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律看着对方的眼睛,知道远道而来的伊丝塔小姐,确实对这“正义的七重门”毫不知情。
于是他点点头,比了一个手势:“那么好,让我来……告诉你。”
*
伊南听希律说完,也惊奇地瞪圆了眼睛:“这么神奇?!”
她在古代也算是见多识广了,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奇闻”。
这“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如名字所提示的那样,有七道门。确切地说,这是一道通往巴比伦王宫的道路,平时有人值守,这些人被俗称为“守门人”。
外人想要沿这条路前往王宫,求见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就必须要经过守门人的同意。
而沿途每一道门的守门人,会借此机会向来人收取贿赂:
“在第一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头上戴着的头饰;”
“在第二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耳上的耳饰;”
“在第三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颈中的颈饰;”
“在第四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胸前佩戴的胸饰;”
“在第五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腰间的腰带;”
“在第六道门,守门人会取走你的手镯和脚环……”
希律说着的时候,伊南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各种首饰。
按照她的观察,苏美尔人……在巴比伦这座大城市居住的人,都是这么穿戴打扮自己的。
这就意味着……走一趟这道“七重门”,就要向这些“守门人”奉献全身佩戴的所有首饰?
“在第七道门,守门人会……会取走你的所有衣物……”
说这话的时候,希律低着头,眼光根本就不敢看伊南的双眼。
伊南两道秀眉一跳:原来是这个缘故。
难怪艾里伽尔会认为这是天大的耻辱,简直是在给整个家族蒙羞——从“七重门”里走出来的人,几乎等同于社会性死亡了。
就因为这个,即便有人蒙受了冤屈,如果财力不足,无法承受那么多财物的损失,自然不会去通过“正义的七重门”伸张正义。
除了财物损失之外,还要考虑精神伤害——要让一个成年女性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这般羞辱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真正有冤屈的人,即使能到汉谟拉比王跟前,也是没有衣衫,无遮无拦的状态——这样还谈什么“伸张正义”,光这羞辱就已经让人无法接受。
伊南却还是很好奇:“那男人呢?男人也是这样的吗?”毕竟男人出门是不会戴这么多首饰的吧?
只听希律低着头说:“男人们不一样,男人们从头到尾过的都是……守门人的‘小门’。”
伊南:……汗!
感情男人们在这里也一样要受辱,而且是kua下之耻。
“财物什么的,也都是一样要给。如果没有足够的钱财贿赂守门人,他们也一样无法接近王宫,无法见到王。”
竟然是这样的——伊南心想,这和她的认知不一致:她原本以为,这个时代的人们,蒙受了冤屈之后,还是有一条渠道请求声张正义的。
事实上,这条渠道根本不存在。
伊南皱着眉头问希律:“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希律被她这种“刨根究底”的劲头给震住了,仔细一想确实……
这样一道“正义的七重门”存在了很久,至少从希律开始担任王室礼官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但从来没有人想过,它和“正义”究竟有什么关系。
“听说是神……神明的指示,”希律努力回忆他看过的泥板,“马尔杜克的神庙曾经降下过神谕:凡人应当有途径取得正义,但正义有代价,他们必须为护持正义的神明向神庙献祭。”
伊南一想:这倒也确实有可能是“正义的七重门”形成的理由。
“但是,真的有人通过这个途径,见到过汉谟拉比王吗?”
希律想了想,最终一摊手,说:“事实上,我都不确定,王到底有没有见过通过‘七重门’到王宫来的人。你也知道,这些年,王并不总是在王城……”
这种“上诉”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上诉者在见到王之前,首先需要付出大量的财力,然后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与羞辱——只要损失小于这些物质和精神成本,正常人都会避开这“七重门”。
至于真正忍辱负重,抵达了“七重门”的尽头,这些人也可能因为汉谟拉比王不在王宫之中,从而只能面对那些偏袒的、不公的,给他们造成了冤屈的王室礼官。
木星之神马尔杜克降下的“神谕”便也彻底失去了意义。
“听起来,这道‘正义的七重门’确实很可怕!”伊南托着下巴说。
希律望着她心里在想:……岂止可怕。如果伊丝塔真的要去闯这“七重门”,那他,那他该怎么办……
“对了,如果是没有钱的平民……如果是瓦尔杜和阿姆图,想要通过‘七重门’,会怎么样?”
希律失声道:“我的小姐,你这满脑子的,究竟在想什么?”
“只有阿维鲁和穆什钦努有资格通过‘七重门’,瓦尔杜和阿姆图根本没有这个资格。”
伊南恍然大悟般地点头:“我懂了!”
她明白了:这道所谓的“正义之门”是专门为自由民所设置,奴隶们根本没有权力通过这个渠道投诉。
而自由民中,又分为有钱的和没钱的,忍得了屈辱和忍不了屈辱的,运气好的和运气不好的——最终导致能够见到汉谟拉比王的人少之又少。
汉谟拉比自己,当然无法了解他治下的司法体系里,王室礼官掌握着多么大的权力,有多大的机会以权谋私。
她想到这里,对于这个时代的“司法公正”终于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
下一步她该行动了。
于是她望着希律:“希律大人,您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这座‘七重门’?”
眼见着希律的脸开始扭曲,伊南连忙摇着手解释:“我没想去尝试通过‘七重门’,我只想亲眼去看一看。”
她身后那只虎皮鹦鹉在窗台上欢快地跳了两下:“看一看,看一看!”
