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袖皱眉,心想,这人傻的,一钱银子买一顶竹斗笠,起码可以买十顶了,但她不提醒萧叡。又不是花她的钱,让萧叡吃亏她高兴得很。
萧叡摸摸袖子,顿时僵住了,空手掏袖子,又空手拿出来,讪讪地说:“……我、我出门忘带钱了。”
怀袖见他满脸窘迫,却笑了。
萧叡拉了拉她的袖子:“袖袖,借我一钱银子吧,我改日还你。”
怀袖瞪他:“改日,改日,每次都说改日,没有改日了,今日就是最后一日。”
萧叡叹气,改口说:“等会儿你走的时候,我就让人把钱送你府上去。”
怀袖还是拒绝,小气吧啦地说:“不借,一顶斗笠一钱银子,你也喊得出这个价来,真是大少爷,太贵了,我才不买。”
萧叡屡屡碰壁,他只好对老人家说:“我用东西和你换行不行?”
怀袖在边上看笑话,觉得萧叡一定要吃亏了。结果萧叡摸遍全身上下,不止没有钱,也没有值钱的物件,他摸摸鼻子,尴尬地对怀袖说:“我也没带东西。老人家,能不能先把这顶竹斗笠给我,你家住哪?明日我叫人送钱过去。”
怀袖见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又觉得心情复杂。
老渔农见他们两人吵来吵去,叹气,直接把崭新的竹编斗笠摘下来,递给萧叡:“算了算了,这位公子,这顶斗笠就送你吧。我瞧你的打扮也不是富裕人家,怎么一张口就要一钱银子买斗笠了,也难怪你家娘子要教训你,换作我家婆娘,我敢这么败家,她早抄起擀面杖打了我哩。”
萧叡惊喜不已,厚着脸皮收下来:“谢谢您了。”
怀袖骂他:“你怎么有脸白要人家东西?”
萧叡已把斗笠往她头上戴,稍有些大了,斗笠往边上一歪,夸她:“真好看。”
老渔农也说:“娘子,你家郎君一片好心,你就收下吧,不过是一个斗笠,值不得几个钱。”
怀袖心里乱糟糟的,她可没那么不要脸,还是掏了几文钱,买下了这顶斗笠。
然后转身,气冲冲地走了,萧叡快步追上来,她说:“你出门怎么连钱都不带?”
萧叡又可怜又直接地说:“说好了今天我只是七郎,我昨日想着要来见你,欢喜地一晚上睡不着,脑子里只想着你,什么都忘了带,没有钱,也没有东西。”
“袖袖,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真是个没用的男人。”
怀袖向来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人。即使她将信将疑,觉得萧叡多半是在装惨,还是不禁有些动摇,她还情愿萧叡能如以前那样无情冷酷地说她配不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萧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如此一做,就是在对他表态: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对你的爱。
怀袖心尖酸涩,又觉得自己不争气,她就是昏了头,才会觉得萧叡可怜,萧叡有什么可怜,生来就是尊贵的皇子,就算是皇子中最不得圣心的那个,也好过世间千万普通人。
怀袖没好气地说:“你是很没用。”
萧叡却觉得她的态度比先前缓和了许多,微微扬起嘴角,两人走在辽无人烟的海滩边,浪潮声绵缓悠长,如萧叡幽徐磁性的嗓音:“你心里定在说我卑鄙,一次又一次地逼你出来,每每说话不算话。”
“其实我也不能保证我以后不再来见你。”
怀袖确实一直在怀疑这点,但是没想到萧叡竟然能这样厚颜无耻地说出来,她愤怒地侧目而视,哑然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怀袖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萧叡仿佛无比坦诚地说:“袖袖,我那是送你走是真心想放你走,如今来找你也是真心想见你。你知我极善隐忍,只在这件事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情不自已。”
说完,萧叡仿佛在嘲笑自己似的轻笑一声,“我说我可能忍不住再来找你,但你也不必怕,京城离临安这么远,我这辈子还能来江南几次呢?”
怀袖才到嘴边的话就被堵了回去,胸口那一股子盘桓的怒气一直提不起来又放不下去,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只是不由自主地心生烦躁。
怀袖想了想,讥讽他说:“你还是少来江南吧,你出门一趟劳民伤财,你才登基几年,裤子里才揣了几个铜子儿,便迫不及待要出门显摆一番,生怕人家不知道你现在是皇帝吗?”
萧叡摸摸鼻子,讪讪地道:“寻常女子难道不会觉得皇上为了她千里迢迢赶来江南,只为见她一面,不是很动人吗?”
