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到她都想一头撞死了。
福禄见她不是个忘本的,心下自然受用。掸了掸手里的拂尘,又道:“咱家今儿个来,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旨意,说是宫里新来了戏班子,太后娘娘一个人闷得慌,想请您和几位姑娘一道去听曲儿。”
洛明蓁眉头跳了跳,一瞬间又想起上次在太后面前闹出的洋相。早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她当时也不会费尽心思把自己弄成一个又草包又恶毒的形象了。这要是真出不去,皇帝他娘,还不得小心伺候着?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厚着脸皮去了。
她勉强撑起笑脸,连声应是。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她便和其余三个姑娘一道去了博戏台。露天搭的台子,比她之前在湾水镇戏楼里看到的还要大出一翻。四面插满了彩绘的旗帜,敲锣打鼓的乐师早已在帷幕后坐定,只等唱曲儿的上台。
正上方端坐着一身彩绣辉煌的太后,左右并着七八个宫女、太监,有执扇的,也有依次端着瓜果点心的。
其下的席位左右一字排开,长条的桌案上早就摆好了糕点和茶水。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因着洛明蓁是这几个姑娘里唯一封了号的,自然是要坐次席,紧挨着太后。余下几位就各自寻了位置坐。
洛明蓁由着小火者领她进去,和司元元擦身而过的时候,后者自然是轻哼了一声,扭过脸。反倒是孙蕴对她友好地笑了笑。洛明蓁也回她一笑,随后便在太后下方的席位坐定。
因着天冷,每个席位都安了帐子,桌案下燃着银丝炭,另有宫女递来暖手的汤婆子。洛明蓁一一接过,倒是不觉得冷了。
有了帐子遮挡,她人也放松了些,不用太过端着。她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百无聊赖地四处望着,她对面坐的是左相家的孙女荀念儿,不像司元元那般泼辣,又不像孙蕴那般柔弱,反而透着一股子与世无争的气度。如空谷幽兰,优雅端方,长得也是个美人胚子。
洛明蓁咔嚓咔嚓地嗑着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要是那个暴君,肯定娶荀念儿,这多好一姑娘,做皇后最合适。
孙蕴,就封个贵妃,娇滴滴的小姑娘惹人爱。
至于那个司元元,脾气爆,娶了她肯定要被烦死,赶紧送出宫去。
她把瓜子皮往旁边一放,在心里“啧啧”了两声,看看那个暴君,还不如她会安排。好好的几个姑娘,连面都不见,暴殄天物。
她正想着,正上方的太后开了口,随意寒暄了几句,她一门心思在想别的,也没怎么在意,客套地跟着回了几句话。
席位里的姑娘们自顾地闲聊了起来,洛明蓁正吃着点心,太监福禄忽地撩开帐子,恭敬地道:“苏美人,太后娘娘说,让您与她同席。”
洛明蓁赶忙咬了几口,将嘴里的点头咽了下去,愣愣地点了点头。等福禄走了,她才猛灌了一口茶水,整理了一下仪容,不紧不慢地起身往太后那儿挪去。
她颇有些紧张地捏着袖子,暗中缓了缓呼吸。好好地,喊她去做什么?这娘俩真是怪,一个个都喜欢把她给带着。
心里这样想,她面上还是谦恭地低着头,恭敬地喊了一声:“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太后也没去纠正她自称的失误,反而温和地笑了笑:“我那儿子政务繁忙,往常也没将心思用在后宫之事上,倒是让我好生无趣,现今有了你,也算给我找了个闲聊的伴儿,你只管将我当做长辈,莫要太过拘束。”
洛明蓁不敢多言,只弯腰道了一声:“是。”
宫女端着一把玫瑰圈椅过来,又铺了软垫,随即将她扶到上头坐定,正好在太后的下方。
先前有帐子挡着,她倒是放得开,现在旁边多了尊大佛,她自然连口茶水都不敢多喝,腰板挺得直直的。
不过她注意力很快就被戏台子上响起地鼓声吸引,几个戏子上了台,瞧着是要开始了。
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身后传来太后和蔼的声音:“今日这曲儿,明蓁你可得好生听听,你应当会喜欢的。”
洛明蓁转过身,点了点头:“太后娘娘如此说,想来这曲儿必定是极好的。”
太后但笑不语,抬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手指上的金色指甲套修长锋利,一收一放,尖端泛着冷冷的寒光。
洛明蓁没去在意旁的,只一心听着曲儿,唱了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今儿演的是《冯延平》。
讲的是刚出生的富家公子冯延平被家中奴仆用自己的孩子代替,冯延平成了烧火的下人,奴仆之子成了高高在上的大少爷。
历经一番波折,最后自然是真相大白,冯延平认祖归宗,还考上了状元郎。
洛明蓁听过这个曲儿,不过她还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可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忽地变了,手里的汤婆子差点没抓稳掉在地上。
茶杯搁在桌上的声音轻轻传来,还有太后的轻笑声。
洛明蓁瞬间清醒,怪不得今日特意请她们来听曲儿,还说她一定会喜欢这曲子。
什么听曲儿,什么《冯延平》,这不就是在影射她么?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太后知道了些什么?
