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请你回避片刻,我有几句话,要与公主单独讲清。”
多丽闻言,梗着脖子用口音浓重的巴比伦话大声说:“按规矩,未婚夫妇婚前见面已是逾矩。又怎么能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单独相处……”
谁知这“未婚夫妇”字眼是撒尔最讨厌的字眼。多丽一下子就捋到了最不该捋的逆鳞,王子顿时目露凶光,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多丽顿时觉得一股子寒气逼到面前,就像是一把磨得锋利的刀已经举在头上了似的。这个一向镇定自若的女官顿觉双膝一软,本能地转身就逃。
她就真的像是看见了猛兽一般,跌跌撞撞地逃开了,将她的“主人”就这么留在身后。
伊南忍俊不禁,笑着说:“多丽一向自负,想不到遇见了您。”
撒尔转脸向伊南,却见这女人竟然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既不惊吓,也不生气。仿佛冷眼旁观他与女官斗气,而且觉得很好笑。
“您是想向我解释这桩婚约的事吧!”伊南朗声说。
撒尔点点头。
“确实如此。我是想来向您致歉,这件事上您确实是无辜的……”
还没等他说完,只见伊南扭头看着她身边的小鹰,朗声道:“若是没有啾啾,恐怕王子今天也不会想到要到我这里来致歉吧?”
停在老枝上的小鹰听见了自己的“名字”,登时张开翅膀,“啾”“啾”地叫了两声。
撒尔脸上发烧:对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如果不是因为他最喜欢的这只鹰,他今天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与这个女人见面,更加不可能如此坦诚地提出“致歉”……
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是……太不真诚了。
撒尔低下头,在羊毛毯上俯身行礼:“确实……是我的错。”
高贵的撒尔,勇武的撒尔,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向一个女人俯首认错。
殊不知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一旦有错,绝不文过饰非,绝不推诿责任,而是果断认错道歉,并想办法补救——这也是他在军中一向口碑甚佳,巴比伦大军人人愿从的原因之一。
“您愿意开诚布公,这是我希望见到的。”
这时伊南盘起双膝,肃然坐正了,将双脚都藏进袍子里,正视撒尔,微笑着说:“来,谈谈您那位未婚妻吧!”
撒尔这是最近以来头一回听见“未婚妻”这个词,而没有生气。
他的心事多少次被人嘲笑过,否定过,甚至是极其亲近的人。多少人建议他忘了这茬儿,说是政治联姻可以让他的继承人地位更加稳固,何必为了这么个连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得罪王父和米底的王。
但这就是他心里的执念。
他从小就知道,这世上存在这么一个人——他在等着与她相见。
另外他还能时时体会到一种后悔的情绪,知道自己如果不坚持,那种懊悔会让他生无可恋。
他从来没法向旁人清楚形容这种感情——这太匪夷所思了,每每他一开口解释就被别人打断。
到后来,他干脆不解释了,只坚持。
直到今天,眼前这个事实上被他的执念所直接损害了的女人,坐在他对面,柔和地开口,要求他“谈谈”这件事。
撒尔心里有些感激。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个能理解,能相处的人。
而且她的巴比伦话说得也太好了,完全听不出是个外乡人。
于是他详详细细地讲述了他记事时的感受,开始时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然后脑海里能听见非常清晰的声音。但当他追寻着声音而去的时候,他却又无法追溯这声音的根源在哪里。
他只能把这当做是:神的声音。
他第一次遇见了这么一个人,非但没有嘲笑或是否定,反而详详细细地问他每一件幽微的感受。撒尔内心是畅快的,甚至是感激的,仿佛他收藏了多年不为人所认可的珍宝,终于有第二个人能明白它的价值。
伊南非常认真地听完撒尔的陈述,她将右臂支撑在矮几上,托着腮,想了又想,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你年幼的时候,有没有吃过一种,圆圆的,有一枚柄的,白色,小菌子?”
撒尔愣了愣:……小菌子?
他突然明白过来,顿时想要直接把手里的陶杯直接摔出去,摔个稀烂。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你却觉得我是吃了小菌子?
伊南一眼就看出了撒尔的愤怒。她嬉皮笑脸地撇清:“我这不是在帮助你分析问题吗?总要排除一些可能的状况吧!很好,现在已经排除了,不是因为误食菌类所导致的幻象……那么会因为什么呢?”
