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攸闻声来瞧,对面的少年眉眼温敦,荼衣烈烈,明明自己瘦削似柳,仿佛迎风便倒,却又一腔热血地迎上前来,将唯有的外袍借予自己。
倒是……真挚的可爱?
如此想着,荀攸险些轻笑出声,思及平日里艰难立起的人设,又生生将这笑意压下,一时如鲠在喉,分外难熬。
郭瑾自然不知荀攸到底在想些什么,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青年难得有些杂乱的短须。见她离得近了,青年淡淡垂眸,接过她递上的外衣,声音是惯有的深沉。
“攸先谢过小郎君了”。
郭瑾慨然摆手,示意荀攸莫要如此客气,见对方披衣果断欲走,忙紧随两步唤道:“荀兄且慢!”
荀攸疑惑转身,平日里这位郭家小郎虽与叔父交情匪浅,可自己与他并无过多交流,对方今日如此反常地与自己生嗑硬唠,倒是让荀攸诧异非常。
郭瑾顾不得那些许害羞,抓准机会便拱手拜请道:“不知荀兄可有相识的太学博士?”
荀攸眉目微挑,太学?
莫非此人是有求学之意?虽不清楚郭瑾的问话是何目的,可荀攸对于自家叔父的识人眼光从未怀疑,因此只应声回道:“攸不才,只与博士祭酒周伯笃相识。”
郭瑾默默垂泪,博士祭酒啊天!
据说在秦朝与西汉时期,这个职位还被称作博士仆射,位居博士之首,东汉时才改为博士祭酒,隶属太常,秩比六百石!
感激不尽地执起荀攸的双手,郭瑾诚恳提议道:“荀兄可愿携我同去拜会伯笃先生?”
荀攸显然很少遇到这种情绪喷涌的阵仗,被郭瑾攥住双手后,仍似有些不适,可到底同在屋檐下,荀攸仍是心软应道:“既如此,便依君所言。”
郭瑾只差欢呼出声。
抓紧时机同荀攸商量好拜访的时间和流程,又缠着对方打听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屋小憩。
原来这位博士祭酒名唤周俍,字伯笃,原为陈郡人士,博学多才,声望极高。
想着要把自己的新纸推销给这样一位大佬,郭瑾深觉压力山大,刚刚回屋坐下,复又起身收拾起来。她先是将亲手所制的宣纸分门别类地规放于铜锁漆盒之中,又裹以背囊,整齐打包妥当。
两人一道出门时,瞧着少年身后那鼓鼓囊囊的禾色包裹,荀攸抚须而叹,难解其意,眉毛只差纠结成一团麻花。
郭瑾却垂眸笑笑,并不多做解释。
及至周博士府中,见是旧友登门,周俍竟是未及着冠便匆匆迎出门外。荀攸先是与周俍叙旧片刻,随后便指向身边静候许久的白衣少年,冲周俍道:“此乃郭瑾,阳翟郭公独子,素有田间郭郎之称。”
周俍虽位居博士祭酒,却幸得秉性敦厚,谦虚辞让,不以盛名矜持自傲。听过友人介绍,竟是热切执起少年的双手,与他二人移步书室畅聊。
荀攸本以为郭家小郎最多是垂慕周俍声名,值此良机,屏息倾耳、尊听教诲才是正理。谁知郭瑾却敛衽长揖,毫不见外地取下背上的包裹,当着他与周俍二人的面直接打开其内的漆盒。
漆盒表面饰有囚牛图案,里面工工整整摆放的,竟是一页页洁白胜雪的新纸。
荀攸早便知晓这位小郎君心思通巧,苦心孤诣研究造纸之术许久,可他却从未想过对方的成品竟比市面上流通的左伯纸更为柔韧细腻,滑而不涩、堪称上品。
周俍亦忍不住啧啧称奇,直接开口询问:“这些新纸可是小郎君所造?”
郭瑾谦逊地敛眉拱手:“瑾愚钝,不过仿照前人之经。”
周俍闻声,终是平下心绪:“小郎君寻得周某,意在何为?”
明人不说暗话,郭瑾坦然回道:“瑾不才,愿将所造新纸,全数无偿交付太学。”
话罢,面色并无波澜,似乎自己只说了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荀攸彻底愣了。
不过他的重点不在交付太学上,而是在于“无偿”二字。原来少年倾尽心力,却是无关钱财,只在声名?
可这本没什么不对。荀攸想着,毕竟当世之士,有哪个不想载名史册、千古流芳?少年费心费力这般久,造出的纸却愿交付太学,分文不取,如此胸襟视界,已非常人能及。
荀攸甚至钦佩起少年的清澹自持,哪怕面对波澜万顷,他仍旧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笑若春风,让你看不透他的内心半分。
荀攸尚在出神,周俍率先反应过来,拢袖一揖,直言郭瑾温恭允塞,玄德升闻,当为众太学学子之典范。
言语间,甚至还有纳她入学之意。
夸赞且收下,入学肯定是不行的。若自己此刻允诺下来,那便真成走后门无疑了。
思及此处,郭瑾忙躬身推拒。周俍见状亦不再勉强,是日宾主尽欢,夜幕方散。
果然不出郭瑾所料。
三日后,灵帝刘宏当真下令征辟。
仿佛惊雷乍响,郭瑾的事迹眨眼间便乘风而散、传遍京师,坊间更是各种版本更迭不断。
虽然这份轰动中,大有几分对她土豪行径的猜疑慨叹。
背负巨额债务的郭瑾:“……”
害,负债只有零次与一万次!