*
巴比伦城里有两个制高点:
一个是敬献给木星之神马尔杜克的神庙;另一个是汉谟拉比的王宫。
两座高大的建筑分别矗立于城市的两端。
希律的“单身宿舍”距离汉谟拉比的王宫不远。他带着伊南出门,两人并肩行了不多远,就到了那座“七重门”的跟前。
这其实就是一条普通的,通往王宫的宽敞大道,道上可以走车。
通道两边筑有矮墙。每隔数百步,从矮墙之中会突出一对巨大的门柱,柱上延伸出高大的门梁。门梁上贴着铁红色的陶砖,中间夹杂着宝蓝色和天青色的宝石拼出的花纹。
这样的门柱与门梁组合总共有七副——“七重门”。
整条道路庄重而森严,曲折向上。每一道门旁都列队站着好几名王宫卫士——“守门人”。
伊南仰头望着高处的汉谟拉比王宫——只见那座王宫几乎与神庙等高,或许还稍微低了一点点,但是汉谟拉比的野心一望而知,这位必然想要凭借着“神授”的王权统御他脚下的这一大片土地。
这条“七重门”的道路,正是对这种“高不可攀”的权威的一种隐喻。
远处有“守门人”看见了希律,笑着向他打招呼:“希律大人!”
“啧啧啧,希律大人身边竟然有女人,真是新鲜。”
“不过就算是您……您是知道规矩的……这条路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哦!”守门人的眼光在伊南帕拉装里露出来的双肩和小蛮腰上瞄来瞄去,笑得邪性。
希律铁青着脸——但是守门人对他这种表情应该早就看习惯了。
“今天有人过来吗?”希律寒声问。
“您还别说,还真有!”其中一个守门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应当是从来的人身上得到了不少好处。
“哦?”希律一挑眉。
“您现在去王宫后面等着,或许还能一饱眼福。”守门人们嬉皮笑脸地说。
“是啊,我们……我们这些人从来都没这机会……”他们是守卫第一重门的卫士,因此只有从受害者身上夺取头饰的权力。当然从他们欣喜的表情上来看,他们所得到的显然已经足够令他们满意。
希律马上转身,压抑着怒气对伊南说了一声:“走!”
伊南默默无声地跟上。
她原本以为希律只是带她离开。谁知希律七拐八拐,竟然带她从另一条小路上山,来到了王宫后面。
“在那里,在树丛后面——”
希律耳聪目明,马上听见了动静。
伊南侧耳细听,果然,有一个嘤嘤的啜泣声从一排剪成形状的树篱背后传来。
——是个女人。
伊南已经想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她握紧了拳,脸色十分难看。
此前听过汉谟拉比之名,见过巴比伦稳定的社会,她并没有想过,在这个社会,要获得公正,竟然这么难。
更要命的是,女人要获得公正,似乎难上加难。
至于没有社会身份的瓦尔杜与阿姆图来说,“公正”这两个字,根本就是奢望。
这时希律身体一动,伊南马上回头,声音十分不善:“你做什么?”
却见希律把身上的黑袍整个儿脱了下来,袒露着肤色白皙的上半身,也露出下半身穿着的半身袍。
他的身材非常好,肌肉紧实,双臂有力——这副好身材平日里总是藏在礼官黑色的长袍里,今天才第一次让伊南见到。
希律把黑袍塞到了伊南手里,冲她一瞪眼,那意思是:难不成要我去?
伊南总算是会了意,冲他点点头,捧着这身长袍,转到树篱后面去。
她半闭着眼说:“我不看,我不看……我看不见你!”
耳边的哭声渐小,她手中的黑袍顿时被抽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的声音。最后是一个女人啜泣着说了一声:“谢谢。”
伊南依旧闭着眼睛,表示她什么都没看见。
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嚎哭:身边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将她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所有痛苦,尽数含在这一声中,哭了出来。
接着身边有风,有人从她身边疾奔而过。
伊南轻轻舒出一口气:这个女人至少在回家的道路上不会再遭遇一回“社死”。
她从树篱背后转出来,回到希律身边。她也不太好意思盯着希律,只能望着女人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她问希律:“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希律没说话,摇摇头。
可是伊南继续问:“但如果我们假设,她这样做真的能够获得公平的对待,公正的裁决呢?”
希律把她掰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那样的话,我想很多人都会去尝试的,因为‘公正’太重要了,是这个社会的必需品,不是么?”她问希律。
希律却使劲摇头,说:“你别想着要走‘七重门’这条路。我不准。”
要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也同样遭受这种屈辱吗?希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她所蒙受的不公正,完全是和他同样身份的王室礼官,他的同僚们一手策划,一手造成的。
“我求求你,千万不要尝试走这条路。”
“你丢掉了所有的财产,但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他是知道古伽兰那与艾里伽尔之间存在婚姻的——他纵容了造假,他坐视了这一切发生。
他就是这一切的帮凶。
希律突然激动起来,伸臂就把伊南揽至怀中。可是他忘了他已经将身上的袍子直接送给了别人,他已经失去了可以遮掩、阻隔肌肤的屏障。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肩上和手臂上微凉的肌肤,那么真实,那么清晰。
他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此美丽……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那些猥琐男人目光的审视。
直到这一刻,希律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样一个自私而懦弱的男人。他直到这一刻,才因为眼前的女人而感受到无比羞愤——这是他的无能、他的软弱,他对神明的亵渎……
“请你……别这样!”
希律喃喃地说:“我会去想办法!”
一旦明白了这一切,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麻木不仁地继续了。
他是一个地位不高的穆什钦努,但是他至少是王信任且器重的礼官。他应该想个法子,至少让见不得光的这一切,让那些利益勾结、烂到根子里的小团体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请你相信我!”希律再三向伊南请求。
伊南却挣了挣,从希律的臂弯中挣脱出来,回头去看远处那座宏伟延伸着的“七重门”。希律顿时觉得整颗心都在颤抖——他从未感觉过,自己竟如此卑微。
这是因为……他其实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吗?
只见伊南回过头来,眼里神采飞扬。她盯着希律,笑着问:“哦?你已经有办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