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疑惑归疑惑,米底公主的命令他们都不敢违抗。且先不顾到底要打多少水的问题,长工们按照伊南的要求,把水车修复,然后将陶砖场烧出的陶管一截一截地连接起来,用沥青密封,防止漏水。
接下来,激动人心的时刻来临了。伊南故意在第一段管道铺设完成之后,把所有人都叫来,带领他们做了实验:
一个长工在一楼推动水车,送了一桶水上三楼。这桶水到了三楼,自动倾倒进一座水槽,并沿着水槽,全部流淌进事先铺设好的管道。
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流淌进管道的清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呼”地一下全部涌出,迅速渗进土地。人们眼前,只有那些从管道小孔中伸出的细小陶管口,有黄豆大的水滴渗了出来,速度很缓慢,一滴,又一滴。
这和以前人们大水漫灌式的灌溉方式存在巨大的不同。现在从陶管中渗出的小水滴,虽然少,但是胜在细水长流。从地表打上来的这一桶水,看样子能够浇灌个大半天,都不一定能滴完。
“这……这对花花草草最好了!”多丽伸出她保养得宜的双手,轻轻调整陶管管口的方位,让种植在附近的幼苗得到最恰当的灌溉,“幼苗最忌大水猛灌,浇一次不浇一次的。这样虽然只有小水滴,但对幼苗是最好的。”
伊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多说话。她想说,其实还有个好处——多余还未滴出的水现在被保留在陶管中,避免了水分的大量蒸发。
因此,用这种方式浇灌作物,是最大程度利用劳动效率,最不浪费的一种方式。
当然,这座夏宫以前大水漫灌的方式,也能带来另一种方式的“立体农业”。用来灌溉的水,从各层冲刷下大量的有机物,送入平地上的鱼塘或是莲池,能够令藻类繁殖,水生动物迅速长大。
但是有机物含量浓度过高,也一样会引起“红藻”之类的灾难,让水中的鱼类窒息死亡。
因此现阶段伊南还是比较青睐“滴灌”的方式来构建她的立体农业。
这时,刚刚在的楼下打水的长工也上来了三楼,向大家耸耸肩,表示十分轻松,一点儿都不累。
多丽若有所思:“难怪,难怪公主殿下一定坚持在三楼也都种上花草与蔬菜!”既然解决了灌溉问题,在哪一层种不是种呀?
有这座庞大的夏宫在,他们相当于是凭空多出了两到三倍土地面积。
多丽自觉出身宫廷,见多识广,但是这种种植她着实是见所未见,不得不对伊南生出钦佩——看来,无论是巴比伦还是米底,大家种田的本事,都比不上“犹地亚人”。
实验做完,所有人都对这种崭新的“滴灌”技术充满了信心。
随着陶砖场将烧成的管道材料源源不断地送到,工匠们忙着将这种新的浇灌系统铺遍夏宫的每一个角落。
女官们则忙碌着把她们精心挑选出的各种植物种在合适的位置:顶层和向阳处种喜阳的植物;二层和底层种喜阴的。大麦、小麦与苜蓿的根系发达,不适合种在土浅的花坛里,因此还是种在一层新犁出的田垄里。楼上两层则全都种上经济作物和蔬菜。
待到一整座夏宫里都种上新的植被之后,这座夏宫再也不见任何破败颓靡之态,四处都是勃勃的生机。
附近的农庄和作坊里的人偶尔路过夏宫,也会驻足惊叹一声:“呀,这是……王庭派人来修整夏宫了吗?”
并没有——
正如伊南所预言的那样,巴比伦王庭似乎把原道而来的米底公主看成了烫手的山芋,在这段时间里,完全没有人来过问米底王国一行人的死活。没人关心他们过得怎样,他们过得是好是坏,自然也无人知晓。
但是猎隼啾啾倒是隔三差五就来造访一回夏宫。它总是先在夏宫上空盘旋一阵,发出啾啾啾的叫声,等伊南她们都出来了,它才缓缓下落,看准了戴着皮手套的手臂,腾地落在上面。
伊南很喜欢啾啾,每次小家伙一来,她就叫人把厨房里的新鲜肉食切一小块出来,亲手喂给啾啾吃掉。啾啾当然是来者不拒,站在伊南的手臂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吃肉,看上去惬意无比。
多丽劝伊南:“这只小鹰看起来是王庭豢养的猎鹰,放出来是让它学习捕猎的。您每次都将它这么喂得饱饱的。它怎么学习捕猎呀?”
伊南顿时抿着嘴笑,说:“捕猎是猎隼的本能。就算不逼着它学,它也是会的。”
多丽摇头:“吃肉不算什么,它要能捉活物才行!”
谁知伊南却护着啾啾:“捉活物也得吃饱了再捉。”
说着,伊南扬一扬右臂,问停在手臂上的小鹰:“你说,是不是?”