征辟的帖子送到荀府时,郭瑾正在院中同荀氏叔侄研究着六博,虽说早便预料到如今的结果,可真当郭瑾自来人手中接过那封滚边烫金的名刺时,心中还是不听话地荡起几分波澜。
不过想到现今已是公元188年末尾,距离刘宏翘辫子的时间已算不得远,等到灵帝崩、雒阳乱,这顶乌纱帽就算是纯金打造,对她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废品一个了。
聪明的人不会考虑拒不拒绝的问题,而是已经思考起怎么拒绝的问题。
只见她开开心心地收下帖子,又欢欢喜喜取来纸笔,然后一脸诚挚地瞅着对面的荀氏叔侄,直接向现成的大佬道出心中难题。
无奖竞答——有什么病不显山露水,不影响吃喝蹦跳,却严重到让人上不了班吗?
荀彧:“……”
荀攸:“………”
第28章 儿女姻亲
郭瑾最近颇有些负担, 甜蜜的负担。
自将所造新纸全数交付太学,又以寒症之由搪塞了灵帝征召后,郭瑾虽日日龟居家中, 作闷头不响之状,前来拜访结交的文士却依旧络绎不绝,似要将这荀府的门槛踏破。
一时间, 荀府门庭若市,着实热闹了许久。
郭瑾想着,这自古隐世名儒皆是山栖谷饮、神秘非常, 自己既已“抱病”家中,不妨就借此时机称病谢客, 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如此这般, 推拒数遭。
就在小厮一如既往地前来恭请, 满心以为郭瑾会同往日般直接遣其辞谢之时,郭瑾瞅着对方手中的烫金名刺, 莫名觉得来人许有几分土豪之气,因此难得开口相询。
“门外何人来访?”
褐衣小厮垂首回道:“禀公子, 来人据称是中军校尉府中食客。”
中军校尉?郭瑾屏息回忆一番,莫非是以蹇硕为首的西园八校尉之一?
思及曹操也曾位属西园校尉,郭瑾忙唤小厮将人请入。虽不知郭瑾为何独独对中军校尉另眼相待, 褐衣小厮仍俯身领命,快步出门而去。
来人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一身茶色直裾, 头裹幅巾、容色温宜,满面笑容地拱手而来。郭瑾与对方礼貌对揖,而后才一道对坐而谈,听对方简洁道明来意。
原来此人名唤徐隶, 乃中军袁校尉府中食客,袁校尉听闻郭瑾之名,有意前来拜会,但奈何公务繁杂,只得由他代劳为之。
等等,袁校尉?
郭瑾脑中大大的疑惑,心中揣度片刻,方试探反问:“可是那汝南袁氏?”
徐隶坦然应声:“正是”。
乖乖,还真是袁绍?!
郭瑾心中微讶,不过仔细想来这又极为符合袁绍的做事风格。毕竟此人出身簪缨世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此高门嫡子,躬身拜访哪位名盛当世的清流之士也便罢了,对她这么个不及弱冠的无名小辈,袁绍必不会亲自登门。
不过随浪逐波,能遣府中食客备上厚礼以表亲近,就已是极为体面之事了。
思及此处,郭瑾笑盈盈起身拜谢道:“承蒙袁校尉垂爱之心,瑾受之有愧,欲以薄礼回赠,还望先生莫要辞谢。”
对方连忙起身回礼,郭瑾先是吩咐侍者,将自己留存己用的新纸尽数打包进两只箱笼之中,想起袁绍今后到底实力强盛,历史上兄长还曾于此人麾下奉职过一段时日,郭瑾又回至卧房,认真修书一封,略表溜须吹捧之意。
毕竟与人为善,总归没有坏处。
郭瑾将来人贴心送至门口,并兢兢业业地虚弱扶额,分明在说“我有病,大病,不能上班的那种”。
见徐隶登马远去,郭瑾正要回身进门,便听身后有一人高声唤道——“郭郎!”
这声招呼如此自然亲近,如惊雷自耳畔乍响,郭瑾微微一顿,疑惑间侧首瞧去。
出声之人不过三十有余,官服未褪,似是方才下朝而回。此人虽身量中等,面容无奇,眸色却极为犀利,一双鹰眸直直凝在你身上,明明幽深似海,却好似瞬间便要将你看透一般。
郭瑾没由来眼皮一跳。
对方既已开口,自己断没有默不回声的道理,遂习惯性并袖一揖,“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目睹郭瑾亲自送别袁府中人,男子本就心中嗤夷,想着京师传闻中那位才华横溢的郭家小郎,不过是虚与委蛇之辈,故作清高,对一般来客推拒不见,及至那袁本初府人登门,便似换了性子般周到相待,若得知自己祖上本是宦官出身,还不知会作何反应。
如此想着,男子只怡然开口:“沛国曹操”。
郭瑾:“……”卧槽,曹老板?!
