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匆匆,眨眼已至叶落秋黄。
这日,郭瑾正习惯性闷在后院试纸,一位头顶倭堕髻的湘裙女侍盈盈而至,冲她遥遥俯身一拜,“门口有位公子,说是郎君旧交。”
郭瑾揩去额角细汗,放下手中的活计,冲对面的女侍温和笑笑:“来人是何形容?”
女侍锁眉深思,耳边的翠色明珰迎风摇曳,煞是好看。
“年貌与郎君相仿,青衣如松,面容冷峻。”
青衣……
本是舒雅自在的笑容瞬时僵在面上,明知不可能是他,郭瑾还是压抑着颤抖的嗓音,满怀期待地反问一声:“来人可有自报名讳?”
女侍摇摇头,“未曾”。
郭瑾等不及了。
顾不得自己邋遢的模样,郭瑾慌忙迎出门去,临出门时她还在想,若门外人当真是郭嘉,她又该如何面对他呢?
说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阳翟的那段日子?他又怎会相信?他只会觉得自己好狠的心,说走就走,甚至连个借口都没有。
这样想着,本是迫不及待的步伐突然慢了下来。
郭瑾已经分不清眼下的情绪到底是喜是忧,她只知道,一想到门外那人可能是他,她的心脏便像要失了频率般,瞬间乱作一团。
小心翼翼探出头去,郭瑾偷偷睁眼遥望,视线认命地扫过门前那位青衣卓然的翩翩少年。
那人是一如既往地傲然洒落,似乎没有什么人事物能被他放进眼里。即使穿着最为素朴的青衣,周遭却都是一股“莫挨老子”的强大气息。
高悬的心脏突然跌入谷底。
郭瑾蓦地嗤笑一声,不是他。
也不可能是他……
第26章 终版敲定
祢衡一直认为, 自己是个不流于俗态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奇人。
且不论自己才赋双绝、思辨奇巧,单就他识人的独到眼光, 就是那些碌碌凡士拍马所不及的。在他眼中,凡庸人俗士评出的当世之才,不过都是泛泛无奇之辈。
能让自己高看一眼的, 少之又少。
能让自己倾耳相交的,更是几近于无。
像他这种脾性的人,似乎天生合该孑身而游。他不需要去讨好那些世俗中的种种, 一个人且歌且行、对月而酌,也不失为一种强者的快乐。
他曾以为, 自己会这样偏执孤傲地走完一生。直到那日雒阳街头, 他遇见了一位荼衣若仙的清雅少年。
行止翩翩, 淑慎其身。
不过是一面之谊,那人却慷慨解囊, 为自己背下了任性而为的黑锅。施不望报,甚至连名姓都不曾提及, 便要转身没入人海之中。
开口询问才知,此人竟是近来坊间乐道的郭氏少年,那位连乡人赠号都土掉渣的“田间郭郎”。斜眺一眼对面的荼衣少年, 祢衡轻蔑地想,不过是稍稍改良了犁车,弄巧呈乖、好行小慧, 终难登大雅之堂。
如此想着,言语间自然夹杂了几分夷然不屑。
可对方却并无恼意,甚至愈显愈恭,似乎真如他所言, 丝毫不在乎这些身外之名。本是笃信于自己识人之道的祢衡,第一次无声地败下阵来。
毕竟乌鸦尚知反哺,自己虽不善与人交,但到底有恩必报。
虽然这个恩,是对方硬塞给自己的。
由此思来想去,辗转数月,祢衡终是决心亲自登门。
郭瑾形容邋遢地迎出门时,明显看到祢衡飞扬的眉眼塌下三分,似乎是对自己的装束不甚满意,少年啧啧两声,不客气地直击要害。
“数月未见,犁兄之形容可谓是判若云泥。”
忽略此人口中愈发顺嘴的“犁兄”二字,郭瑾礼貌拱手,端端见礼道:“乡野粗人,自难入先生耳目。”
闻声,对面的少年却难得静了片刻。郭瑾抬首瞧去,祢衡不知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只凑近几步,上下严密地打量着自己。
郭瑾讪笑两声,侧开身子,试图分散此人的注意:“先生何以亲自登门?”
祢衡却不答话,唇梢的笑意淡了,眉宇间好奇的神色却愈发浓厚。
郭瑾顺着少年的视线低头瞧去,方才一路上只顾着思虑门外之人到底是谁,因此她都不曾注意,自己的后腰何时竟挂上了一只铁钩,钩尖上坠着几片白纸,拖拖沓沓,于细风中胡乱摇摆。
郭瑾:“……”
无形炫富,最为致命!
