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西面的火烧云铺天盖地。撒尔来到巴比塔塔底,刚好听见坐着休息的工匠们在坐着议论。
“那公主让我们从塔顶牵下来的一条铜线是做什么的?”
“铜线?”撒尔闻言也好奇了,他绕着塔身走了一圈,当真发现有一条粗大的铜线,从塔顶一直延至地面。
铜线接触地面的一端深深埋入塔基跟前的土地,四周还用围栏围起,上面挂着一块烧成的泥板,上面用各种语言写着:“危险!”
撒尔绕着塔基转了一圈,回到工匠们附近。只听他们还在议论:“公主说过,有那枚铜线,就能将天火引到的地底。这座塔和地面上的人,就不用再怕天火了。”
另一个工匠笑着说:“这很有道理啊!你们想,天火,正是天神发怒的产物。公主用铜线将天火从天上一直引到地底,让深沉的大地之神去熄灭天神的怒火。这不是最有用的法子吗?”
“是呀,依我说,米底公主恐怕是这个王国里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也只有她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是呀是呀,功劳都是公主的。”
撒尔在一旁听着,暗暗颔首。但他总觉得伊南所说的别有深意,不止是引天火去见地神这么简单。
他正准备登塔,去赴伊南之约,忽听身边一个犹地亚老人开口,带着浓重的口音,用巴比伦语说:“虽说如此,这也是神明的意志。”
撒尔曾在犹地亚取得大捷,俘虏了成千上万的犹地亚人。他对犹地亚人的口音非常熟悉。
只听那个犹地亚老人继续说:“就算是这座塔,也是神明借助公主的手,借助我们的手完成的。一旦有人认为这是属于自己的伟绩,神明的惩罚马上就来了①。”
这番言论说得相当耸人听闻,老人周围来自各国的工匠听闻都吓住了,一时都不敢说话。
撒尔在那老人身后,心中涌起十二分的冲动想要反驳。
他想说:如果没有伊南,哪怕只是换一个人,甚至换他自己,巴别塔也绝不可能建得如此快与好。
他能够想象:如果没有伊南,这工地上必然出现工匠们意见不合,民夫们怠慢懒惰,工期一拖再拖……没准哪天又引来一枚天火,将已经建成的部分给点着……
但这样的言论立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困惑——
世间的一切真的都是神明的意志吗?
果真如此,神明又是怎样看待芸芸众生的?
大地上的人千千万万,人与人如此不同,神明又如何区分,从中挑出最合适的人来做最合适的事?
再说回伊南,她明明做得比旁人都要更好,为什么却会被无端端剥夺了拥有“功绩”的资格?
如果说世间一切都已经由神确定,那么,人在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还需要努力奋斗?成天躺着不就行了?
当初他接到先王凶信的时候,又何必横穿沙漠,快马赶回巴比伦,慢慢溜达回来不就得了?
撒尔想了半天,竟然得出了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论?他明明知道答案绝非如此。
“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突然想起了伊南的问话。
“不,不是这样,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的选择!”
这一回,撒尔在心里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他突然加快脚步,开始登塔。
巴别塔塔身宏大,阶梯则筑在外墙,螺旋形的阶梯盘旋而上。由于塔本身很高,这道阶梯就像是没有终点——撒尔走了很久很久,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猛地一抬头,透过窗户望向塔外,才发现他已经置身高处。
在这里,空气的流动明显比地面要更快。
窗外灌进微凉的风,拂过撒尔的面庞,让他更加清醒了几分。
他发现,从这里俯视,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俯瞰巴比伦全城。幼发拉底河的波光在远处粼粼闪耀。他已经来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第一次能够看得那么远。
撒尔感受到自己的心兴奋地砰砰而跳,他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沿着阶梯冲上楼顶。
伊南已经在这里等他。
她手中拿着一枚长长的黑色木筒,看起来很像是一支长笛。但是她却把这支木筒的一段凑在自己的右眼前。
此刻她正从塔顶的围栏上探出身体,似乎正透过那枚长长的木筒,俯瞰巴比伦城中的某一处。
撒尔见了吓一大跳,生怕伊南就此失去平衡,从塔沿摔下。他赶紧上前,自后拖住了这女人的腰,把她从危险地带拖下来。
伊南却“噗嗤”一声笑:“我没有那么怕高。”
她说着,把手中的木筒塞到了撒尔手里。
“这是送给你的,你看看!”
