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曾想希律却将头垂得更低,朗声道:“多谢伊丝塔小姐当众夸奖。”语带讽刺,将伊南送他的嘲讽又原样送了回来。
两人暗搓搓的唇枪舌剑都逃不过汉谟拉比的法眼。
这位巴比伦的王哈哈大笑:“王和王的兵士自然都感谢伊丝塔小姐带人奉上甘美的清泉。不过,年轻的小姐,你也确实没有看错于希律的才干,他只看过一次这个地区所有的继承文书,就能推测出你的身份与名姓。”
伊南点头而笑,承认对方这样本事确实厉害。希律抬起头,正好看见她落落大方的笑容,两人的眼神再次互不相让地冲撞一回。
“好,非常好!不愧是王的子民,是神明选中的阿维鲁。”汉谟拉比继续笑得舒畅,似乎对伊南的反应很满意。
“对了,你们所有人身上,都佩戴了一枚黄澄澄的……戒环?那是戒环吗?”汉谟拉比问,仿佛他刚才坐着王辇到此,一路经过的时候曾被路边人身上挂着的这样黄澄澄的东西晃花了眼。
伊南微笑着回答:“那是仿照前些日子‘恶龙食日’时,太阳的模样造出来的护身符。”
“太阳的模样?”汉谟拉比好奇地问,“‘恶龙食日’当时,你们看见了太阳的模样了吗?”
伊南点头:“用一只陶盆,盛上会有炭灰的清水,清水会被炭灰染成黑色。等到水面平静下来,能从水面上看见太阳的倒影——那是太阳的模样,正是一枚光辉灿烂的圆环。”
汉谟拉比很明显有些吃惊,与身边的希律看了看。
伊南可不知道他们如此惊讶,是因为这种借用被染成黑色的水面来观测“恶龙食日”,事实上是只有巴比伦宫廷知道的观测方法。一旦遇到日食,王的占卜师就会用这种方式来观察太阳的形状,用以占卜吉凶。
“所以,你们就找了一间铜器作坊,打制了很多很多这样的护身符?”汉谟拉比继续问,眼光扫过依旧在伊南身边跪拜着的农奴和工匠——他们每个人都明晃晃地佩戴着一枚护身符,看起来,其实有些刻意。
伊南到这里稍稍有些卡壳,她已经感受到汉谟拉比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大寻常的意味。她斟酌了片刻之后,做出一副踌躇不已的模样小声回答:“事实上,我家就有一座铜器作坊。我叫人打制这样的护身符,其实就为了救一救这座濒临关门的作坊。我不想让父亲传到我手上的产业就此败落了。”
她回答得非常老实,把自己那点儿小心眼全部和盘托出。
汉谟拉比听见了这番大实话,顿时忍俊不禁,伸手扶着唇上的髭须,呵呵地笑出了声。
“真是个倔强不肯服输的姑娘啊!”
伊南稍稍舒出一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她没有冒险在汉谟拉比这样见惯人心的老王面前耍什么花腔,而是把小聪明都放在一边,从而赢得了汉谟拉比的好感。
“传令下去,前些日子刚刚发生过‘恶龙食日’。但是,今日,王将为王麾下的每一名兵士配备一枚能够抵御‘恶龙’的护身符。”
汉谟拉比果断下令。这命令通过礼官之口,传到了每一位士兵的耳中。
前前后后的队伍立即齐刷刷地转向汉谟拉比所在的方向,单膝下跪,感谢王的厚赠。
伊南身边的工匠们一听见这话,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早先被狮子吓晕的阿普也已经醒来,此刻跪在伊南身边,拉着她的袍角,反反复复地问:“小姐,是我听错了吗?咱们家作坊出的护身符,能供应给王的战士们?”
伊南正心花怒放,心想她的努力好赖没有白费——
却只见汉谟拉比转向礼官希律,吩咐道:“希律,这件事交给你办。”
第78章 公元前1757年
穿着黑袍的希律站在首饰作坊里, 背着手,遥遥眺望伊丝塔家田庄的景色。他身后有好几个士兵,正在协助作坊的工匠们清点黄铜打制的护身符。
这些制成没多久的护身符, 早已被打磨光亮,穿上亚麻编成的绳子, 六十枚扎成一束。士兵们只要点清楚总共有多少束就可以了。
而另一边,波安则正带着一个工匠清点希律带来的白银——他用全家所有的砝码一起称啊称啊,还是称不完那些白银到底有多少。
正巧伊南走进来了, 指点波安:“你把已经称出来的白银, 也加到砝码的这一边,不就行了?”
