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春夜——严雪芥
时间:2020-11-30 10:51:05

  
  她硬着头皮走到问讯台前,拿出手机跟工作人员用英文说:“我手机没电了,请问哪里可以充电吗?”
  
  对方没听懂她的英文,但人类伟大的肢体语言还是让他理解了她的问题。
  
  可惜他的回答,她没听懂,尴尬地说:“pardon?”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忽然,乌蔓感觉到背后被人轻拍了一下。
  
  她心悸地转过身,追野穿着黑色大衣站在她身后。
  
  乌蔓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
  
  可当他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忽然感谢上帝去过了圣诞,所以没有听见她内心的祈愿,依然派他来到了她身边。
  
  追野的眉目间还带着一股寒气,头发上染了雪花,上下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脱下大衣裹到她身上,自己只剩下里头一件薄薄的高领羊绒衫。
  
  还嫌不够,他把脖子上的蓝色围巾也扯下来,毫无章法地往她脖子上套。不一会儿,她的小半张脸被围巾堵上,只露出一双被冻懵的眼睛。
  
  “干嘛连围巾都给我。”
  
  乌蔓伸手要摘围巾,被他一把拉住手。
  
  “你戴着。”他皱起眉,摩挲着她的指尖,“手都冻紫了。”
  
  她直觉他接下来要问为什么会穿这样就过来,大脑已经飞速运转想好了借口。
  
  然而他什么都没问。
  
  “刚才见你一直没出来,还以为错过了,去外面找了你一圈。”
  
  “哦……我下飞机比较晚。”乌蔓抽回手,“怎么会是你来接?我明明让赵博语通知的杂志团队。”
  
  他轻描淡写:“深更半夜,还是异国,别人来接我不放心。”
  
  乌蔓的心被钝钝地重击了一下,她拢了拢他的黑色大衣,把自己裹紧了一点。
  
  好温暖。
  
  “你应该还没吃饭?”追野摸了摸肚子,“我刚好也饿了,要不要去吃个夜宵再回去。”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的肚子开始抗议地长叫了一声。
  
  不用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她就被不争气的叫声给出卖了。
  
  “好吧……去哪儿吃?”
  
  “开到市中心,看哪家开着就进哪家。”
  
  ……还真是他的作风。
  
  *
  两人叫了辆出租车,车子在雪中开得很慢,花了原本多两倍的时间才开到市中心。
  
  此时已是下半夜,街头大部分店面都关上了,门前各积攒了一堆厚雪。路灯一盏一盏隔得很远,中间的昏暗地带,有店门口飘摇着亮红色的纸灯笼。
  
  车子就停在了这家居酒屋门口,示意他们这家还开着。
  
  下车的时候追野却撇撇嘴说:“这师傅开这么快干什么?”
  
  得亏头发花白的司机师傅听不懂中文,不然一定会和追野握手致谢,感谢他对自己车技的肯定。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居酒屋,里头食客寥寥,仅剩的几个人也根本不关心他们的到来。
  
  他们挑了角落的榻榻米,追野翻开菜单说:“吃点暖乎乎的吧。”
  
  乌蔓注意到他说乎乎两个叠字时习惯把两个音发得一样重,像还在牙牙学语的小朋友一样。
  
  她忍不住有点想笑,说:“那就寿喜锅吧。”
  
  追野注意到她涌出来的笑意:“你笑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推给追野,又倒了一杯自己下肚。瞬间寒气离身,涌起舒适的倦意。那些恐惧和惊惶都一起随着热茶退散了。
  
  这片昏黄的居酒屋就像一个安全的堡垒,可以让她短暂忘却关于郁家泽的一切。
  
  追野耸耸肩:“喝清酒吗?”
  
  “明天不是还要拍摄?”
  