忙拆下自己腰后的短钩,郭瑾欲盖弥彰地将其团在身后,祢衡本就打量审视的眸光蓦地变暗,也不再看郭瑾,只顺着她来时的方向,毫不见外地阔步进门。
一股难言的羞耻感瞬时爬上心头。就像是偷写的情诗被老师发现,老师不仅亲切地表扬了你,还作为范文当众朗读了你的情诗。
郭瑾不由怔在原地,片晌,方忿恨地跺脚跟上。
紧随着祢衡的步伐回到后院,看见院中名目繁杂的器具时,少年明显一愣,继而快步上前,郭瑾未及阻拦,那人便以雷霆之势掀开那被油布遮住的巨型方状物。
三尺来高,前后分别码放着一刀刀材质略异的白纸,有的泛黄如旧,有的洁白胜雪,即使自认见多识广的祢衡,都不由微微屏息失神。
依现今纸价之贵,这些纸张足有“千金”了吧?阳翟郭氏再怎么富庶一方,也不会任由自家小郎胡为至此。
除非……
祢衡猛地回过身来,视线逡巡着,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位形容邋遢的雅致少年。
除非这些白纸当真是眼前的少年亲手所造?
害,来都来了。
见祢衡若有所思地瞧向自己,郭瑾叹息一声,想着事已至此,不如就破罐子破摔,直接听听祢衡对这第一批纸的意见。
毕竟毒舌如祢衡,若能对她所造之纸夸口称赞,挑不出半分疏漏,那其他文士大约都可以用小天使来形容了。
正想着,祢衡恰伸手揭下一张纸来细看。轻薄质嫩、白若羊脂,触之便觉滑腻润和,如此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缺点。
郭瑾小心翼翼瞅着祢衡的动作,谁知对方却蓦地抬袖伸手,只听“嘶”地一道脆响,原本好端端的白纸竟瞬间被扯作两半。
郭瑾心痛捶胸之际,祢衡终是不吝开口:“虽比之左伯纸精巧有余,但纸身过于软薄,墨汁易散,不宜誊抄。”
郭瑾随之点头。之前造纸时,自己急功近利,只顾着提高效率、增加花样,在材质上却有所疏漏,祢衡虽未亲自试纸,却已简明扼要地发现问题之所在。
郭瑾正欲投之以桃地还礼道谢,谁知那位不可一世的随性少年,竟破天荒拢袖一揖,言语更是罕见的诚挚:“改日得空,还望与郭兄探讨一二。”
郭瑾:“……”
她没听错吧,没听错吧?!祢衡喊的是郭兄,而非犁兄?!!
受宠若惊的郭某人忙抬眸对视,面前的少年身量较高,面容白皙、裾衣翩翩,此刻弯身作揖,墨发便似流水滚落,被风扬起些许,缠绕在半空里。
想着这般恃才放旷的少年,竟愿意主动示好,一副“好了,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了”的别扭模样,郭瑾弯眉笑笑,几乎是用了平生最温和的语调说——
“如此,瑾之幸也。”
自此祢衡似乎爱上了这种挑刺的感觉。
三天两头地往荀府遛弯也便罢了,要求还一次比一次严苛挑剔,郭瑾在此人的逼迫下,悲痛地改良了十数次模具与原料,苦则苦矣,造出的纸却一日比一日柔韧光滑,洁白细腻。
又过两月,郭瑾终是敲定了最终版,剩下的便是大量复制即可。
不过时至冬初,过水抄纸时难免要比春夏伤手许多,郭瑾沉浸于造纸之中,浑未在意,倒是下朝归来的荀彧,率先发现了她手上新生的冻疮。
这段时日以来,荀彧早已习惯了为她搭手帮忙的流程,只要闲来无事,他必定任劳任怨地陪护在郭瑾身边。许是荀彧太过细心,又坚定秉持着食之有时的原则,因此郭瑾虽耽于造纸,却从未担心过自己的起居饭点。
有时心血来潮,她甚至还会感激涕零地握住荀彧的双手,同他诚挚念叨着,“苟能富贵,定不相忘!”
毕竟在郭瑾眼中,再没有什么比钱更实在,更能表明自己的心意了。
如此想着,荀彧已执起她泡地泛红的双手,他的掌心暖烘烘的,似乎要将她冰凉的手指彻底焐热。
郭瑾就这般乖乖任他握着,似乎还嫌不够,青年更是倾身上前,仔细端详着她手背上的疮伤,神色严肃非常,郭瑾正要说些取巧的话来逗他开心,荀彧便已沉声开口。
“造纸无需急于一时,瑾弟若听我的,近半月莫要再碰冷水。”
郭瑾毫不在意地撇撇嘴,还不待她回应,荀彧转身复要出门而去。郭瑾被他牵着,根本来不及拒绝,等回过神来时,自己早已身处雒阳街头。
瞧着人来人往的繁华街市,郭瑾终是得空询问:“文若兄是要去哪儿?”
青年撤下环在她腕间的右手,与她并肩慢行道:“药铺”。
药铺?
郭瑾疑惑侧首,荀彧莫不是病了?只是抓药便抓药,为何偏偏要押着自己同去?
忽而想到些什么,郭瑾蓦地心头一紧,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验证,只得随着荀彧的步伐,慢悠悠行着。
古代的集市有时间限制,如今早市将散,各色商贩皆欲收摊而回,街上一时倒有几分杂乱。
正当此时,集市东头突然传来一阵马蹄烈响,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辆豪华版镀金马车招摇而过。昨夜新下了雨,如今街上尚有几处积水,那辆敞篷车驾呼啸而过时,污水顺利飞溅而起,染了郭瑾一身泥污。
郭瑾:“……”
闹市之中,跋扈而行。如此做派,当真是好不威风?