啾啾顿时“啾——”的一声鸣叫,仿佛在应答。
谁知小家伙应答得有些古怪,脖子僵硬,一对乌溜溜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伊南身后。
一瞬间,伊南感到右臂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
小鹰猛地展开双翼,向地面俯冲而下,双爪锐利,顿时从伊南背后的草丛中抓出一条蛇来。
这是一条通身碧绿的长蛇,手腕粗细,隐藏在草丛中,任谁也看不出来。
看来这条蛇一直隐藏在草丛中,一旦伊南或是多丽向后退半步,一脚踏入草丛,那条蛇恐怕就会暴起伤人。
伊南固然不怕,可是万一伤到多丽和其他人,都是挺麻烦的。
两个女人都吓了一大跳,却看见啾啾双足拎着那条蛇,迅速冲上九霄,然后又直冲下来。
蛇哪里坐过这种“过山车”?只怕刚飞上半空的时候就已经吓死了。
啾啾却十分欢乐,拎着蛇上去下来,飞了半天,双爪一松,将那条已经半死的蛇从半空上抖落,摔在地上。自己则啾啾鸣叫着,径直冲上九霄,似乎猎得这枚猎物让它非常高兴。
伊南便转过脸笑望着多丽。多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心想往后自己还是别过问这只鹰的事儿了。
*
幼隼啾啾成了夏宫的常客之后,巴比伦王庭那里渐渐觉察出不对。
“王子最喜欢的那只幼隼最近有些不大对劲。每次出去捕猎总是空手而归,从来捕不到猎物。”
“这不对啊,按说那只隼是王子亲自选出来的,体型、翼展、目力都是最上乘,没有理由不会捕猎啊?”
“饿它两顿试试?”
驯鹰人表示:这道理谁不知道呢?每次狩猎之前,所有的隼都会饿一顿的。别的隼一放出去都像饿狼扑食一般,逮兔子的逮兔子,追田鼠的追田鼠。
只有那只王子最青睐的小鹰,每次都施施然地放出去,施施然地飞回来。回来的时候两爪空空,但是却不急不忙,一副已经在外头吃饱了“野食”的模样。
几次三番都是这样,驯鹰人不得不把这件事上报给撒尔王子知道。
撒尔王子虽然对围猎这种宫廷娱乐完全不上心,但是他却非常喜欢鹰,因此对幼隼的情况十分挂心,沉着脸听完,微微颔首道:“下一次围猎提前叫我,我会去的。”
巴比伦王庭再次出城围猎的时候,英俊的撒尔王子出现在了出城的队伍里。
“难得,稀客!”
撒尔的几个兄弟嬉笑着向他打趣。
“怕不是因为你的未婚妻就住在猎场左近,借这机会你正好偷偷摸摸地去探视一番……”
撒尔沉下脸,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其他几个王子立即闭口不言:撒尔是王最倚重的将领,拥有无出其右的军事天赋,是王最属意的继承人,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撼动他的位置。
而“未婚妻”三个字,恰好是他烦最讨厌的字眼。
显然,几个王子不小心逆着毛捋了,惹得撒尔极其不快。
但是撒尔阴沉着脸,却忽然生出了一个怪念头:那只幼隼的奇怪状态,不会真的跟……夏宫里暂住的那个女人……有关吧!
米底王国来的公主,给撒尔的印象不可谓不深。毕竟那对明亮的眸子不带任何掩饰,直接用挑衅的目光望着自己。
还有那句“你怕了”,更是曾令撒尔心头一震,让他不由体会到自己好像确实是在怕什么,在回避什么。
但是,一旦把人安顿到夏宫去,撒尔又忙于各项事务,他渐渐就把这个女人的事给忘了。谁知米底公主竟然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夏宫待着,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派人来巴比伦王庭讨要粮食补给——都这么久了,她们不过一群女人们,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撒尔想着,不露声色。以至于他那些兄弟们白紧张了。
但一等到驯鹰人们将十几只猎隼向空中奋力一放,撒尔就瞅准了那只他亲手挑出的小鹰,纵马紧紧跟了上去。
幼隼飞得很快,目的明确,不像其他猎隼那样在空中盘旋寻找猎物。撒尔催马疾奔,渐渐地,地平上出现了一座高大宏伟,郁郁葱葱的建筑。
那是什么?——时至今日,撒尔连王室自己的夏宫都几乎认不出来了。
看位置,的确是早先那座夏宫,但是什么时候那几近废弃的宫殿变成了这副模样?
