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阳神君,这可使不得……”
闻修永当即还礼,“您与则灵帝君当年皆是为我妖族以身殉道……这数千年的安宁,也是您二位替我们换来的,则灵帝君与您之恩,我妖族永世不敢遗忘。”
“但,”
闻修永说着,就又抬头看向楚靖阳,“敢问靖阳神君可知,到底是哪位神明,一定要置我妖族于死地?”
“还能是谁,当然是元思那个顽固不化的家伙!”憋了好久没说话的苍玉开了口。
他虽生来便是龙神之身,但对于妖族却有着天生的亲切感。
那天在别墅的小花园里,他还特地重新做了一本《妖怪图谱》,那天在小花园里的好多妖怪,他都把他们画在了小册子上。
可是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好些个被他亲手画在小册子上的妖怪的肖像渐渐变成了深灰色的轮廓。
一副肖像画变成深灰的颜色,就意味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他想认真记住这些妖怪的面容,想和他们成为很好很好的朋友。
可是一夜之间,他已经失去了好多的朋友。
“要是帝君在就好了,帝君他一定能杀了元思那个神经病!”苍玉摸着怀里的小册子,几乎红了眼睛。
闻修永认真地打量这个少年,复又想起赵阅之前和他说过,他们在莲君的别墅里,见到了传闻中的雪鳞苍龙。
那雪鳞苍龙原是天生的龙神,乃是则灵帝君的近臣。
他却不知,当初的雪鳞苍龙早就已经在则灵帝君身入轮回之境时封印于佩剑之上,而狻猊后来大闹九重天,更从九思神殿中偷出了帝君佩剑,想要等到帝君轮回入世后,再将剑还给他。
但狻猊不知雪鳞苍龙覆在帝君佩剑之上,而此去经年,自两千年前则灵帝君与敬仰神君以转世轮回之身殉道之后,他也再没有寻找到有关于帝君的一丝消息。
“龙神大人。”闻修永垂首行礼。
苍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楚靖阳看了一眼,他就下意识地闭上了嘴巴。
“闻妖主不必过分忧心,如今有我和苍玉,还有……”
楚靖阳说着,回身去看被钟晴牵住一只手的赢秋,“还有赢秋,我们一定会尽力保护住妖族。”
他也许是想起了则灵,还有那多年尘网中的往事,“如若不然,则灵当初为众生谋得的平等,就将毁在眼前。”
有人说,则灵帝君偏袒妖族,甘为妖族入世,也甘为妖族殉道。
但楚靖阳很清楚,则灵是为妖族,也是为苍生。
世间万物生灵皆有其生存的道法,强权倾轧造成的生而不平等,何尝不是一种人间苦难的根源?
则灵要去拔除这腐烂的根,无异于是在刮那些仙宗的骨。
即便他是四海皆敬的帝,所求之法,也始终道阻且艰。
他是用了数千年的时间,才令妖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存在这个世界里,楚靖阳又怎么可能会让元思那么轻易地就毁掉这一切?
“还有四天。”
楚靖阳深吸一口气,“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元思。”
元思神出鬼没,这些天来总是忽然出现,四处残杀妖族中人,现在不仅是严市,其他地方也时有妖族之人惨死。
但总归还是严市形势最为严峻。
毕竟整个妖族的核心,就在严市闻家。
赢秋已经连着几天没有睡觉,她拼命地修炼,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记住多一点的术法,又拼命地往自己嘴里塞丹药,再花整天的时间去炼化那些丹药里的灵气。
她在逼迫自己成长。
她也想要保护那些原本就很可爱的妖怪们。
就像则灵帝君当初为了他们,甘愿轮回身死一般。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凡人还是妖怪,可爱善良的生灵们,都该被好好善待。
“赢秋!”
钟晴跑进石室里时,赢秋已经经历了好几次拆骨般的疼痛,她的头发也早已经被汗水湿透。
“赢秋我爷爷他们去业海了!”
钟晴跑到圆台上去,把双手都泡在圆台旁的冰水渠里的赢秋扶起来,“他们不让我去,靖阳神君和苍玉大人已经赶过去了,我们快走吧!”
闻修永此举,应是孤注一掷。
他带领着闻家上下所有的妖怪,还有闻氏集团十二楼的那些妖怪职员们前往业海,就是用他们所有人的命,引元思出来。
反正他们也早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倒是那些做快递员,送外卖,还有许多隐藏在人类社会,用普通人的身份上班生活的妖怪们,也都自发地跟着去了业海。
赢秋跟着晏子真和钟晴抵达业海时,就看见那一片冷雾之间包裹的蔚蓝大海尽处,是微暗的天幕吞吐出的烟云阵阵。
金色的光芒刺得她眼睛有些发疼。
而那半遮半掩在朦胧烟云间的一抹身影却是半透明的,他在云间眉眼含笑,像是在垂眸打量浅滩上的那一群渺小的蝼蚁。
“敢问元思神君!”