怀袖不相信地睨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动人,这种人在史书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昏君,我讨厌昏君。”
她想了想,又说:“你只是打算要南巡,顺带来见见我而已。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满嘴情爱,可在权势之前,旁的都是次要的。”
“就像闵小将军,他不是也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要娶我为妻,结果你一句话,他就立即折了头。世上的男人皆不过如此。”
好端端的,提那些闲杂人士干嘛?
萧叡想到那个闵家的小郎君又忍不住酸起来,年初他回京述职,以为怀袖死了,听闻还打听怀袖葬在哪,想去为她修墓。
怀袖长长舒了口气,语调平静地继续说道:
“先帝不是曾有过几位宠妃,不乏身份低微者,那时我相识的宫女都羡慕她们。”
“我以前有个很要好的姐妹你还记得吗?她曾与我说,即便做宫妃只能活一日也好,她说她情愿煊赫而死,也不想窝囊地苟活一辈子。一生只能享一日福,却好过苦一辈子。于是她去做了傻事。人要寻死,别人是拦不住的。”
“我不行。大概是人各有志,我只想活得更自在一点。”
“先帝爱煞的那几个美人,又有哪个活到了现在呢?转头就被他抛下了。”
萧叡着急地辩解说:“我从没抛下过你……”
怀袖不置可否:“可我想,假如我是男子,我也会更重权势而不是情爱。权势能换衣穿,换食吃,换房住,换车行,能使人敬畏,情爱不能。若一个男人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我也瞧不起他。”
“尤其你是皇帝,皇帝就更不能那样了。”
她停下脚步,站在海岸边,低下头,原来是不知不觉地走到浅滩处,潮水漫上来,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袂。
细软白沙上的水痕转瞬无踪,她怔怔地说:“……你十六岁那年,皇后要给你指亲,你不愿意,骂她配不上你。”
“我只觉得刺耳,觉得你也是在骂我。我心里知道你没有错,你胸有鸿鹄之志,所以你想要一个身份高贵的妻子,这理所当然,假如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
“可世上没有假如,我是我,你是你,我是宫女,你是皇子。我不想站在你的立场一切为你考虑。你是个正常的男人,是我不正常,我没有自知之明,不想心甘情愿地当个给你暖榻的东西。”
萧叡红着眼睛,哽咽地说:“我如果是生在平民家中就好了,那我一定会娶你为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怀袖心尖也酸,她笑了笑:“可你要是生为庶民,我们自一开始便不会相逢,既不相逢,又何谈情爱。陛下,别说这样的玩笑话了。”
萧叡自觉失态,运气好一会儿方才缓下来,深深地凝望着她,强忍着泪似的。
怀袖极受不了被萧叡这样目不转定地盯住,或许等五年后十年后,最好二十年后,她能做到无动于衷,可现在还不行,她又不是真的铁打的心。
她只是个凡人,有慕色之心,萧叡生得这般好,总能让她鬼迷心窍。
萧叡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近似卑微祈求地问她:“袖袖,你有喜欢过我吗?”
怀袖愣住,她敛起袖子,迟缓地把腰杆挺得更直,回望向萧叡。
两人都没说话,岸边风大,话才说出口就被风被吹散了去。
其实他们都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承认是另一回事,只要一直不承认,就会叫人患得患失。
过了良久,怀袖羽睫低垂,轻声说:“若不是我那时傻,喜欢过你,我早早就出宫逍遥自在了,何至于此。”
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萧叡问:“若有来生,我不生作皇子,你也不是宫女,我们便能在一起了,是不是?”
怀袖没有马上否决,只静默须臾,仍是摇头:“我不要,我不想到了下辈子还要记得你的事。”
怎就这般倔呢?
萧叡又开始心焦如焚,就是这样,这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光是站在那,一个眼神,半句话,就能牵引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他的话是假,也是真,他本想掌控这局,却总免不了又被怀袖牵着走,以前他总不清楚是为什么,后来怀袖被他放走了,他清楚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因为喜欢。
“那就留在这辈子吧。”萧叡忽然说,他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却在此时,克制不住一般的伸出手握住怀袖的手腕,“就这辈子,不留遗憾。”
“袖袖,我们成亲吧。”
怀袖抬起头,震惊疑惑地看他。
萧叡落下一颗泪来,像是求她:“我们成亲,我只是萧七,你只是秦月,我想娶你为妻。”
第65章
“我想娶你为妻。”
萧叡的话在海风中转瞬即逝。
怀袖怔忡住。
她没动, 萧叡也没动,都站在原地望着彼此,怀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像是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究竟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反而显得锐利,似要直刺萧叡的心口。
却像是刺入了一团雾中, 毫无痕迹。
怀袖深吸了一口气, 手腕用了点劲儿, 想要甩开他的手,道:“陛下,别开玩笑了。”
萧叡不放手:“我没有开玩笑,袖袖, 跟我成亲吧。”
怀袖胸膛起伏,气到笑了起来:
“你说你想和我成亲,我就得感恩戴德地答应吗?你是不是还觉得我应该很荣幸?您已经亲口向我认错, 我不该那么不识相?”
