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对她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见她淡定自若,踟蹰了一下,还是走过来,那个男人要抓她,她像是泥鳅似的,“嗖”地滑开,钻到她后面。怀袖身旁的护卫却要警惕她,不动神色地走了两步,一伸手就能制住他。
恶霸恼羞成怒,指使家奴要教训他们。
怀袖轻声道:“别打死了。”
第43章
怀袖顺路教训了一个地痞恶霸倒不是什么大事, 她当时就要雪翡、雪翠上车别看,但她俩光是听到打架的声响就被吓坏了。
怀袖不一样,她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孤身杀至六局之首, 哪能是善与之辈?只不过这两年修身养性,才显得分外绵软温柔。
此事也不难辨, 这个本地的恶霸姓李, 名字她听了一遍, 不想去记。此人专好个幼女,听闻还玩死过人。
她自知不过区区一弱女子,做不到兼济天下,却也不能无动于衷。
若没遇上就罢了, 这送到眼前,她随手管一下又无妨。就像她的姐姐,只在皇后的翻手之间便死了, 微不足道, 比一颗石子儿落入水中的声响还小,但假如当时有位贵人凭着一点善念, 愿意扶她一把,或许她也能活下来。
这个小姑娘胆子却大,并不害怕。
之后与怀袖详说自己的身世,井井有条,不慌不张。
她今年九岁,名叫郦灵,还自称会些许武艺,若是不嫌弃,她可以勤加修炼, 报答恩人。只有一事,她还有个哥哥,在外押镖,尚未归家。她想等她哥哥回来以后,告知了哥哥,再行报恩。
原来还有个哥哥。
怀袖既尝过骨肉血亲分离之苦,又怎忍心拆散人家兄妹。
怀袖摸摸小姑娘的头,温柔道:“既如此,不算我买你,你安葬母亲这笔钱算我借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待你长大之后再来还我。”
若那时,她还活着的话。
郦灵也不扭捏,脆声应下,十分爽快。她不识字,见怀袖写好借书,直接要按手印。
还被怀袖拦住,说:“你找个相熟认字的人帮你看看吧,防人之心不可无,怎可直接就签下?”
郦灵却道:“不必,姐姐你要是想骗我,我如何警惕也逃不脱,我信你。”
说罢,便按了手印。
怀袖把人送到了知府的手上,只问了一句:“知府大人好大的官威,连您的小舅子都能仗着你的名义欺男霸女、为非作恶。”
突然被皇帝近身的皇宫女总管找上门,问这一句,把他吓得一头冷汗,连夜把李某彻查,依法处置。
怀袖托付知府安置郦灵,前后只耽搁了两日。
郦灵送她离开,她问:“一个人留下怕不怕?若是实在害怕,你也可以跟我走,叫你邻居留封信给你兄长,让他再来京城接你。”
郦灵道:“不怕。我等我哥哥回来。”
怀袖怔了一怔,当年她在宫中被围困,刀山火海,随时可能殒命,她怕吗?
自然是怕的。
世上哪有人会不怕死。
只是那时傻,心中执念,想等七郎回来,才一无畏惧。
那现在呢?
耽搁了两日,继续上路。
雪翡、雪翠和郦灵年纪相仿,还送了几件衣裳给郦灵,还说郦灵可怜。
雪翡道:“她以后一定好后悔不跟着姑姑你。”
怀袖玩笑似的问:“那若是姑姑不做尚宫了,你们还愿意跟着姑姑吗?”
雪翡傻眼,雪翠应得快:“愿意。”
然后雪翡才跟上,也点头称是,傻里傻气。
马车颠簸。
雪翠不敢再问,她看怀袖姑姑端正坐着,帘子一晃一晃,偶有一线光自缝隙之间照进来,落在她苍白的脸庞上,像是被雪冰了一下,一瞬间凉了下来似的。
墓地里埋葬的那个瓮棺中是谁,她并不敢问,但心下有些猜测,并不难猜,石碑上原写的是“萧氏与秦氏之子”,陛下姓萧,姑姑姓秦。
不知这个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什么时候没的。
雪翠心里抑郁,偏偏雪翡是个傻姑娘,不会动脑子,一问三不知,都没法子跟她聊。
旅途无聊,有天在客栈歇息,她实在忍不住,跟雪翡说:“我觉得姑姑真可怜。”
雪翡摸不着头脑地问:“姑姑怎么可怜?”
雪翠正要说话,就听到怀袖本人的声音,好笑地问:“对啊,我怎么可怜了?”
背后说姑姑闲话,被抓个正着,雪翠小脸通红。
她这是瞽言妄举了。
怀袖说:“说说看?”