撒尔随手控了马缰,马儿脚步放缓。一人一骑,来到宫殿跟前。
他听见他的小鹰在啾啾地叫。
接着,那座宫殿的最高处,出现了一个女人。只见她嘬唇而呼,模仿鹰的叫声,同时向小鹰伸出戴着皮手套的胳膊。
幼隼毫不犹豫,“呼”地一下,就落在那个女人的胳膊上,十分熟稔地从她手中获取食物。
从她那窈窕的身形来看,绝对没错,就是那天在巴比伦城门口与他“狭路相逢”的米底公主。
撒尔勒住马匹,心头颇为惊疑。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将这个女人置于他的盲点之内,以致于将她忽视,渐渐完全遗忘。
谁知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在这样荒僻的地点独自茁壮生长着。她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座夏宫改造成了这副模样,甚至——
还拐跑了他的鹰???
第107章 公元前596年
随着氤氲的水汽腾起, 面前的陶杯里溢出一股清甜的香气。
撒尔坐在伊南对面,迟迟疑疑地接过陶杯,低头瞅了一眼, 只见陶杯里有些捣碎的碎叶、花瓣和水果,用热水冲泡了之后,散发着一种独特的味道。就算是在巴比伦王庭,也从没见过有人喝这种饮料。
“不好意思啊, 夏宫里种植的植物品类有限。只能调配出这些, 只好请您将就着饮一点。”
伊南在对面举起陶杯,像是示范似的, 率先饮了一口。
这种饮料是用各种香草、香花和水果一起“混搭”而成的, 里面加入了大量的薄荷, 因此即便是热茶,饮后也令人觉得格外清凉。
伊南饮了一口,暗自叹息, 觉得可惜:这里没有中国茶的茶种, 而本地的“茶”正是阿拉伯茶的前身,喝来比较容易上瘾,还是不饮为妙。
然而撒尔却面对眼前这一幕, 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此刻夕阳在山,暑热即将完全退去。夏宫的三层楼顶上铺开了漂亮的羊毛毯。毛毯上除了放置着这气味芬芳的花草茶之外,还有各种用面粉与蜜糖烘焙而成的小点心。
在羊毛毯附近的巨大陶缸里,生长着一枚身姿虬然的古树。树上傲然栖着一只小鹰,颇有担当护卫的架势。
远处厨房有烟火升腾,似乎一顿丰盛的晚饭已经在准备。
撒尔感觉自己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可问题是——到底谁是此间的主人?
明明眼前的人是他临时安置在这里的, 怎么好像对方才是主人, 正在殷勤接待自己一样。于是撒尔茫然地饮一口茶, 一股子清爽的凉意从口中弥漫开,将他身上那股子燥意渐渐都冲淡了。
“公主在夏宫过得十分悠然自在?”
撒尔终于开腔,问了一句。“看来,您从米底王国带来的嫁妆,足够您维持一阵子了?”
这话说得有欠考虑,惹来伊南身后随侍的女官怒目而视。
伊南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她随手将垂在面颊旁的一枚散发别至耳后,随意地说:“没带什么嫁妆。这里花的用的,多半都是拜这座夏宫所赐。”
撒尔:……?
“之前种植在这里的不少花草,都已经被挖出来,移栽到花盆里卖掉了。”伊南随手一指,“换了点吃穿用品,供我们这些人生活。”
撒尔变了脸色,心想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自说自话的客人?把夏宫里种植的花草改成盆栽,卖出去换钱?
这叫他巴比伦王庭的脸面往哪里搁?
撒尔已经能想象巴比伦城里人兴高采烈地传着他的八卦:王子拒不接受的联姻对象,为了谋生变卖王室财物……
但再仔细看一眼这座夏宫,撒尔意识到眼前的公主并不仅仅是挖了花草卖钱——以前这里生长的花草凌乱不堪,但现在不仅规整,而且美观大方,与巴比伦王庭花匠打理过的花园相比,也不输分毫。
原先已经破败不已的那些楼层和阶梯,现在也已经完全清理整齐。这座夏宫虽然不能说是和新的一样,但也大范围地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很难想象这是米底王国的公主,带着这么多女官一起做到的。
想到这里,撒尔王子的气已经都平了,而且生出歉疚之意:这是他的错,他把人往这里一扔,就再也没有过问。
他压根儿没有派人提供补给,而是期望对方能够“知难而退”提出解除婚约。
但现在对方不仅没见任何窘迫之态,反而活得自在而滋润——他这是哪里来的脸好意思指责对方的?
再看眼前的女人,米底公主。
她穿着米底人的传统服饰,但是破天荒地没有戴面纱,让她那张精致而美艳的面孔显露无疑。她相当随意地倚靠在一张硬木的矮几上,姿态娴雅,却正好将一对白嫩的双脚从长袍下露出来。
她的确是美的,美到了极点,美到撒尔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绝色。
若说撒尔完全不曾心动,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他一见这女人就心生赞叹与欣赏。
但他也同时生出警惕:他发誓要让这位米底公主“知难而退”的,见到眼前的景象,撒尔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是在以美色相诱,要让自己改变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