闻修永拄着拐杖,临着这海风,他的长须被吹得来回晃动,而他仰望着那云间的神明,此般遥远的距离,是他妖族同天神之间永远的天堑,“我妖族这多年来一直谨遵则灵帝君神旨,维护人类社会的稳定,诛杀犯下杀孽的魔修……便是族人犯了不可饶恕的杀孽,我闻修永也一直赏罚分明,不敢求私,可您贵为神君,又为何一定要将我妖族赶尽杀绝?!”
“妖,就是妖。”
云端那人的声音仍然是极其温柔的语气,好似满含慈悲,而他望向众生的眼神也从来怜悯,但当他垂眸在看地上的那些妖怪时,说出的话却又极其冷漠:“自古便与魔同为人间祸事,若妖魔不除,天下何安?尔等信奉则灵的后果是什么?他为你们换来这数千年的安虞,可这造成的结果却是仙神两界同人界彻底剥离,”
“众神陨灭,反教尔等妖邪执掌了这人间的生杀之权,这都是则灵当初的妇人之仁造就的苦果,他违背天道,犯下此等大错,而我,自当要尽力挽救这糟糕的局面。”
他端得是神明的姿态,隐在云端,便好似是众人可望却不可及的存在。
仿佛他所思所想,皆是为了人间的凡人子民。
“元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顽固不化。”
也是此刻,一抹冰蓝的光芒乍现,宛如流星一般落下,却又悬在了这茫茫业海之上,骤然凝聚成一抹黛蓝的身影。
“泽荣天尊当年罚你入世轮回,盼你多沾些尘世烟火,好感化你这颗石心,却到底还是失算了。”
“楚靖阳。”
元思在云端看见那一抹悬在半空的身影时,面上果然有片刻的凝滞,但很快,他又轻笑一声,“我倒是忘了,有他则灵在的地方,就该有你楚靖阳。”
“你追随则灵,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也许是元思最不解的事,从当年在九重天时,他就已经心生疑惑。
则灵其人,到底何德何能,堪得他楚靖阳多年以命追随。
楚靖阳挑了挑眉,想也不想地便悠悠地道,“自然是因为则灵不负帝君声名,值得四海尽为他臣。”
“是吗?”
元思听了却觉得好笑,他也许是第一次这样认真地去打量那个立在礁石之上的女孩儿,“则灵入世,说是为了妖族,为了苍生,可到底还是耽于情爱……如今竟连本体的元灵都愿分给她,还让她长出了仙骨,这便是你所说的,值得四海众生臣服的帝君?”
“耽于情爱?”
楚靖阳摇摇头,“元思,你修无情道,可你师父泽荣却偏要你来这人世里,渡这有情劫,”
“可他老人家也许怎样都料想不到,你的有情劫,偏被你用最无情的手段渡过,你终归还是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片苦心。”
先是钟姒,再是桑奴,一个妖,一个魔。
元思用情爱为牢,温柔为刃,让两个女人为他而死。
而他却自始至终,都从未爱过她们任何一人。
他到底,还是学不会如何去爱人。
楚靖阳不禁笑他,“你学不会爱一个人,又何谈爱众生?”