撒尔刚刚险些被伊南气死,听了这话才好一点儿。
虽然余怒未消,他却突然生出一种渴望:眼前的米底公主很有些不同,或许她能够帮助自己,解开这个困扰自己多年的谜题,帮他找到自己“命定”的那个女人也说不定。
伊南认真听完了撒尔的陈述,心想这位王子听起来确实是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他感知“神明”的方式,是脑海里能够听见“声音”①。人类在研究大脑和意识的过程中,确实曾经提出过这样的观点——认为这是人脑结构所产生的一种特殊现象,早期人类确实倾向于用信仰来解释,将其认定为“神”。
第二种可能是,眼前的撒尔是受到了“磁场”的影响。
伊南看看他英俊的面庞,还有那对倒映着夕阳的明亮眼眸,有点拿不准这位是不是也与她以前遇到过的那些男人一样。
但问题是:她才刚刚抵达这个时代没多久,按说就算是有磁场影响,也应该从现在开始,不可能倒退十几年,让对方刚记事起就受到影响。
第三种可能是小蘑菇——这也被否决了。
那么,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位撒尔王子始终坚信自己会有一位“命定”的伴侣?
这与“神明”有没有什么关系——伊南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既不知道对方的名姓,也不晓得对方的相貌,如果对方此刻就在你面前,你怎么才能判断出来是她呢?”
撒尔:……!
他也不知道。
但这问题是从米底公主口中提出来的,便有些嫌疑,似乎米底公主在试图劝说或者挽留撒尔。
撒尔只得装作很有把握的样子:“这个……等我找到她,自然能认得出来。”
伊南:好吧,算你有道理。
她仔仔细细将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过了,最终得出结论:无解。
梦境也好,幻象也好,心理暗示也好,撒尔现在忠诚于这份虚无缥缈的感情,不愿向他人妥协,因此也不愿意向伊南扮成的米底公主让步。
“虽然不能顺利联姻,但我在这里住的很愉快。”
撒尔临走的时候,伊南起身相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说:“既然你不情我不愿,那又何必做夫妻?来,做个朋友,认识一下!”
撒尔迟疑着,他还从没见过这样洒脱的女孩子。
但总会有第一个——这么想着,撒尔伸出手,与伊南的手指相互握了握。
她的手指凉沁沁的,触感很舒服。
接着撒尔随手解下了自己绑在手臂上的护臂,往肩上一垫,吹了一声口哨。原本一直躲在伊南身后装傻的幼隼啾啾就不得不一跃而起,飞过来停在了撒尔肩上。
“和你谈话很舒服,”撒尔觉得他第一次遇到了一个与之说话毫无压力的人,“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请尽管开口。”
谁知伊南嘴角一扬,笑得欢欣:“最初最难的日子都这么过来了,往后我需要什么都可以靠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劳动阁下。”
“所以我是不会向你开口讨要什么的。”
撒尔顿时觉得自己讨了个没趣:自己想给个好脸,对方却不领情——偏生这还是他自己的过错。撒尔只得悻悻地离开。
他回到巴比伦城里,天色已经全黑。负责帮他盯着几处工程的副手古尔温一直在城门附近等候,见到王子才说:“您可算回来了。”
副手三言两语就交待了几处工程的情况,末了才问撒尔:“您这围猎去了大半天……怎么不见收获?”
王子唯一的收获就是肩膀上扛回了一只幼隼。猎隼小肚子圆鼓鼓的,一对小眼十分机警地望着古尔温。
撒尔将夏宫的现状随意挑了两件说了,古尔温听了也十分惊讶。
待听说这些是米底公主将夏宫里原先那些野蛮生长的花草变卖换来的之后,古尔温脱口而出:“殿下啊,您怕是上当了啊。”
撒尔:……?
古尔温:“以前那样一座夏宫,打理起来极其耗费人力。每天至少要几十个奴隶一起工作,才能将足够的水送上各楼层,灌溉那里的花草。”
“刚才听您说,现在的夏宫,各层的植被都已经恢复。那位米底公主手底下至少使用了五十个壮劳力,每天帮助她打理花园。”
“像您说的,她身边只有些女官,外加上雇了几个长工……这,这根本就不可能啊!”
