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瑾光脚踏在地板上,控制着口中连天的哈欠,整个人一头扎进松软的衾被里。昏睡过去之前,郭瑾犹然在想,其实她骗了策马奔腾。
她如今一点都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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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起,荀彧与荀攸二人早早地便上朝应卯。郭瑾起床失败,又迷迷糊糊挣扎了一会儿,这才完全醒过神来。
想着一日之计在于晨,郭瑾简单用了些汤饼,拎起自己鼓鼓囊囊的钱袋便出门而去。
《后汉书》中曾有“一日四合”的记载,其中四合,分别是指早市、大市、夕市与夜市。郭瑾为了赶上传闻中的早市,匆忙出门时还险些被自家的门槛绊倒。
不得不说,世道秽乱,雒阳城的集市却还是热闹非凡。各色摊铺沿街而设,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有卖小吃的,有兜售土特产的,有甩卖新鲜瓜果的,郭瑾四处张望着,突然瞧见些什么,蓦地双眼发亮。
竟还有——斗鸡?!
据闻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养鸡便已极为普遍了。汉朝时期,人们更倾向于圈养公鸡,也即斗鸡。甚至曹植还专门写过一篇《斗鸡颂》,其中的“长筵坐戏客,斗鸡闻观房”便是描写当时斗鸡的场景。有钱人家为了养出品质好的斗鸡,甚至“一年费二千石”,花销巨大。
郭瑾好奇凑上前去,人群中正有两只雄鸡在翕赫酣斗。每一次出其不意地飞扑掉毛,都会引发人群中阵阵唏嘘感叹。
渐渐地,体格较壮的黑羽斗鸡却意外落了下风,铤而走险压中筹码的观众们纷纷鼓掌叫好。见表演即将结束,估摸着马上便要开始摊主的卖鸡洗脑环节了,郭瑾撇撇嘴,正打算抽身离去。
谁知,就在众人对着获胜弱鸡一阵爱意抚摸时,路边不知打哪儿行过一位博带曳地的木屐少年。那人清亮的眸子扫过人群中的昂首公鸡,忽而嗤出一声:“不过雕虫小技耳。”
郭瑾:“……”
这突如其来的王霸之气是怎么肥四?
郭瑾循声瞧去,刚刚出声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发未束、面容白净,一袭宽袖儒袍松松垮垮拢在身上,本是随心所欲的装扮,可他的眼神却又锐利非常,下巴轻轻扬起,轻易便油生一股藐视天下的气势。
默默收回迈出的右脚,郭瑾缩在人群中,老神在在地看着热闹。
摊主似是被少年不咸不淡的语气激恼,不由得怒目而视,“公子无凭无据,莫要空口污蔑!”
围观群众亦跟着指责出声。
少年冷嗤一声,极为不屑地睇了摊主一眼,“若是污蔑,何以狸膏涂其头?”
卧槽!狸膏?!
怪不得能以弱胜强,原是涂了黄鼠狼的油脂?!
郭瑾暗呸了一声,少年此言一出,刚刚本还抗议不满的人群,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起来。摊主许是被戳穿了心思,两只眼睛瞪得通红,恼意上头,直接上前两步便要将少年推搡至一旁。
少年灵巧闪躲,跳跃间不慎踢翻摊主的两只鸡笼。笼中斗鸡随着笼子翻滚至马路中央,还不待摊主反应过来前去解救,便被迎面而来的几匹快马踏翻在地,丧命于滚滚车轮之下。
真·案发现场!
正在郭瑾为其捏一把冷汗的当口,少年毫不畏惧地开口:“真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也”。
郭瑾:“……”
大哥,作死也要有个限度啊喂!!
眼瞅着斗鸡之乐马上便要转化为肢体冲突,郭瑾缓步上前,拢袖一揖道:“这两只斗鸡便算我买下,还望阁下莫要动气。”
那摊主本就精于算计,自知是自己小伎俩搬弄在前,无怪旁人点破,如今能收回两只斗鸡的损失便已是不易,若是自己再过多纠缠,真要将事情捅到左辅都尉那儿去,还不知会作何裁断。
思及此处,摊贩从善如流道:“如此,便收公子两金。”
两金?!
郭瑾愤怒且悲伤地想,果然还是贫穷限制了我的雷锋精神。
正纠结于这两金到底值是不值,方才那位轻狂少年便已傲娇拒绝了郭瑾的好意。
“祢衡不过实话实言,何错之有?”
祢……祢衡?郭瑾不可置信地抬首望去,难不成就是那个骂过曹操、喷过刘表、还羞辱了黄祖的三国第一嘴炮,祢衡??!
果断掏出两金零一钱,郭瑾坚定握住摊主的双手,慨然道:“不必找了!”
见有人出面摆平,围观的人群顿时失了看热闹的兴致,眨眼间便三三两两地散尽了。郭瑾摸摸瘪掉一半的钱袋,正要回家调整下情绪,谁知祢衡却还未离开,见她欲走,不由蹙眉开口:“阁下何人?”