怀袖闭上双眼, 再睁开,沉声道:“你觉得我会惦记着想当你的妻子……你以为我只是因为当不上你的妻子才忿忿不平吗?”
“是, 我是喜欢过你,你长得英俊,又假模假样地待我温柔,后宫上下多少女子对你动过心,也不差我一个。”
“你要成亲,找你将来的皇后去,别找我。否则她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萧叡便说:“那不一样……”
还未说完,怀袖却说:“怎么不一样?你将她们视作摆设的东西, 难道我就会例外吗?还是我应该为此沾沾自喜?”
萧叡如雷灌顶,呆站原地。
怀袖转身,凭着胸口的一股劲儿,跟倔驴似的一气儿往前走,萧叡脚步匆匆地跟上:“袖袖,你说的是……”
“这样也好,我若有哪做得不对,说得不对,你跟我说便是了。”
“袖袖,你等等我。”
两个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头追,萧叡问了几句,不敢再问,只默默地跟在后头。
怀袖只觉得他像条癞皮狗似的,怎么打都打不走,还会装瘸卖可怜。萧叡如今于她来说,食之无味,弃之又可惜。
她暴走了一段路,总算消了一些气,这才站住,回头,对他说:“伺候的人应该跟得不远吧?我鞋子裙子湿了,没带换的,给我一身新的吧。”
萧叡方才还觉得惴惴不安,暗忖自己计划失败,没料到怀袖又这样若无其事地与他说话。
怀袖又说:“我改日还你钱。”
萧叡连忙道:“不要你钱。”
怀袖也不与他计较这几文几分的银钱,冷淡地说:“好,那我请你去酒楼吃饭,就当是为你饯别了。你为我饯别一次,我也为你饯别一次,算是扯平了。”
他们往回走,走至可行车的路旁,稍等了片刻,驶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备好了一套宫缎的衣裙和配套的翡翠镶金头面,怀袖在车里拖下衣服,略擦洗一下,换上新衣。
萧叡也考虑过送她衣服首饰来哄她开心,左右多做几手准备一定没错,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送,没想到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他不禁感慨自己的未雨绸缪。
怀袖换上了这身华服之后,若是不配上首饰,又显得奇怪,于是还是戴上了。世事便是如此,你想要一件华服,便得有相称的金银首饰,而当你打扮成这样,你又得有马车有豪宅有出入簇拥的仆婢。
萧叡问:“你要带我去哪吃饭?”
怀袖说了一家临安颇有名气的酒楼,车夫驾车前往,两人坐在一个马车里,因出行低调,此时搭乘的只是普通的马车,不是御辇,车内逼仄狭窄,两人坐得颇近,萧叡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不禁意动起来。
他不由地回味起怀袖任他采撷的日子,即便是现在,只要他一个邪念,一句话,就能得到怀袖的身体,将怀袖囚在他的金丝笼中,这并不难。
可他不想见到怀袖啼血而亡,他想让怀袖心甘情愿地停在他的掌心,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他,为他纾解寂寞。
这是很难,可是愈难就愈让他有征服欲,这个天下他都打下来了,就用那一套,不过是软硬兼施、能伸能屈、以退为进等等手段罢了,他不觉得一个女子的心会比天下更难得到。
萧叡强自忍耐住想要按倒怀袖的冲动,不闭眼他都能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他们曾几度在马车里颠鸾倒凤,做过诸多荒唐事。
大抵是有一阵子没有发泄,他越想越觉得身子燥热,不免有点坐不住,他还得忍多久才能让怀袖愿意陪他睡觉啊。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虽也好,可还是不如怀袖自己情愿陪他睡,但凡尝过一次,就觉得强迫来的显得没劲儿,那等最惹人嫌的男人才用强的。
怀袖太了解他了,毕竟以前是提着脑袋在伺候他,萧叡稍有点动静,她就大致能知道萧叡在想什么,听他呼吸微乱,手放在腿上,就知道,这个老色胚定是又起色心了。
怀袖一路上便装成不知道,但看萧叡会怎么做,见萧叡脊背紧绷,鼻尖都冒出了细小的汗珠,心下暗自觉得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