正在默默口吐芬芳,耳边便当真有人嗤出一声:“无德阉党,不过沐猴而冠,有辱斯文!”
想起灵帝身侧气焰嚣张的宦官十常侍,郭瑾眉宇微紧,忙循声瞧去,直想冲着身旁的大佬高喊一声“六六六”。
只见对方黧衣玉冠、眉目周正,整个人的气质,用“刚正不阿”来形容,应是最恰当不过了。郭瑾感叹间,荀彧竟与那人率先执手相握:“季珪竟也在此?”
对方更是惊喜回揖:“荀文若!”
季珪?郭瑾疑惑锁眉,不由在脑中费力搜索一番。
完蛋,似乎没什么印象?
许是见她满头问号,荀彧终是与那人分开半臂的距离,指着灰头土脸的郭瑾冲对方抿唇笑道:“此乃阳翟郭公之子,郭瑾。”
对面的文士恍然长揖:“原是‘田间郭郎’,在下清河崔琰,今日得见,不甚荣幸。”
郭瑾迎风踉跄半步,乖乖,崔琰?
就是那个如同教导主任般笔直不屈,就连曹操都颇为敬畏的三国美男子,崔琰?!
郭瑾脆弱扶额,救命,我想静静!
第27章 交付太学
风贯满袍, 日色艳丽。
郭瑾下意识揉了揉眼皮。荀彧与崔琰正难舍难分,她迎着光影瞧去,崔琰不愧为曹操力推的美男子, 其相貌俊美,虬髯若仙,极为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
据说此人曾师从经学大家郑玄, 想必定是知交甚广,郭瑾灵光一闪,不由试探开口:“瑾斗胆求问, 不知崔兄可有相识的太学博士?”
太学博士?
崔琰拧眉浅思,忽而忆起自己的师门旧交, 不由颔首回道:“确有一二相识”。
郭瑾连忙拱手长揖, 神色分外诚挚:“崔兄若得空, 可否为郭某稍作引荐?”
话罢,见对方似有疑惑, 忙添上一句:“瑾欲以薄礼相赠,并无他求。”
崔琰眉宇微紧, 薄礼相赠?
对面的少年说出这番话时,虽端地清清明明、霁月光风,可崔琰心中首先想到的却是, 这位少年应是想太学求师?否则又有何事,要对博士施以薄礼?
可他自诩清流之士,平日里最是看不惯这种背后宵小的勾当, 这位小少年当着自己的面如此直言不讳,倒是触了他为数不多的逆鳞之一。
崔琰不由冷了神色,但鉴于荀彧在此,这位小郎君又是好友近交, 荀彧此时仍是一副波澜未惊的表情,自己若直接拂袖而去,那就真的毫无气度了。
思及此处,崔琰平淡开口,语调比之初时自是冷淡几分,“琰不过一介布衣,与那博士更是泛泛之交,琰只得尽力而为,小郎君莫要见怪。”
生怕烦扰大佬们的郭瑾,连忙垂首称是。
瞧着少年诺诺从从之态,崔琰更是笃定心中所想。难为那汝南许劭为这少年评出一“善”字,不曾想,竟是这般阿时趋俗之辈,不堪深交。
如此想着,初见荀彧时的欢喜彻底淡了,崔琰寻了托词,匆匆拢袖作别。
荀彧与崔琰虽算不得莫逆之交,但相识多年,好友的性情总是钻研了通透。瞧着对方飘然远去的身影,荀彧俯身凑近那位若有所思的白衣少年,低声劝慰:“季珪许是对瑾弟有所误解?”
郭瑾闻声,不明所以地抬首与他对视。对面的青年本就文雅持重、惊才风逸,如今眸中盈着泠泠笑意,更是叫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被美色蛊惑的郭瑾,大脑成功宕机片刻。
荀彧自然抬袖,细心揩去她额角的泥点,郭瑾未及反应,忽闪的眸子就这般直直凝着荀彧。
不自觉便望进少年的眸光水色中,荀彧掩袖干咳,并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握住少年的宽袖,回身向药铺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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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纸工程结束时,已是季冬朔月。郭瑾细细盘算了一下,此时距离最初开工之际,恰满八月。
崔琰自上次一别,便再未登门相聚,回想起荀彧的好言提醒,郭瑾心知对方应是误解了自己的语义,可事已至此,崔琰定是指望不上了。
郭瑾戚戚然倚于廊下,寒风拂面,不由浑身一个激灵,忙拢紧身上的外袍,转身便欲快步回屋。
视线扫过不远处的八角长亭,此刻亭中正有一人抄手而立,儒服单薄、面色无光,不知是否被这阴风糊了脑袋。
体贴解下自己的披风,郭瑾狗腿地凑上前去,斟酌道:“荀兄可是在晨练冥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