“这边的砝码是十舍客勒, 你就先称十舍客勒的白银出来, 然后把白银和砝码加到一起,你就能称二十舍客勒的白银了,接下来是四十舍客勒……这样不就快很多了?”
波安恍然大悟。
远处背对着伊南的希律闻言突然转过身来, 上下打量伊南。
伊南微笑着迎上去,打趣他:“现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自行其是而无人管束的未嫁女, 其实还是有点儿用的?”
“没想到,伊丝塔小姐,你还挺记仇。”希律盯着伊南的眼睛说。
伊南保持微笑:“记仇?我哪有?”
但事实上,她确实是记仇的, 她不喜欢因为女性的身份就被人看轻被约束,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 都是如此。希律说错一句话,就已经被伊南在心里暗搓搓地打上了小标签, 成了她“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
“那么我向你道歉。”还没等伊南反应过来, 这位在王身边地位相当高的穆什钦努直挺挺地向她一躬身, 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这一幕,波安、工匠们和几个士兵全都看在眼里,呆在原地。
不过,好像……侍奉王室的穆什钦努向尊贵的阿维鲁行礼,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
过了片刻,波安招呼大家:“大家干活,大家干活啊!”
所有人一起转过去,留下希律与伊南。希律直起身,对伊南说:“伊丝塔小姐,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缓步走出首饰作坊,阿普正好迎面赶来,见到希律,顿时觉得那张面孔实在是太过严肃、冷气袭人,竟然没敢跟着伊南,脚下一拐,拐到了别的方向上去。
希律却停住了脚。他看起来,只是真的想“借一步”说话,他说的不想让别人听见罢了。
“我向你道歉,是因为我误解了你。我没想到你是为了家族世代相传的产业。”
“当时我见你刻意引起王的注意,以为你是想要以美色来动摇王。这样的事,这样的女人,你也知道,我们在王身边,见到过的太多了。”
很显然,希律看见伊南的第一眼,伊南正冲着巴比伦的王汉谟拉比笑得风华正茂。以至于他第一眼就误解了这个女人。
伊南笑着反问:“那我成功了没有啊?”
希律气结,应当是对这个口头绝不让人的女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当时想的不是你会不会成功,而是你如果成功了,你会很吃亏的。”
伊南一挑眉,表示对此很有兴趣。
“你的身份是尊贵的阿维鲁,你也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虽然这些财产都不怎么样……”
希律说着朝伊南身后的作坊,和远处的田庄随意地看了一眼,接着说:“但是按照你的身份,不可能屈尊做王的妾室。”
伊南心想:这个看起来一身阴郁冷气的礼官,可能真的是按照如今社会上通行的世俗制度来分析这件事的。按照她从后世对古巴比伦的了解,这个时代的各阶层,相互之间是可以通婚的,但是跨阶层的婚姻要么会承担阶层上的损失,要么就不是正式的婚姻,更多的是希律所说的这种,女方成为男方的妾室。
“王也没有可能纳你为正妻,因此你只能做王的‘情妇’。”
黑袍男人把“情妇”两个字直截了当地吐出来,不带半点掩饰,既像是他这么说话说习惯了,又像是知道伊南能够接受这样的直接,无须拐弯抹角。
“但我现在了解了,你接近王只是为了振兴自家作坊的生意。所以我向你道歉,我当时并没有因为你是个女人,就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可惜,你竟没有父母家人能出面来管管你。”
额——伊南直挠头,心想眼前这个家伙,情商到底是不是负的。
“不过,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就预先知道王会答应下来,从你这间已经快要关门的小作坊购入这些护身符的?”
伊南冲对方笑得很开心:“你很想知道吗?你‘请问’我一下呀?”