第115章 公元前593年
撒尔仔细观察伊南递来的这一枚木筒, 才发现它是由两枚木筒严密地套在一起,因此可以自由伸缩。
撒尔探头到木筒一端看看,只见木筒里晶莹闪烁,里面仿佛嵌着一枚亮亮的水晶。
他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枚木筒, 学着伊南刚才的模样, 将木筒一端凑到眼前——
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都看不清。
伊南笑眯眯地, 抱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扶着他的双手,帮助他调节木筒的长短。一边调节, 一边小声问:“怎么样, 清楚一些了吗?”
撒尔确实觉得眼前出现一大片流光溢彩的宝蓝色,中间混杂着金黄色的光泽。
随着伊南一点一点地调整木筒两端的长度, 突然有那么一刹那, 撒尔眼前出现了清晰无比的画面:
那是巴比伦城正背面的伊什塔门。那里的城墙上贴着宝蓝色的瓷砖, 瓷砖之间是金黄色的拼贴画。
撒尔瞬间只觉得伊什塔门近在咫尺, 城墙上端庄行走的金色狮子和野牛他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
撒尔惊讶地出了声,差点儿想伸出手去触碰。他连忙将木筒从眼前移开,再定睛看时,只见伊什塔门依旧远远地,矗立在巴比伦城池的北面, 沐浴着最后一刻的夕照,宝蓝色的城门随着暮色四合, 正一点点变得深邃。
“这, 这是——”
撒尔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他再度凑上去观看, 稍稍调整木筒的角度朝向, 他能看见镇守伊什塔门的士兵大了个大大的呵欠。
再抬起木筒, 眼前的景象又变得模糊了。他再次学着刚才伊南的手势,自行调节木筒的长短。
这一次,他看见了远处的幼发拉底河。他看见了河畔的码头。满载而归的渔人正在将渔网连同渔获一起送到岸上,从上下游驾船而至的行商正在嘱咐码头的水手和搬运工小心轻放,温柔地对待他们的货物……
而在巴比伦的大街小巷里,小酒馆的招牌,站在酒馆跟前的侍者,兴高采烈赴约的主顾……甚至躲在避人处偷偷拥抱的情人们,也都能被撒尔看得一清二楚。
撒尔像托着一枚珍宝似的,捧着这枚神奇的木筒,站在巴别塔上,将整座巴比伦城里里外外地看了个够。
刚开始时强烈的新鲜感这时趋于平静,撒尔至少不会再伸手去尝试触碰他看到的景象了。
越看越是惊艳。
他转过身,望着伊南,由衷地感叹:“这又是你,神奇的你。你不会真的是由神明送来我身边的吧?”
伊南摇摇手,耸了耸双肩,给撒尔做了个鬼脸,说:“并不!”
相反,她觉得自己还不够“神奇”。
这件单筒望远镜,她原本想用玻璃来做的。可是现在的玻璃作坊能够做出极为精美的玻璃器皿,但是在光学玻璃上还是差了一些。
最终,这枚单筒望远镜中的凸透镜与凹透镜就都是用水晶打磨制成的——虽然效果很不错,但终究不是工业化制品。
这令伊南感叹不得不感慨隔行如隔山。她并不是这个专业领域的,知识与技术就真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去。
现在面对撒尔的感慨,她只摇头矢口否认,轻轻巧巧地把撒尔手中的木筒收了回来,说:“离天全黑还有一点时间,来,先坐下来,吃一点东西。”
现在刚刚日落,天光尚亮。想要观星,确实得耐心等待天全黑才行。
撒尔探头看看,只见伊南确实做了不少准备。她事先在这巴别塔的塔顶预备了一盏别名叫做“气死风”的玻璃灯,满满一大罐啤酒,另外还有用毛毯包着的不知什么。
伊南跑去铺开那张毛毯,刚好是容两人并肩共坐的一方小小天地。
毛毯里是两枚用树叶包的整整齐齐的小包。伊南招手叫撒尔过来,请他坐下,笑眯眯地递给他一个小包,说:“饿了吧?先吃点什么填填肚子。”
撒尔这才知道,树叶里面包的是食物。
他依言把外面包裹的宽大叶片拆开,露出里面的面包。
撒尔确实是饿了,于是咬了一大口。没曾想他三下两下咀嚼,才发现面包里面是夹心的,放着新鲜蔬菜,用盐和醋腌渍的瓜果,还有两三片片成片的咸肉。
这么一口下去,滋味缤纷,撒尔别提多满足了。
他一面惊奇,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没忘了说:“之前在沙漠里的时候,你可是不知道,每天每个人的水都是有份例的,一滴也不能多饮……我们只能干啃干面包和咸肉……”
“……哪有这个,来得……”
他不用形容,只凭狼吞虎咽就能看出他有多欣赏这种食物。
“给——”
见到撒尔在须臾之间就解决掉了一个“三明治”,伊南笑吟吟把手中那个树叶小包也递了过去。
撒尔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先吃掉了一半,才发现伊南手中空了。
他伸手挠挠后脑:“那你……”
伊南摇摇头:“我可不饿!”