天呐,她终于见到真人了啊啊啊!!!
不知为何,得知对方名讳后,其外在形象在郭瑾眼中瞬间飞跃无数个层次。身量不高算什么?那也掩盖不住人家周身的飒爽英姿啊!
任心中波浪滔天,郭瑾却从容拱手,慨然道:“原是曹校尉!瑾仰慕已久,可否进府详谈?”
曹操:“……”此人态度有诈?
虽心中疑虑,可见郭瑾清澹和雅,一副冰壶秋月的君子之姿,并不似拿腔作势的狡狯之人,曹操应声而入,在郭瑾的贴心指引下踏进门中。
心知曹操登门之意,郭瑾不急不躁地引他入座,并唤侍者烹茶待客,这才从曲辕犁到造纸改良,事无巨细,与他娓娓细说。
期间二人谈话正酣,郭瑾还许诺将后院中一应造纸的模具全数赠与曹操。秉持着授人以渔的态度,一席话罢,已在曹老板跟前刷足了好感。
从试探到钦信,从并无所谓到受宠若惊,曹操情绪上涌,竟直接探身握住郭瑾的双手,如同事无巨细的老父亲般,开口询道:“郭郎原是哪年生人?”
郭瑾敛眉笑笑:“瑾乃熹平元年生人。”
“熹平元年?”曹操不由得抚须而叹:“吾儿与郭郎本为同岁,却奈何驽钝之极,并无精通。”
郭瑾跟着干笑两声。中国人的自谦听听也便罢了,更何况对方还是与两个儿子并称“三曹”的一代枭雄。
就像每次考试后,学霸总爱叹息着说自己考砸了,可出了成绩才发现,学霸的考砸是指九十九分,你的考砸是指五十九分,这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
真·人间惨案!
所以郭瑾觉得,对方这句话,顶多可信一分。
只是不知道这个儿子到底是指曹丕还是曹植?曹植应该要更小一些,若论与自己同岁,便该是曹丕了吧?
秉持着有来有往的原则,郭瑾不由礼貌吹出几句彩虹屁:“想必令公子定是才兼文武,一松一弛,曹校尉过谦了。”
曹操闻声,却是须臾大笑,“小郎君倘是不弃,不若与曹某结下姻亲,待小郎君及冠之岁,吾家小女亦亭亭玉立矣。”
顿一顿,又道:“如此,岂不缘上加亲?”
终于回过味来的郭瑾:“……”
我拿你当老板,你却想当我老丈人?
连忙从数个角度论证了自己年少尚未功成,娶妻为时尚早之意,曹操本就是玩笑话,见她如此认真,不由莞尔劝慰。
两人扯开话题,日中方罢。
·
年节将近,荀氏叔侄终是放假了。
汉朝官员一般有两种假期,一种是五日一休沐的例行假期,还有一种便是年节、冬至这种时令假期。
由于这个时期过年最重要的习俗便是正旦祭祖,荀氏叔侄又离家较远,因此这个假期前后加起来,竟将近一月之久。
想起自己过年三天假的悲惨生活,郭瑾戚戚然抹下两把辛酸泪,正感慨自己社畜的人生太过艰难,荀彧便已打包好行李,直直叩响她的房门。
郭瑾忙起身迎去,门外的青年仪容穆穆,眸色甘醇悠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意蕴。
见她并未开口,青年温声笑笑:“瑾弟可要随我与公达一同回乡?”
郭瑾:“……”
不要不要休想害我!
郭瑾连忙推拒道:“功名未成,无颜还乡,文若兄无需挂怀,只管动身便是。”
荀彧闻声似有担忧:“我与公达年后元夕方回,瑾弟当真不欲回乡?”
郭瑾坚定点头,回去不就死定了?
见她一再坚持,荀彧只得任她去了,临别之前还将府中各种琐碎细事统统与她交代几遍,许是生怕她记性不好,荀彧最终还是提笔写出一份明细指南,这才满目忧虑地同荀攸登上回乡的车驾。
含泪同二人挥手作别,郭瑾正欲回身进门,享受自己难得的宅女生活,忽而冷风一阵,袖袍烈烈作响,风声入耳,郭瑾突然就忆起一个要命的问题。
卧槽,她忘了嘱咐荀彧千万不要说漏嘴了?!
由此,本是美妙至极的春节,郭瑾却在战战兢兢中度过。许是平日里嘴下并未积德,祢衡难得有些寂寞,得知郭瑾仍在京中,竟懒洋洋登门,前来府上蹭几顿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