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是昔年中间商阿布的后人,受托代伊南打理着她名下的所有财产。
撒尔却不认得。
伊南抿嘴笑着说:“事实上,他可能打理着整个巴比伦王国,最大的一笔财产。”
撒尔睁圆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很富,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富。
“亲爱的,难道你打算……买下埃及?”
第117章 公元前591年
伊南当然不打算买下埃及。她就算是想买, 人法老也不卖啊。
但是她拥有的庞大产业,这些产业为她提供了与埃及人贸易的大量机会。
事实上,即使是两国敌对, 边境冲突的时候, 巴比伦与埃及之间照样有大量的贸易往来。
埃及人从巴比伦进口各种各样精密的手工业制品、铁器、优质木材;巴比伦则从埃及进口一部分粮食、亚麻作物和织料、兽皮、香料, 以及换取一定数量的黄金。
这些贸易不走陆路,而是从海上进行。多数时候精明的希腊人会充当两个敌对国家的中间商, 并且从关税差中谋取利益。
但既然有伊南在,这两年之间,希腊人就占不到什么便宜了。
伊南悄无声息地让自己人接管了与埃及人的贸易, 并且在铁器一类的军需上扼制埃及人的需求。
巴比伦先王病逝, 埃及人在撒尔赶回巴比伦奔丧的时候没有趁人之危、大举进攻, 而是默守边境,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至于后来埃及人在巴比伦新王大婚时送上“休战”这份贺礼,则是埃及商人游说的结果。
伊南:纵观人类历史,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只要埃及有需要与巴比伦往来贸易的地方,她就有办法弥合两国之间的争端,让两国止战。
撒尔刚开始时有些震怒:巴比伦的商人竟然在两国交战的时候, 还在偷偷地进行两国贸易。
当听说巴比伦进口相当多的粮食和黄金时, 他又能明白这种贸易的重要性,因此而无话可说。
最终伊南抱着他的胳膊,软语恳求。
既能止战,撒尔哪里又有不答应的理由, 当下对边境驻军的将领们明示暗示, 在一年之内, 对埃及人采取守御,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主动进攻。
边境驻军这阵子正乐得垦田,以及享用“炊事班”精心烹制的各种美味食物。听说王下令止战,也都觉得是顺理成章之事,本来这片土地就已经到了休养生息的时候。
难得有几个没有眼力劲儿的将领到王面前去请战,都被王一顿训斥,给斥了回来。
不过,巴比伦的王也答允他们:如果一年之后,巴比伦与埃及两国之间的局面没有好转,到时就是他们大展身手的时候。
巴比伦的将领们一听:一年,不长,可以接受。
于是,与埃及的疆界问题就由这两口子定了基调,开始进入和平时期。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伊南索性放手施为。
她所拥有的庞大商业链开始对埃及施加影响。很多埃及商人开始体会到,与巴比伦的贸易可以让他们获得更多的利润——这是战争无法给予的。
埃及商人开始游说法老朝中的大臣、神庙的祭司,甚至想办法给予更倾向于“重商”的年轻大臣进入朝堂,瓜分原本由军方把持的领域。
相反,军方的主要将领们家中则多半发生各种各样的“不幸”,产业受损或者是投资失败,导致他们在朝中的人望下降,且没有办法通过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来赢得法老的青睐。
例如贿赂重臣、直接向法老或者大祭司进献厚礼一类的行为,现在军方都很难做到了。
再加上埃及有言在先,暂时不对巴比伦进行攻击,他们不能通过劫掠巴比伦王国的地盘来充实他们的腰包,无奈之下,就只能转而攻打南方的努比亚。
等到三个月后,埃及的朝堂上,主张与巴比伦和谈的“主和派”就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
这时当初的“暂时止战”协议已经自动终止,埃及那边却没有动静。双方边界上的守军像是极有默契,都各自默默守着边界。偶尔还会把对方走失的羊送回去。
到第七个月的时候,埃及正式派遣使节前往巴比伦,与巴比伦议和。
撒尔这边,想不惊讶也不行。
此前他与埃及人打了两年,连先王最后一段时间都没能在跟前陪伴。
可是现在,伊南只花了六个月的时间,竟然就摆平了埃及上层,让对方先释放出善意,表示愿意停战议和——丝毫没有折损他身为巴比伦王的尊严,却为巴比伦保有了大量的利益。
两国边境上饱受战火困扰的平民,现在则终于能安安定定地休养生息,过一段平静的日子了。
一切都十分完美:除了撒尔。
撒尔:……我这无处安放的征服欲啊!
