳神君一拜,倒变得不知所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