郭瑾老老实实拱手回礼:“阳翟郭瑾”。
本以为这位大佬连曹操刘表都不放在眼里,遇见自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鄙弃一番就已是口下留情了,谁知对方却惊奇反问道:“阁下便是那郭犁?”
郭瑾:“……”
如果她没猜错,对方说的应是曲辕犁的犁,犁地的犁,骂人土味十足的犁。
郭瑾温声回道,“不过称谓而已,左右皆是身外事。”
祢衡不由嗤声反诘:“那许劭老儿年老智昏,如何为犁兄评出一‘善’字?”
卧槽,还来劲了是吧?
郭瑾想着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可怜自己的钱财错付空流,脑中却突然卡回一条致命的信息——许劭何时竟开口评价了自己?!
她明明连月旦评都没来得及参加啊。
按住忐忑雀跃的心情,郭瑾再次朝对面的少年瞧去,一时只觉祢衡可爱又喜人,遂放弃回怼的欲望,郭瑾拢袖一揖,憾然长叹道:“瑾才疏学浅,自不及兄台也。”
言外之意:你最棒哦。
望着对面清雅淡静的隽秀少年,祢衡微微皱眉。他似乎还是第一次遇着这么刀枪不入的人,他的语气温温和和,眉眼清澹安静,就像是娇嫩絜白的傲雪寒梅,看似没有什么力道,却出乎意料地以柔克刚。攻无不克如自己,竟都刺不穿他哪怕虚假的外在之一。
见祢衡若有所思的深沉模样,郭瑾不由哑然失笑。
其实,祢衡的脾性与兄长有那么一丝的相像,但又极易辨别分清。
就像你捧着一碟小蛋糕热情地邀请他们来吃,郭嘉只是无情地拒绝你。
祢衡不仅无情地拒绝了你,他还要打翻你的小蛋糕,顺带着将你的小蛋糕痛贬到一文不值。什么狗屁小蛋糕,不加榴莲的小蛋糕都是耍流氓!
郭瑾:“……”有那味儿了
第25章 月旦之谜
与祢衡话别后, 由于心中念叨着许劭缘何亲口品评自己一事,郭瑾就着还算热闹的早市,只顺手买了些造纸所需的简单器具及原料, 便匆匆踏上了回程。
月旦评本是东汉末年汝南郡每月初一进行的品评人物、论士议政的一项活动,在许劭、许靖两兄弟的共同主持下,月旦评可谓是名噪一时。
具体“噪”到什么程度呢?
据说当时, 被许氏兄弟“所称者如龙之升,所贬者如坠于渊”,就连“公族豪侠、播名海内”的袁绍, 都独独惧怕于许劭之评,每每回乡, 皆故作轻车简从, 唯恐奢靡之行为许劭所不齿。
从祢衡方才的话中不难听出, 许劭对她的评价,并没有什么“治世之能臣, 乱世之奸雄”的细节铺陈,他所评的, 只单单一个“善”字。
古语就是这般神奇,你说它简单,它却包罗万象, 横看成岭侧成峰。你说它复杂,它又稳稳当当摆在那里,只此一字、无需多言。
可到底“善”在哪里?真真是让人头疼得紧。
郭瑾眉头微蹙, 脚下急行几步,想着自己既然百思不得其解,倒不如回去咨询一下荀彧的意见。
回到荀府时,远远地, 郭瑾便瞧见两道熟悉挺拔的身影。荀氏叔侄气质出众,放在人群中本就是极为打眼的存在,郭瑾感慨一声,正要上前与两人打声招呼。
离近几步,方才看清荀彧二人身侧,竟还随着一位姿貌威容的官服男子,那人声姿高畅、仪表堂堂,似乎天生便有一股淋漓豪情。
荀彧始终眉眼淡淡,唇上噙着礼貌平和的笑意,待行至门口,几人拉锯一番,那名男子方才颇具风度地作揖而别。
见那人走远了,郭瑾这才紧赶两步,想着跟上荀氏叔侄的步伐。荀彧却不知何时瞧见了她,方才本还清淡似水的笑容蓦地放大几分,眸中微波荡漾,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
见他停下步子静静等待自己,郭瑾忙快步跟上,荀攸许是倦了,与她规矩见礼后便匆匆回了自己的卧房。
荀彧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琐碎细物,继而转身与她并肩慢行,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就这般亲近地同她说着今日的朝中趣闻。
亲近到,甚至让她有种相敬如宾的错觉。
郭瑾不禁偏头瞧去,荀彧比她要高出一些,此刻恰巧挡住了东升的阳光,光影镀在他面上,旖旎温煦,真真是“高岭之花”本花了。
许是没有得到她的回应,青年忽而停下步子,侧过身来与她相对。郭瑾被迫与他视线交融,想着自己的花痴窘态尽数被荀彧看进了眼里,郭瑾心中郝然,脸颊不可抑止地升温发烫。
耳边风声泠泠,鼻尖芬芳满溢。
对面的少年姿仪清俊,就如青天碧海中那弯清泠似水的玄月,此刻面上熏红,更是衬得人玉肌雪肤,唯恐一朝不慎,便要将他扯入凡尘一般。
荀彧神思微荡,不自觉间便已关切俯身,对面的少年见此动作,更似被滚水灼到一般,瞬时后倾半步,讪笑着转移话题。
“愚弟偶知,那汝南许劭不知为何,竟为我评出一‘善’字?”