她不是不饿,而是饿了也没事。见到撒尔吃得香甜,她乐得捧着个陶杯,在一旁浅浅地饮着啤酒——反正这也是“液体面包”嘛。
撒尔倒是有心想要谦让的,可是胃口很诚实,伊南递给他的另一个树叶包也瞬息进了他的肚子。他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才继续感叹道:“要是在军中,兵营里的大兵也能吃上这些,就好了……”
看他的表情,巴比伦大军的兵营伙食应该着实不太讲究。
伊南马上笑着说:“这简单啊!找一群厨子,请他们当专门的‘炊事兵’,给他们正规士兵的待遇。保准你兵营里的伙食会立刻好上去。”
她这是走“专业化”的路子——只要让炊事兵也能与普通士兵同等待遇,而不只是抵劳役的民夫之流,且专门负责后勤,军中的伙食,一准能好起来的。
撒尔听着,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满心跃跃欲试,想着等到他回兵营的时候可以试试。
他一转头,望着伊南笑道:“这还说不是神明把你送到巴比伦来的?”
“有你在此,整个巴比伦王国就都因此获益。这不……”他几乎想要伸手点点那可爱的小脑门,“满脑子的主意,连王都要甘拜下风啊!”
谁知伊南却正色说:“不,我可和什么神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真的!”她说得很严肃。
撒尔一下子被将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尴尬之下只能抬手饮了一口啤酒,却呛住了,强忍着不咳,却憋得面红耳赤。
“事实上,与其相信神明在为我们主宰一切,我更愿意相信我自己。”伊南小声说。
这时天光已经非常黯淡,深蓝色的穹窿笼盖四野,只在西方的地平线上还留有一道淡淡的光。
伊南身边那盏号称“气死风”的玻璃灯盏,笼出一汪温暖的光晕,柔和地映在伊南脸上。她正望着撒尔,眼神很深。
“如果人们没办法相信自己,就没办法激发属于人的无穷创造力。”
“其实我给巴比伦带来的这些新鲜主意,都是‘人’想出来的。而眼下巴比伦的一切,也都是这里的人们亲手创造的。但如果他们不愿相信,只是一味等着神明赐予,这个国家就会止步不前。”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需要相信‘人’,相信‘人’自己的力量。”
伊南小声说着,说得很慢,似乎没有把握撒尔能不能听进去。
“就像我曾经对你说过的……”
她与撒尔同时开口,两人一起说下去:“你更愿意相信神明为你施加的‘意志’,而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感觉?”
撒尔望望她,顿了顿,说:“你一直想要从我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吗?”
伊南闻言,突然有点紧张。
她放下了手中的啤酒杯,双手抱住膝盖,将下巴撑在膝头,稍稍偏着头,一双眼郑重无比地凝望着撒尔。
撒尔越过伊南的肩头,能望见在她身后,明亮的金星已经从西边天际升起。他一怔,仿佛觉得眼前这副景象与今天这事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但是伊南期待的眼神让他无暇去想别的事。此时此刻他只觉得眼前女人的这张面孔,会比初升的金星更加美丽一千倍、一万倍。
于是他继续开口:“我最尊敬的,最美丽的,来自米底的公主,请你将你的手交给我……”
过了片刻,一只像是用雪花石膏雕成的小手递到了他手中。和撒尔握惯了马缰和刀剑的粗糙大手相比,这只手,实在是太完美也太柔弱了。
撒尔小心翼翼的握着,单膝跪在伊南面前。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自己口笨舌拙。言语根本无法表达此刻他心中的真诚,他只敢望着伊南——如果人类只靠眼神就能传情达意那该多好。
而伊南却是能读懂他的眼神的。
“我愿相信我自己内心的感受,多于相信神明的意志。”
“因此,我请求你作为我唯一的妻。请你不要嘲笑我所背弃的誓言,也请你原宥我昔日对你的无礼伤害。因为我,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