作为一个年轻时南征北战,是在马背上成长的王子,他非常享受胜利带来的快乐。
但他依旧有一颗属于仁者的心,他不可能牺牲自己部下和平民的性命,肆意挑起战争,来满足自己的征服欲。
有些人没办法在马背上征服,就在内帷里征服。
撒尔却对此没有任何兴趣。他仅仅只为了心中的一个影子,就守候了那么多年,现在哪怕逼着他再往别的女人那里多看一眼,他都嫌麻烦。
但这问题就来了。
撒尔是个精力充沛的王,他内心跃跃欲试着想要尝试不一样的事物,抵达从未抵达过的疆界……他以前总觉得得到了权力之后就能办到了,谁知全不是这么回事。
即便他成为王,他还是不能随心所欲。
那么他该做什么呢?
撒尔也很有办法——他在回到巴比伦之后,迷上了另一件“新鲜事物”,就是造船。
*
两河流域的造船史,也是伊南一路看着发展起来的:从完全平坦的木筏、羊皮筏子,到独木舟,再到使用龙骨和蒙片打造的较大的船……随着时代的发展,船造得越来越大。
伊南与撒尔在“蜜月”的时候,曾前往地中海畔的腓尼基地区。
在这里,撒尔见到了各种各样的船只。其中有两人划桨的平底船——这一款他亲自乘坐过,还曾亲自操桨,将伊南送去他俩共度美好夜晚岛屿。
此外撒尔还见过船舷较高、吃水较深,用来运输货物的帆船,以及完全依靠人力驱动的划桨船。他所见到的划桨船,多为三十或者五十桨手的窄小平底船。
其实这比吉尔伽美什时代在幼发拉底河上用来运送民夫的小船,并没有太大的进步。
回到巴比伦以后,撒尔也不知怎么就开始对船上了心。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船能不能变得更大?装载更多的人,更多的货物。
结论是:当然可以。但是船身变大了受到的阻力更大,需要更多的更多的动力来推动船只前进。
撒尔就想,是不是能把划桨船和帆船结合起来——于是就有了桨帆船。
有了桨帆船之后,撒尔还是觉得船舷两侧可供划桨的桨位太少。可如果按照撒尔的设想,再增添更多的划桨位,整条船身就太长了,在水中行动不便。
撒尔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每天甚至连吃饭休息时,都会皱着眉头思索这个问题。
终于有一天,伊南在喂王宫中最受欢迎的宠物,猎隼啾啾的时候,顺手把给啾啾的三个碟子叠了起来——尽管这三个碟子上还各自放着一只木制的勺子。
啾啾非常不满,冲着伊南“啾啾”、“啾啾”地叫。
但是撒尔却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盯住那叠起来的三枚陶碟。
突然,撒尔一跃而起,抱住伊南,冲动地给了他的王后一个热烈的吻,然后转身就跑。离开王庭,跃上马背,直冲向巴比伦城外的船坞。
伊南扬起唇角微微笑着,伸手把给啾啾的三枚陶碟重新一字排开,然后用木勺将给这只猎隼专门准备的“美味佳肴”放进碟子里去。
啾啾太着急了,一喙下去,刚好啄在伊南的手上。鸟儿自己都急了,张开翅膀,“啾”地连叫数声。
伊南却恍若未觉。按说她的手指不会受伤,但是有痛感。
可是伊南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头,她满心都在想着撒尔——
上一次撒尔向她求婚的那晚,她没能够完成“观测到‘自由意志’”的任务。伊南事后回想,她也意识到自己当时乃是一时冲动,认为自己并没能窥破“命运”的真谛,其实是对她自己以及撒尔都太过苛责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的结果就是,她的任务没能完成。
她继续留在了古代社会里。
“重溯文明计划”还在延续,任务一天不能完成,她就一天不能回归现代。
除了任务之外,伊南与撒尔终于结合,迈出了她在整个“计划”中最大胆的一步。事实上在和撒尔共度的这段时间里,伊南心里充满了带有一点点叛逆的自豪感——
她是通过“时空隧洞”穿越到公元前的现代人。她爱上了古时的男子,便将所有的束缚都一一挣脱,与之共渡爱河。
她倒是依稀记得丹尼尔对她说过她在古代完全可以“勇敢一点”,但料想丹尼尔应该不是指的这方面。
伊南觉得自己足够勇敢。
但是,爱上撒尔并不能成为整个事情的终点。
爱情故事里的王子与公主结合之后,生活往往只剩下“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无聊的句号。
但她却没有资格这样做。
她是“重溯文明计划”的研究员。
如果她一味沉溺于与撒尔的感情,之后她可能会面临可怕的境遇:
撒尔会衰老,会死亡;
而她不会。
她将会独自一人,孤寂地度过漫长的岁月,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
如果永远不能抵达任务的终点,她将在自己“出生”前,默默地死去。
属于伊南的人生,也将成为一个闭环。
归根结底,破局的关键是人类的“自由意志”。她需要推动人类产生“自由意志”,从而见证人类历史进入一个新进程。
而撒尔,能够帮助她完成这项任务吗?