雪翠有点倔脾气发作,大着胆子道:“不然的话,姑姑也不会总往外逃了。”
怀袖笑了笑,道:“我能吃饱,能穿暖,有一瓦遮身,并不可怜。”
这话被暗卫传到萧叡的案上——
萧叡终于些许放心下来,虽然怀袖没回信,还把他的信给烧了,但也没写信骂他,应该是……默认了吧?
他能给怀袖的,他都给了,为什么他还是这么不安呢?
萧叡近来连后宫都不敢去,本来应当去点卯,可是如今正是册封怀袖为皇贵妃的关键时期,他怕怀袖知道他去了旁人那里,纵是什么都没做,清清白白,怀袖一生气跟他闹、不愿意做皇贵妃怎办?
反正他也不耐烦应付那些个妃嫔。
先前怀袖在宫中,霸着皇上,众人无法分宠,眼下怀袖不在了,好几位耐不住寂寞,想要一展身手。
她们琢磨着皇上喜欢怀袖那样的,就想与怀袖学,着紫衣,戴翡翠,不敷粉黛,在御花园晃荡。
可惜萧叡不去后宫,干脆沉迷政务,日日睡在御书房,也不召女子侍寝,过得很是清心寡欲,他想,他身为父亲,不能亲手为自己的孩子立冢,总得偷偷守斋几日。
后天怀袖就要回来了,萧叡一夜没睡好觉,这越是紧要关头,他越提心吊胆,生怕在最后出什么差池。
即便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还是总是忧心,怕一个不注意,怀袖就逃了。
萧叡先是去看了下已准备好,要给怀袖一个惊喜的冰雕。
有好几座,其中最主要那一座是以怀袖本人为原型,雕成冰雪美人,衣着却不是女官服,而是仙女的服饰衣着,飘逸秀美,藏在冰窖中,就等怀袖出来,他好拿出来献宝。
到最后一日,听说怀袖已经到了京城下辖的县城。
萧叡实在坐不住了,天知道他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收到信,就怕打开来看到里面写“怀袖不见了”,这还剩半日的车程,怀袖想逃只能趁这时候逃,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绝不能让怀袖逃了。
萧叡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偷偷换了一身常服,亲自偷着骑马出城去接怀袖。
怀袖坐车坐累了,让他们慢一点,恹恹地靠在马车里睡觉,竟然还睡着了。
萧叡急急赶到时,她正在熟睡。
雪翡问:“要我把怀袖姑姑叫醒吗?”
萧叡大声都不敢出,摇了摇头,挥手,屏退众人,他自个儿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车厢内。
怀袖是真的被催着赶路赶累了,睡得极沉,不然也不至于坐靠着就睡着了。
她如今形容不甚美,形容消瘦,脸色也不大好。
可他还是望一眼,就觉得满腔柔情溢上心头,觉得这就是他心爱的小姑娘。
还在就好,还在就好。
萧叡坐在她身边,又不敢惊扰到她。
怀袖歪着歪着就歪靠到他身上,竟然身体自己寻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拿皇帝当枕头睡觉。
萧叡一动不敢动,任她摆布,甚至好生甜蜜,觉得怀袖像只猫儿一样依偎他,他已经好一阵子没享受过这么好的待遇了。
瞧瞧,说明怀袖本来也是信赖他的,连睡着了,身体都本能地记得呢。
下马车时,萧叡因坐着不动太久,半边身子都有点僵痛。
他还发愁,不敢吵醒怀袖,就想用大氅把人裹住抱回去。
这下怀袖终于醒了,见他在身边,还被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
忘了用敬语。
萧叡红着脸,支支吾吾说:“朕出城接你了。我们到了,我抱你下车吧。”
怀袖犹豫都没犹豫,连连拒绝:“不可,不可,这不合规矩,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萧叡手捏了捏拳,又松开:“好。”
他就说吧,不能吵醒怀袖,吵醒了,又不爱理他了。
怀袖先发制人,与他说:“陛下,我赶路很累,可以让我先舒服睡一觉吗?我坐车坐得骨头都像要散架了。”
萧叡无有不应,他就怕怀袖不跟他提要求,邀宠才好,越邀宠他越安心。
于是怀袖好好泡了香汤,洗完澡,在熏着暖炉的屋子里,躺在贵妃榻上,特意找来一个擅推拿按摩的宫女给自己松快筋骨。
萧叡进屋就看到她仅身着锦袍,这人是瘦了,腰也细,丰腴美,纤美也美,他都喜欢。
他耐心等到怀袖休息好了,才敢跟她说:“我明日就让礼部宣召你的皇贵妃晋封吧?”
怀袖像跟他和好了一样,平静道:“怎么这么急?明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待我看看日历。”
怀袖去翻钦天监制的日历,发现明天不算好日子,不过最近的也是八天以后了,道:“不如放这一天。”
萧叡受宠若惊,欣喜若狂,心想,怀袖这是答应做皇贵妃了吗?