她攥紧了袖子,眼中惊疑不定。广平候嫡女弄错,这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左右她的身份是真的,可太后为何偏偏要让人演这出戏给她看?
洛明蓁有些慌了,却不敢回过头去看她。努力在脑子里想了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发白,手脚都冰凉了起来。
冯延平,史书上是确有其人,只是结局和曲子有所不同。他是当回了大少爷,也做了状元郎,却因为太过刚正不阿,最后得罪了权贵,惨死狱中。
所以,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56章 放任
博景台上的戏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坐席上的人看得入神。鼓点子敲了起来,咚咚地一声接着一声,洛明蓁只觉得怀里的汤婆子都要被震掉了。身后的太后始终专心看着戏曲, 时不时轻笑几声,同旁边的福禄闲聊, 倒是没有对洛明蓁吩咐什么。
饶是如此,洛明蓁还是觉得如坐针毡, 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着, 连戏台上在演什么都没注意。这大冷天的, 特意给她来一出《冯延平》, 若说是无心为之,谁信啊?
她抬手给自己灌了几杯茶水定定神, 一手捏着袖子,让自己镇定下来。反正太后没说什么,她也跟着装傻充愣便可。
正上方的太后端起茶杯, 低头轻抿了一口, 白瓷杯沿映出浅浅的阴影, 唯有目光似有意或无意地掠过洛明蓁。
也不知过了多久, 总算是熬到了退席, 洛明蓁松了一口气, 正打算跟着司元元她们一道回去,还没从席位上站起来, 就被福禄叫住了:“美人且慢,太后娘娘听说姑娘在家时精通茶艺之道,正巧前些日子属国来朝,献了些新鲜茶,想让姑娘帮着品鉴一二。”
洛明蓁一噎, 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她平日里喝的都是大碗粗茶,哪儿会什么茶艺?
不过她也知道,今儿她会不会烹茶不重要,人去了才是要紧。左右不过随便寻到一个由头罢了。
她礼貌地道:“太后娘娘谬赞了,我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见福禄眯了眯眼,神色微妙了起来,她又道,“太后娘娘才是个中高人,若是娘娘不嫌我愚笨,我倒想请娘娘指点。”
福禄嘴角的笑意加深,身形也放松了下来:“美人哪里话,有人陪着聊天解闷儿,太后娘娘自是高兴的。”
他弯下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洛明蓁心下犯难,面上还是闲庭信步地跟着福禄上了博景台的二楼雅间。
红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四面垂着山水画卷,从楼下一路蜿蜒到楼顶,抬起头时,直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行不多时,到了二楼雅间,门口的宫女冲洛明蓁和福禄行了个礼,抬手将珠帘往两边卷,又替洛明蓁将身上的狐裘大氅解开,搭在架子上。
屋里的陈设很古朴,桌椅板凳皆是朱红色,地上铺的是金丝羊绒毯,左右墙壁上挂着塞北风沙图,画的是残阳之下,千军万马。
正中用黄色的竹帘子围成了小隔间,透过缝隙隐约可以瞧见一个女人的背影,宽大的长裙逶迤拖地,层层叠叠堆在身侧,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洛明蓁揉着鼻子,觉得有些不适应。偏头瞧去,才见到门口的桌案上摆了一个狻猊镂花香炉,燃着缭绕的熏香。
她暗中撇了撇嘴,果真是有钱人的做派,时时都要点些熏香。好在她闻着闻着也习惯了,便没有再去在意。
宫人都退在外头候着,屋里只剩下她和隔间里的人。想来那人就是太后。
她往前几步,站在竹帘子外福了福身子:“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帘子里的人道:“进来吧。”
洛明蓁得了首肯,这才轻手轻脚地将竹帘子拉开,又对着端坐在对面的太后行了个礼。直到太后抬手示意她坐下,她才提着裙摆,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团蒲上。
四下安静,只有炉子上的茶壶慢慢冒出了热气,让视线模糊了些。
洛明蓁始终低着头,不随意搭话。对面的太后忽地柔柔开口:“苏美人,觉得刚刚戏班子唱的曲儿如何?”