“哦?”荀彧闻声,果真神色微怔。
郭瑾忙认真点头,“今日早市,瑾自一文士口中听得此事,亦是震惊非常。”
荀彧神色微凛,沉吟片刻,方道:“彧只知从兄荀谌曾言欲往月旦评,不知此事与兄长可否相关?”
荀谌?郭瑾眉心一跳。
莫非是荀氏茶会当日此人记住了自己,参加月旦评时,又在许劭兄弟面前顺口提了一嘴自己的名字?
郭瑾笑一笑,敛衽长揖道:“若当真如此,瑾更应感激荀氏赠贴相邀了。”
荀彧知她有意打趣,只纵容笑笑,依旧稳稳搀住她的双臂。掌心中的肌肤温软灼人,荀彧心下微烫,复又匆匆撤回手指。
两人边聊边回了荀彧的书室。
郭瑾本是想着有几类造纸的工具集市上并没有成品,她须得画出草图,然后再找木匠试做,可她初来乍到,并不清楚雒阳的风土人情,还需麻烦荀彧帮自己推荐一两位技术过硬的木匠师傅才行。
这般想着,却听荀彧蓦地出声唤道:“瑾弟可否助我宽衣?”
宽衣??
郭瑾疑惑抬眸,直接望进青年那汪清澈如水的眸子里。荀彧未觉不妥,似乎嫌身上的官服太过累赘,竟乖乖凑上前来,双手展开,低声解释道:“彧昨夜不慎挫伤手腕,只得劳烦瑾弟了。”
害,原是受伤了。
郭瑾诚挚应声,认真打量起面前宽袖束腰的俊逸青年。
汉代官服各有等序,冠冕、衣裳、鞋履、佩绶皆不相同。荀彧如今正任守宫令,当属文职,头戴进贤冠,内配介帻。峨冠博带、器宇不凡,让人瞧了不由得心驰意摇。
扯回自己即将跑偏的思绪,郭瑾垂首为他解下组绶、鞶囊,又麻利帮他除去冠冕,见青年顿时一身轻松的清爽模样,郭瑾突然就想——
有一说一,荀彧真的是模范老公的最佳人选啊!
不仅家世好、人品高,还同时兼具了人帅多金、温柔体贴与才智双绝等多重珍稀属性。
郭瑾终于明白,为什么小说里的主角一言不合就要以身相许了。
换她也愿意啊啊啊!
荀彧本是打算回身去里间套上常服,却见面前的少年似有微滞,不知在凝神沉思些什么,荀彧抱着怀中的板正襜褕,贴心伸手,顺势拍拍少年瘦削的肩头。
猛地醒过神来,荀彧的中衣松垮系在腰间,郭瑾抬眸时,顺利瞥见那人衣领下不慎露出的小片雪肤。面上热度更高,郭瑾暗呸一声“禽兽”,连忙后退几步,直接并袖作别,说是要回去添衣。
荀彧静静将她望着,片晌,轻轻颔首回应。
郭瑾如蒙大赦,正准备麻溜闪人。脑中突然回想起之前那位气度不凡的官服男子,郭瑾不由回身确认:“不知今日同文若兄一道回府的先生是何名讳?”
荀彧想了想,“瑾弟是说那汝南袁氏,袁本初?”
哦,袁本初啊。
郭瑾长舒一口闷气,欢乐的步伐却并未持续多久。
等等!
郭瑾蓦地双脚一软,袁绍字什么来着?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似乎就是“本初”二字了吧?
郭·强行淡定如狗·瑾:“……”
雒阳果真大佬云集,这半天未过,她就已碰见了祢衡与袁绍两尊大佛。
深觉时不我待的郭瑾,再次闷头钻回了自己的房间。认真铺开两张裁剪合称的白纸,郭瑾打开无字书,对照着之前的帖子,开始比画着改良造纸所需的新型模具。
其实造纸术经由蔡伦的改进,从原料的分离、打浆,再到抄造、干燥等过程,工艺流程已经较为定型了。郭瑾能做的,便是从提高造纸效率与提升造纸质量的角度来进行改良钻研。
看帖子里那位神仙楼主的叙述,在汉代抄纸技术的基础上,可以增加活动帘床纸膜,用一个活动的竹帘放在框架上,便可以反覆捞出成千上万张湿纸。打浆过程中,还可以加强碱液蒸煮与舂捣,以便于更好地改进纸的质量。更有甚者,还能制作出色纸、涂布纸与填料纸等等加工纸。
如此想着,郭瑾更是一刻不敢怠慢,从此开启了为期数月的闭门造纸大计。
她先是找工匠比做出一套造纸模具,然后便借用了荀彧的后院,整日深居简出、灰头土脸,如疯魔般日日试做新纸。
若不是荀彧担忧她的身体,每到饭点必定风雨无阻地为她送饭,郭瑾觉得,自己大概率要提前嗝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