又觉得着急,还得等八日,他一日也不想再等,就怕夜长梦多。
怀袖慢条斯理地道:“况且,太皇太后应允我做皇贵妃,我想,我得先去谢谢她老人家才是。”
“我可以去见见她吗?我想亲自与她道谢。七郎。”
“我一介庶民,这样卑微的身份,竟然能当上皇贵妃,着实让我不安,七郎,我哪配啊?”
萧叡握紧她的手:“你配,你怎么不配?我会护着你的,不用怕。”
怀袖禀过皇帝,得了出行的许可,翌日便在他去上朝时,孤身前往慈宁宫,拜见太皇太后。
萧叡未疑有他,朝议进行到一半,张磐匆匆过来,与他耳语,道:“怀袖见了太皇太后,自请出家。”
第44章
犹如当头一棒, 萧叡立时沉下脸,怒意勃然,自他登基以来就没有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戏弄, 怀袖这是几次三番地把他的面子往地上踩。
这个女人实在是厉害, 昨日她在自己面前说着甜言蜜语时,其实心里就在盘算着这一刀吧?
好, 很好。
他怜惜她丧子之痛, 处处呵护, 她倒好,这时候了还知道要用缓兵之计、声东击西。
萧叡心头那股无名的躁火又瞬间腾地冒上来,怀袖是真厉害,总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话惹他生气, 使他焦急。
作为一个帝王,应当喜怒不形于色。
是以,萧叡脸上并未有什么神情, 仍是冷冷淡淡, 暂停朝议,往殿后去。众臣以为他这是去出恭, 安静等候。
萧叡脑袋发热,径直朝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恨不得直接飞过去,将那个不听话的女人抓回来。约莫走了十余步,还未走出宫殿,每走一步,理智就回来一分,最后停步在门槛前,终是冷静下来。
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萧叡问自己。
他这是打算丢下满朝百官和家国大事不管, 跑去找一个女人吗?这怎么看都是昏君才能干出来的事。
太荒唐了。
两者之间,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怀袖什么时候不去找太皇太后,偏要挑在这时候?萧叡一想便知,她就是故意的,料定了他不可能抛下朝议去抓她。
他这真的不去,就有种落入怀袖蛊中的郁闷,像是输给她一局一样。
可他还真不能去。
他是一个皇帝,有什么事,能下了朝议再说。
左右怀袖还在宫中,这次看得紧,逃不了。
冷静下来想,就算怀袖求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就会答应她吗?
他已经与太皇太后细细说过要晋封怀袖为皇贵妃的事,纵使那个奸诈狡猾的女人再如何巧舌如簧,太皇太后又是圆滑沉稳的性格,不可能能越过皇帝的面子。
怀袖的算盘打得再好,也未必真能成事。
萧叡如此一想,又握上几分胜算,折身回前殿,在龙椅上稳稳坐下来,继续议政听谏。
他觉得自己仿佛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正在焦躁跳脚,恨不得离开,这个人被抽离开出身体,冷眼旁观着身体有条不紊地处理政事。
如此一来,反而比往日更加利落,他的风格与他父皇不同,最讨厌客套吹捧的官话,凡事且说重点,从速解决。他父皇晚年时,一月一次朝会,他上任以后,为了收拾亲爹老哥们留下的一堆烂摊子,几乎天天朝议,三日一小会,五日一大会,堪称工作狂,也确有成效。
此日的朝议一直开到巳时才下朝。
座下百官,无人看出亦无人知晓他中途差点直接离开,此日如往常一样,都是陛下勤政爱民的一日。
下朝时,萧叡今早起来同怀袖一起用的早膳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他本来胃口就大,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
却顾不得吃饭,赶紧往慈宁宫赶去。
萧叡问张磐:“怎样了?”
张磐答:“尚……秦姑娘说要出家之后,太皇太后便屏退众人,关上殿门,我们打听不得。”
萧叡下御辇,足下生风地快步而去,沉声道:“朕亲自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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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袖一早便来拜见太皇太后,自然不可随意,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身着一件牙白色绿团花纹的袄裙,一套白玉头面,甚是素净,将她眉目之间的艳冶之色又削弱三分。
因近来消瘦憔悴,下巴尖尖,更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人弱不胜衣,只是脊梁依然如从前一样挺得笔直。
现今她已不再是四品尚宫,不过一介庶民,出入宫廷时,按照宫规,没有资格再坐女官小轿。是以,她是用自己的双脚从皇帝的寝宫出发,孤身走到慈宁宫。
一路上要经过好几道路,穿过好几处宫门,遇见许多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