  “你忘了你是提早来的吗?明天没排拍摄计划。”
  
  “哦,对。”乌蔓思索片刻,“那就喝一点吧。”
  
  乌蔓忽然间想起,在日本不满二十岁的未成年人喝酒算是犯法。差一点,追野就列入了这个范围,虽然他并不受这个法律制约。
  
  只是让乌蔓头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她和他年龄之间差距的可怕。
  
  如果他们两个是日本艺人,再早上几个月,他还未满二十,这样喝酒被曝光的话,她是需要公开谢罪道歉的。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脑海里倏忽而过,情绪不受控制地低落几分。她拿起手机想用前置照一下自己的脸,下意识想看看眼尾有没有多出纹,却按不开屏幕。
  
  对了,手机还没充电。
  
  乌蔓捅了捅追野的手臂:“你有没有充电宝,或者充电器?”
  
  他点头:“在大衣口袋,你自己拿。”他立刻意识到什么,“是左边那个!”
  
  可惜晚了一步,乌蔓的手已经伸进了右边口袋。她摸到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以为是充电宝就拿了出来——
  
  结果是一个礼品包装盒。
  
  双方的气氛凝滞了一瞬间,乌蔓默默地塞回去说:“抱歉。”
  
  追野叹了口气:“就这样吧。那个就是给你的。”
  
  他似乎苦恼于这个礼物仓促被送出去的过程。在他的想象中,应该是漫步于无人的街头,雪花像一带银河落下,他会问一句你冷吗,然后漫不经心地包住她的手,把她塞到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水到渠成地摸到这个礼物。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该死的充电器毁了。
  
  “给我的?”
  
  “别忘了,今天是圣诞节。”追野摸了摸鼻子。
  
  乌蔓恍然,忍不住笑着说:“原来你是圣诞老爷爷。”
  
  “你别笑,我小的时候真的很相信这世界上有圣诞老爷爷存在的。”他抿了一口酒,脸颊浮起一丝红晕,“因为我妈妈每次都会在圣诞节的床头给我放我想要的礼物。其实我家很穷,但她从来不会向我展示那份窘迫,给我我想要的。”
  
  这是乌蔓第一次听到追野提起他的家人。
  
  她原以为他和爸妈的关系大概很僵硬,不然一个小孩怎么会那么早就开始做饭,又怎么会在十六岁独自跑进荒漠里。
  
  但是刚才的那句话,让乌蔓觉得自己的猜想似乎也不准确。
  
  他和家人之间,应该存在着很深厚的情感。平淡的语气下满含眷恋。
  
  乌蔓打心底里觉得很羡慕。
  
  “我小时候也盼望过有一个能实现我愿望的圣诞老爷爷。”她喝完一整杯清酒,靠在硬硬的椅背上,眼皮微阖,“那时我们在少年宫学舞蹈,老师说我们把愿望挂在圣诞树上,第二天他就会来帮我们完成愿望。”
  
  当然,现在都知道了那些礼物是老师们一个个把愿望纸条拆开来看,再偷偷买好放在教室里的。
  
  但当时的孩子们都天真得以为真的存在着神明,包括乌蔓。
  
  于是她胆大包天地在纸条上写下了她的愿望。
  
  “你没有收到吗?”
  
  乌蔓自嘲地摇头:“收到就怪了,谁叫我许的愿望那么可笑呢。”
  
  ——圣诞老爷爷,我可以要一个温柔的妈妈吗?
  
  这是她在纸条上歪歪扭扭写下的愿望。
  
  然后这张纸条被那个她曾经顶撞过的老师交到了她妈的手中。
  
  第二天她非但没有等到圣诞老公公派遣给她一个新的温柔妈妈,反而等来的是更加暴跳如雷的版本。
  
  她妈说,你那么想我消失,我就消失给你看看,不知道天高地厚。
  
  说完就真的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只给她留了十块钱。
  
  她只好每天只吃一顿,把钱分成几份,在小卖部买最便宜的面包。
  
  到现在都印象深刻,那个叫做毛毛虫的面包,价格是一块五毛,里面挤满了廉价的奶油酱料,她每次吃完都会恶心上很久。
  
  一个星期之后,她妈回来了。
  
  她冷眼看着她说,知道生活多么不容易了吗?我这些年养大你又放弃了什么,你明不明白?
  