古尔温很懂王子,知道他眼里容不进一粒沙子,也知道他不待见远道而来的米底公主,所以故意挑出了米底公主的“破绽”,想要讨好王子。
谁知撒尔对米底公主的印象颇佳,说:“她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耍花招。不过……”
撒尔言语顿了顿:“古尔温,这件事交给你,你去查清楚,再向我回报。”
“是!”古尔温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桩差事。第二天就派遣了两个心腹,假扮成打短工的模样,想办法求到了夏宫那里,顺利地留下来给伊南她们“帮忙”。
数天以后——
“每天只需要一个人,忙活小半天,就能把几层楼的花草都浇灌一遍?”
古尔温拍案而起:“这不可能!”
“确,确实是这样……甚至公主本人都去干过那浇水的活。她说平日里闲着也是闲着,摇一摇水车,可以……锻炼锻炼!”那名心腹好不容易才记起了“锻炼”这个新鲜词汇。
古尔温见从这两个蠢货这里实在是套不出来什么了,当即决定,自我牺牲一把,也乔装改扮,扮成了心腹的“亲戚”,说是之前那心腹“生病”,自己来代工。
米底王国的女官们因此觉得巴比伦人还颇守“信用”,欣然应允了古尔温帮忙。
古尔温因此得以“混进”夏宫帮忙,他还自告奋勇,专门找了水车的活儿去干。
果然如他的心腹所言,每天从清晨忙活到上午,就能把用水车提水的活计全部干完。古尔温想多打点儿水到较高处的楼层,结果被女官们喝止了。
“够了,这么多水尽够了。难不成你亲戚没告诉过你,这里干活轻省吗?”
古尔温怎么也不敢相信:在入伍之前,他家就有田庄。他也干过农活,甚至只用这么一点点水,土壤过个大半天就干透了,植物一准枯死。
但这座夏宫却完全不是这样的情形。各处均是花草繁茂,郁郁葱葱。
古尔温看着觉得不服气,于是傍晚多数人都在厨房准备饭食的时候,偷偷溜去夏宫的二层与三层查看——他想知道水车的水送上楼之后,究竟是怎么浇灌给各色绿植作物的。
身为撒尔王子的副手,古尔温十分擅长观察,从不放过任何细枝末节。
他在三层楼上发现,植物根系的土壤直到现在,都是微微湿润的。
按说这早上浇的水,经过大半天的曝晒,土壤应该早就干透了才是。谁知伸手触摸,那表面的一层浅土依旧是湿润的。
他很快就找到了埋藏在植物根系附近的陶管,顺着陶管就发现了从小孔中伸出的细小“枝丫”。正是这些枝丫的末端,都到这时候了,还能缓慢地一滴,一滴,流淌出清水。
三楼种植的植被品种多样,对灌溉的需求也各有不同。古尔温敏锐地注意到:那些从陶管中延伸出的细小陶管“枝丫”,也是有些粗,有些细。粗的滴水快些,细的反之。
看起来,这里的人,是依靠这些陶管里滴出的水,来控制不同植株灌溉时不同的用水量的。
古尔温恨不得把头埋进那些翠绿色的植株里,好检查这些陶管的安装——他终于依靠灵敏的嗅觉嗅出了一点点天然沥青的味道。
原来这里的人是用天然沥青来防止渗水的。
古尔温曾经随同撒尔王子视察过海边的属国腓尼基②,见过大海,见过造船厂,因此知道天然沥青确实可以干这个。
他大喜,从这些花坛绿植里退出来,心想:既然用这种方法浇水又快又好,干嘛不把这个方法告诉家里?这样家里的田庄上,人们干活不就能轻省些?
谁知古尔温刚一抬头,后面就有个女人沉声问:“看够了吗?”
古尔温:……完蛋!
很快他被带到了米底公主面前。米底公主的面庞被油灯的光芒一映,当真是难描难画——古尔温心想:难怪王子面对这个女人,实在是没法儿。
古尔温心知他将对方最重要的灌溉方法看去了,犯了对方的忌讳。他连忙赌咒发誓,声称自己查看这些灌溉的秘密只是纯好奇。
“小人绝对不会把这方法泄露一个字出去。”
事实上,他心里想着:这是米底人灌溉的法子,身为一个巴比伦人,为巴比伦的土地与田庄着想,撒个谎也是值得的。
谁知道他对面的米底公主只是扬起唇角笑笑:“不,既然你都看明白了,我就是要让你帮着泄露出去。”
“像你这样的人选,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
撒尔王子听说,他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得力副手:“她真的这样说的?”
古尔温垂头丧气地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