希律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低下头,语气恭敬地问:“尊贵的阿维鲁,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伊丝塔小姐,请问您……”
伊南立即摇手,拦住了他的话:“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因为你是穆什钦努,而我是阿维鲁,你在我面前就要伏小做低。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些事,你就需要态度真诚且有礼貌,然后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希律眨了眨眼睛,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有点困惑,但是听到最后,他眼里有一点点光,大约开始觉得伊南是一个与世人都不太一样的女人。
“至于为什么会想起来向王兜售作坊里打制的护身符——我首先想到几天前的‘恶龙吞太阳’虽然持续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这样的异象对于普通士兵来说应当打击很大,王恐怕一直在思考应当如何振作他们的士气……”
伊南说话的时候,希律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思。伊南就猜她的这些推想应该都说中了。
“而且我的首饰作坊做出来的这些护身符式样简约,又价廉物美的……”
伊南越说,越往自己脸上贴金。希律的脸色也越来越精彩。
“但其实我怎么想根本无关紧要,就算没办法把护身符兜售给王,我也没什么损失。”
她向来是这样的性格,勇于尝试,从来不怕任何颜面甚至是名誉上的损失。
希律听了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谢谢您为我解惑。”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点头,但事实上,伊南心底正在承认:这位希律小哥,判断的其实没错。她就是想要接近汉谟拉比——当然不是想成为这位巴比伦国王后宫的一员,她是为了自己的任务。
汉谟拉比法典因此人而命名,流传后世。既然她需要了解法律诞生的全过程,自然应该接近汉谟拉比。
毕竟连“科研狂魔”丹尼尔都说过的:各种社会因素会推动她,让她向巴比伦而去。
但是她并不打算现在就去巴比伦,不想现在就接近汉谟拉比——
刚到这个社会还没多久,她就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她在这个时代,只拥有一个“尊贵阿维鲁”的空虚头衔,她还没有力量。
有句古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伊南按捺下了第一次相遇就“搭上”汉谟拉比顺风车的冲动,她打算先好好经营一下田庄与作坊。待她前往巴比伦的时候,不会再被人冠以“耶尔塔老爷与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继承人”之名——她要成为世人口中的“来自乌鲁克的伊丝塔小姐”。
希律却好像就此相信了伊南的话,他在慷慨留下两千舍客勒的白银之后,带着士兵告辞而去,留给伊南一句真诚的临别赠言:
“伊丝塔小姐,希望您有这个运气在乌鲁克终老,巴比伦不适合您,别来。”
*
伊南心想:巴比伦适不适合我且两说,眼前两千舍客勒银却是货真价实的硬通货。
这件小小的“成功”极大地激励了作坊里工匠们的热情——有了这些钱,他们大可以买一些昂贵的材料,比如金子和昂贵的宝石,再以他们精湛的手艺和高尚的“审美”,打制让世人趋之若鹜的绝美工艺品。
伊南却直接否定了他们的计划。她列出了一张单子,要工匠们按照她的想法去采购原材料。
“砂子、海草……”
“这……”
工匠们原本担心伊丝塔小姐没有什么经营作坊的头脑和魄力,但是护身符的“大卖”让他们消除了这样的担忧。
可是现在这张采购单子,再度让工匠们大失所望:单子上全都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原材料,而且跟首饰作坊没有半点关系。
伊丝塔小姐,这是想让他们改行吗?
作坊里资历最老的一个工匠当即撂挑子不干了。他把脖子上的铜环护身符取下来,递到小姐面前,说:“尊贵的小姐,您既然不认可我的手艺,那我再留在这座作坊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是阿维鲁,拥有自由民的身份,不是伊丝塔家的农奴,一辈子都得拴在这片土地上。
伊南挑眉,轻轻地笑了起来。
工匠们都心惊胆战:说实话,自从这位雇主家的小姐病好开始管事之后,他们都很怕她,不怕她生气发怒,只怕她笑。
毕竟她笑得那么甜美,一旦顺势提什么要求,谁能拒绝。
老工匠此刻还硬着头皮,板着脸,想要硬撑,但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听听小姐会说什么挽留的话。
只听小姐开口:“我从来没有不认可你的手艺。”
老工匠挺起胸:听听,听听……
“我只是不认可你的眼光与审美而已。”小姐笑着,说的却很尖锐。
所有的工匠听了,都被震住了。
“你知道附近的大城市里都流行什么样的首饰吗?繁复的还是简约的?现下巴比伦的夫人们最喜欢哪一种宝石?她们冬天和夏天佩戴的首饰有什么差别?……”
老工匠吧唧吧唧嘴,他一个都答不出来。
说实在的,他只是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活计与工艺他都能做到最好——但是伊南说的这些,他实在是不了解,也没有渠道去了解。
终于,有个工匠从旁说了一句公道话:“但是小姐,这毕竟是乌鲁克衰落的缘故——以前这里是商业中心,首饰的集散地。所有的珠宝商人都会聚到这里来,这里能直接主导全流域的风向。但现在情况已经大不一样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