还在装傻的洛明蓁眼皮一跳,略为尴尬地笑了笑。果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犹豫了一番。道:“臣女觉得很好,字正腔圆,这故事也讲的好。臣女往日也喜欢听曲儿,若是您也喜欢,臣女倒是可以与您荐些有意思的戏,臣女最喜欢的是《香南山》,这曲里的故事也是让人回味无穷的。”
她绞尽脑汁往外蹦话,只盼着能绕开《冯延平》的话题,失礼就失礼吧,总比失了脑袋强。
太后倒是没有打断她,反而饶有趣味地抬了抬尾指,和蔼地看着她:“如此说来,苏美人倒是对戏曲颇有研究,今日我正好得闲,不若你留下来与我好生说道说道。”
洛明蓁点头称是。
太后又道:“光说也无趣,听说你们苏家祖籍原是歧旸,这烹茶的手艺还要数你们最是在行。早些年,先帝就时常邀你父亲进宫品茗下棋,我深居后宫,一直惋惜无那口福。现下你进了宫,可着实让我高兴。”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搁置在一旁的茶具,目光落在洛明蓁的脸上,“这是属国进贡的白露茶,苏美人不妨烹一盏,你我边喝边聊,也可让我这老妇人在一旁学学。”
洛明蓁只觉得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眼神盯着桌上的茶具,迟迟没有动作。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这八雅,凡是世家贵女都会修习,更何况是侯爵之家?
她虽念过书,识得字,也作得画。可这烹茶插花,富贵闲散人家的乐子,她哪里学过?
可她答应,却半点不会,倒是让人怀疑她的身份有假,也有故意露拙的嫌疑。她若是推脱,直接便是轻慢无礼的罪名扣下来。一个侯府嫡女不会烹茶,说出去谁信啊?
除非是假的。
这是真是假,还不是由着这些大人物说了算?
宫里人果真是宫里人,哪像外头的人,再使手段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她们这些人才真的杀人不见血,三言两语将人逼入死地。瞧着这架势,也不过是略施小计,更狠的怕是还在后面。
洛明蓁一直维持着妥贴的笑意,可鬓角隐隐出了些汗,汤婆子搁在怀里,只觉得越发的烫人。
对面的太后倒是不急不缓,反而抚了抚手上镶着翠玉的指甲套。
屋里透着淡淡的熏香味,窗外下起了雪,茶壶里的水热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子,将茶壶盖都顶了起来。
太后眯眼笑道:“苏美人,煮茶的水已然烧好了。”见洛明蓁没有动作,她挑了挑眉,尾音压低了几分,“苏美人可是不愿烹这茶?”
洛明蓁掐了掐自己的手指,略微闭眼,随即恭敬地低下头:“为太后娘娘烹茶,是臣女的本分,臣女自进宫以来,承蒙您的恩典,一直未曾有机会报答您,这点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是在所不辞。”
她抬起头,笑了笑,“只是这茶艺之道,各有千秋。这白露茶珍贵,臣女不敢贸然行事,只看太后娘娘想臣女如何做,臣女一切都听您的。”
她说罢,敛着眼皮不再有动作,俨然一副规矩听话的模样。识时务者为俊杰,不管太后要做什么,这会儿让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太后想要捏死她,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
她原还以为这太后娘娘和善可亲,现在看来比那个暴君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不过这是只笑面虎罢了。果真是一对母子。
话她已经说尽,只看太后怎么想。
太后没说什么,周身似有若无的威慑却淡去了一些。她慵懒地往后一靠,单手托腮,金色指甲套轻轻点在了发髻上的芙蓉花上。
“你这丫头还真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如此良人,我倒是可放心地让你去照顾陛下。”她话锋一转,媚眼轻轻挑起,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细雪,“还记得小时候,陛下可是十分依赖我这个母后,如今孩子长大了,我想关切他一二,也总寻不到机会。可他自小就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现下又病了,着实让我这个做母后的心疼。”
她转过脸,凤眸微眯,直勾勾地盯着洛明蓁,“所以,你会替我看着陛下的,对么?”
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被风挤开了一道缝隙,冷意透进来些许,冷得洛明蓁脊背冒出来细细的疹子。
她慌忙地低下头,避开了太后的目光,沉声道:“太后娘娘对陛下关怀备至,臣女也是服侍陛下的,自然想为陛下好,您今日所言,臣女也会铭记于心,不敢怠慢。”
太后抬了抬下巴,轻笑了一声。她瞧着茶壶里溢出的水,惋惜地道:“可惜了,咱们只顾着闲聊,倒是没注意让这沸水过了两转,再来烹茶也不适宜。”她略微叹息,“罢了罢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先回去吧,改日再来也是一样的。”
洛明蓁缓缓起身,向她弯腰行礼:“臣女告退。”
她说着,一直低着头往后退,直到退出隔间才转身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而隔间里的太后靠在软垫上,眼神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塞北风沙图。
她忽地轻笑了起来,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这一回,就看那个孽种还能不能那般命大。
大雪飘飘,很快将屋檐都染成了白色,目之所及,唯有一望无垠的积雪。
洛明蓁出了博景台,一个劲儿地擦着额头的冷汗,明明外头飘着雪,她却觉得浑身热得厉害。她拍了拍自己的面颊,还是没有缓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