伊南慢慢起身,让吃饱喝足的啾啾跳到她的肩膀上来。这只猎隼已经成长为一头成年的雕,却像小时候一样,对伊南充满了依恋之情。
“走吧,我们去船坞,看看王在做什么?”
*
巴比伦城外,幼发拉底河畔,年轻的王下令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船坞,用以进行各种造船的“实验”。
船坞附近有一座工棚。这座工棚与当年巴别塔下的工棚一模一样。工棚的四面全部悬挂着用白垩涂成的“白板”,在上面可以用木炭笔写字或者画图,再用湿布擦拭就可以修改。
除此之外,工棚之中还散放着各种各样的模型。这些模型多半用木头制成,有些是完整的船模,有些则是某个局部构件。
伊南和啾啾抵达的时候,撒尔正坐在工棚里,手拿着三枚陶碟比划着。
啾啾见到陶碟,顿时“啾”的一声,仿佛在说:是我的碟子!
撒尔一愣,顿时微微有些脸红。但他转过头,正好看见伊南鼓励的眼神,顿时信心大增,继续向工匠们讲解:
“同一排桨手坐在船舷之内,分成三层,也就是,三个人坐在不同层船板的不同高度上,手持船桨,船桨以不同角度伸入水中,同时划动……”
他用巴比伦语讲解,同时没忘了用炭笔在白板上把图形画了出来。
有些工匠听懂了,有些没听懂,但是大家一起搓搓手,都说:“王既然说了,那就试试!”
一时间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撒尔放下手中的炭笔,来到伊南身边,小声说:“你……来啦!”
伊南双眼明亮,望着他点头,说:“说得很明白,就……不知道实践起来是不是实用。”
但她明知道这是实用的——因为这正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桨座战船。
按照正史,这种战船的原形来自于腓尼基人,后来在希腊人手里发扬光大,在希波战争中大放异彩;之后它由迦太基人改为四桨座战船,最后又由罗马人进一步改成了五桨座战船;至于桨帆船,这种实用的海上舰船,一直沿用到公元后十五、十六世纪。
伊南这样说,说到底还是不想让撒尔觉得是从自己这里获得的“灵感”,而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撒尔并没有被她的“质疑”所打击,而是随意地摆摆手:“这就是灵光一现,突然想到的主意。”
“如果真能成,咱们就试试;不行就再想其他办法。”撒尔微笑着安慰伊南,仿佛她才是在担心的那一个。
于是,这对巴比伦的王与王后,在这简易的工棚里自在地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已经有人按照撒尔的描述,将一座三桨座船的“剖面”做了出来,送到王和王后面前。
伊南惊异于这件东西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撒尔却已经习惯了工匠们的速度,给伊南解释说:“这船剖面的模型一早就有,他们在剖面里加上了三层甲板,然后又在船舷上钻了几个洞,让下层的水手能把木浆伸出船舷……”
伊南兴致勃勃地听他解说,甚至眼睁睁地看着工匠们往这模型里安上了三个人形的“水手模型”。这些模型关节灵活,甚至可以坐在甲板上模拟划桨。
伊南想了想,决定把这座工棚留给撒尔和他的朋友们。
她向众人告辞,退出工棚,来到附近的船坞,站在高处,望着眼前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啾啾见到了自由的天空,“啾——”的一声,直冲云霄,留下伊南独个儿站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撒尔出现在她身边,轻轻地掰过她的肩膀,说:“是不是……最近王只顾着造船的事,冷落了你?”
伊南顿时轻笑出声:“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作为研究人员置身古代,她要是能闲得下来就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