  她太饿了,点着头说,我明白。我能吃顿饭吗?
  
  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神明是最戏弄人的东西。
  
  哄骗人交出真心,非但不兑现,还用期待揉成一支利箭,穿透心脏。
  
  *
  “没关系,至少现在你收到了。”追野扬了扬下巴,示意乌蔓把礼物拿出来,“可以拆来看看。我先声明是个小玩意儿,不要太期待。”
  
  乌蔓有点摇晃的视线重新聚焦回来,笑道:“有的收我就很高兴了。”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物包装,以为会是什么贺卡或者音乐盒之类的。
  
  但看到盒子里是什么时,乌蔓还是微微一怔。
  
  那是一枚富士山的徽章胸针。
  
  她难免想起那个杀青的夜晚,丁佳期向追野告白时,称他是无法私有的富士山。
  
  而追野回答富士山其实是私有的,只是能私有他的人不会是丁佳期。
  
  现在,他却选择把富士山送给她。
  
  乌蔓把胸针放了回去,说:“我不能收。”
  
  就像那本植物图鉴,如果她一早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也不会收。
  
  可是现在,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假装还被蒙在鼓中。
  
  “为什么不能?”追野神色无比自然,“杂志团队的每一个人我都买了送给他们,人人有份。”
  
  ……是这样吗?
  
  乌蔓狐疑,却又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在这上面浮想联翩自作多情了……富士山的确是日本最常见不过的纪念品。而关于和丁佳期告白时随口提起的一句话,他也许早就忘记了。偏生她还替他记得。
  
  所以那本植物图鉴,会不会也是别的意思?
  
  只是她恰好听到了那首诗,觉得很符合。但世界上还有很多其他的诗歌,也和庄稼有关。
  
  但乌蔓的直觉告诉她,她没有想错。也许这枚徽章是巧合,但那本植物图鉴并不是。
  
  但她不敢问,问就意味着捅破,他们都经不起这后果。
  
  “好吧……谢谢。”
  
  乌蔓掩下心头的弯弯绕绕,左手把礼物装进口袋,换个口袋把乌龙的充电宝拿出来,追野却伸出手心讨要。
  
  “这个拿过来一下。”
  
  乌蔓不明所以地把充电宝递给他。
  
  他接过充电宝,往壳身上轻轻敲了两下,碎碎念:“看见你就来气!”
  
  “……你在干嘛?”
  
  追野一脸正经:“教训它。”又递回来,“教训好了,用它吧。”
  
  乌蔓不清楚他脑子里的算盘,自然也不懂他为什么会拿一个充电宝出气,莫名其妙地接过充电宝给手机充上。
  
  因为气温太低,手机一时半会儿没反应,开不了机。乌蔓也没管它,把它放桌上慢慢充。
  
  店员这会儿终于磨蹭地端上半开的寿喜锅,追野把锅里的煮物搅开烫熟,捞出一块嫩豆腐放进乌蔓的碗里。
  
  乌蔓挡住他的勺子:“你自己吃,不用管我。”
  
  追野不置可否:“那你可能就没得吃了。别人和我一起吃饭从来都抢不过我。”
  
  嘴上这么说,却只从锅里夹了一颗蘑菇,吃得很缓慢,以致于看上去多出了几分优雅。
  
  饥肠辘辘的两人各自瓜分了碗里的蔬菜和牛肉,乌蔓吃到一半,感觉到胃里七上八下。
  
  兴许是冻了一整晚的关系,一下子吃到热腾腾的,冰火两重天,肚子抗议了。
  
  她尴尬地起身:“我去洗手间,你慢慢吃。”
  
  追野毫不在意地挥挥手,自己吃得欢,头都没抬一眼。
  
  乌蔓走后,须臾,桌上正充着的手机终于缓缓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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