可元思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如今楚靖阳口中所说的每一句话,听在他耳畔都是令人发笑的无稽之谈。
彼时风云骤变,电闪雷鸣接踵而至。
楚靖阳收敛神情,瞬间召出一柄剑来,躲闪开那一道又一道降下来的雷电,又一挥袖,设下结界,将所有的妖怪都收揽其中,避免他们被雷电击伤。
赢秋手里拿着那柄敛星剑,闪身躲开一簇雷电,同苍玉、晏子真一同飞身上前。
“楚靖阳,你该知道,你并非是我的对手。”
元思却好似气定神闲。
“你少说屁话!”楚靖阳还没开口,苍玉先暴躁了。
元思当年,也是战神一般的存在。
而他所修无情之道,其功法便更添杀伐之气,强势骇人。
雷电如乱箭一般砸下,赢秋用剑身抵挡了一道又一道的雷电,再抬眼时,就见元思已在云端幻化臣无数幻影。
底下被结界包裹的那群妖怪也在不断地向他们输送着自身的灵气。
缥缈的云如棉花一般地飘落到地上,就成了轮廓模糊的身影,如千军万马一般,在击碎那道结界的瞬间,就同地上的妖怪们打斗起来。
赢秋忙回身落到地上去帮他们。
手中敛星剑铮鸣震颤,剑气荡开层层强烈的气流,击碎了一道又一道的云影,却仍不断有云朵从天际飘落,化作新的影子。
再看半空之上,苍玉和楚靖阳仍在和元思对阵。
巨大的光影碰撞着,引得业海浪涛翻滚,远处的群山都在因此震动,而那光影散开,就是极为绚丽壮阔的颜色,刺得人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
业海底下住着的海妖们仓皇出逃,却又被一阵又一阵的雷电劈得血肉模糊,散在碧蓝海面,流散出殷红的颜色。
地面不断震颤着,赢秋一手将剑锋抵进沙子里,再回身时,又替钟晴荡开许多云影的攻击。
赢秋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有多久,她的双手都已经麻木,却还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那柄剑,不敢有丝毫放松。
闻修永终归是老了,他多年又被伤病缠身,终归不敌,还是被一簇又一簇流窜而来的云影重伤,摔在尘沙里吐了血。
钟晴和赵阅都连忙跑过去扶他。
而钟晴却又被利箭穿透了腿骨,她狠狠地摔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爷爷就倒在赵阅的怀里。
“钟晴!”赢秋跑到钟晴的身边扶起她时,化作雪鳞苍龙的苍玉也已经被雷电缠身,发出震耳的龙吟声,又以极为庞大的身躯坠落在业海之中,瞬间激荡起剧烈的波澜。
赢秋和钟晴都被那袭来的水浪给迎头拍了一身。
钟晴腿上仍旧不断有鲜血渗出,她已经疼得身体都在发颤。
而此刻半空中只剩楚靖阳一人在苦苦支撑,赢秋只能飞身上去,同他一起施法对抗元思。
“赢秋,今天是第九天。”
但在这一刻,她却忽然听到了身旁的楚靖阳艰难出声,“但则灵的神识仍然被禁锢着。”
猎猎的风声在耳畔,令她的耳廓连着太阳穴都在发疼,他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模糊,“想来元思一定是先我一步找到了当年供奉则灵金身塑像的神殿遗址,将则灵还未回到本体的神识,禁锢在了那里。”
楚靖阳方才寻得一个大概的方向,还没来得及去找,妖族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没有办法,他只能匆匆赶来。
“你听我说,为今之计,只能由你去找到神殿旧址,唤醒则灵。”
“你身上带着他的元灵,但愿他……能被你唤醒。”
“可是神殿在哪儿?”赢秋迎着风,回以传音。
楚靖阳的传音还未传至赢秋的耳畔,她就已经被一道流光打在腰腹,就这么从半空摔落到了地上。
“夫人!”晏子真一见她摔了下来,就立即去扶她。
钟晴想到赢秋的面前去,却因为腿上的伤而难以挪动,她只能趴在地上,喊了赢秋一声。
但下一秒,她却忽然被人从尘沙里扶起来。
她仓皇回头,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似乎更晒黑了一些,此刻不笑时,就比从前看着要更加沉稳一些。
“……叶霄?”钟晴怔怔地望着他。
叶霄似乎是想对她说些什么的,但此刻,他绷紧下颌,却又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将她扶着坐起来,然后他就赶紧朝赢秋跑了过去。
“赢秋,快,跟我走,我知道君上在哪儿!”叶霄俯身去拉赢秋的手腕。
赢秋一见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又听到他说的话,就赶紧站起来。
“夫人,你们快走!”晏子真挡在他们身前,匆匆说道。
赢秋连忙跟着叶霄往前跑,在穿过那些云影之间时,她不知道自己用手中的剑,震碎了多少云雾残影。
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被飘落下来的如雪一般的云片划破的伤口,可她却早就已经顾不得那些了。
也是此刻,忽然有巨大的气流席卷而来,那粼粼的光幕便如业海的波光一般,挡在她和叶霄的身前,几乎就要将她和叶霄卷进去。
“小帝妃,你要去哪儿啊?”
云端的人还在笑,“你难道不该留下来,保护则灵最偏爱的子民吗?”
赢秋回首仰望层云之上,那位神明身着浅色长袍,银冠玉带,好似周身都坠着月华一般的光泽。
“夫人,你走。”
叶霄的声音忽然在身边想起,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太阳穴时,就有一条路线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然后叶霄就施了术法,一只纸鹤在他的手指间飞出去,转眼幻化成鲲鹏一般巨大的身形,托着赢秋跃入云霄。
云端的元思面色一沉,毫不犹豫地伸手施术。
可那如丝的光芒飞出,却有一人骤然飞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