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造成的结果就是:
大珠宝商阿布见不到, 小珠宝商又魄力不够, 不敢接下这样的生意。
阿布在巴比伦城转了十来天,一事无成,没有半点成果。
至此,阿布对自己也忍不住起了怀疑——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像伊丝塔小姐所说的那样,“有潜力”。
现在他等在小酒馆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坚持,坚持……千万不要辜负伊丝塔小姐的厚望。
毕竟人家是拒绝了所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中间商,最终选择了他的。
这时,事先约好的生意对象走进了小酒馆。
阿布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迎接新一场的考验。
他拿出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小银块,递给店家,给对方叫了饮料。年轻人坦白、真诚的态度,显然给对方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
可是一谈到生意,对方把阿布带来的珠帘样品取出来看了看,摇头道:“抱歉……我们珠宝商,一般不做这个。”
“这种珠帘一般算是日用品,你或许可以找日用品的商人——珠宝商人看见这个,虽然会惊呼成色确实不错,但是会因为造价过高,只能供应王室,而放弃这笔生意。”
“但它真的很便宜。”阿布赶紧辩解。
“如果真的很便宜,买主又会担心它的成色不够好。”
“珠宝生意就是这样,小哥,希望你能理解。”
对方临别时对满脸失望的阿布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这位小哥,还要你破费为我买酒。”
又失败了一次的阿布,呆若木鸡地坐在座位上,却别无它法,只能目送对方离去。
他连那晶莹璀璨的玻璃高脚杯,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给对方看过。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阿布低声问自己,“不仅仅是资历浅,或是运气不好。”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
年轻人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这一刻,他的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谁知,就在此刻,一个原本坐在小酒馆一角的中年人忽然起身,来到阿布面前,问这年轻人:
“我可以在你对面坐一会儿吗?”
阿布赶紧打叠精神,在脸上堆上笑容,有礼貌地说:“当然!”
尽管怀疑自己,但是这个年轻人下决心,不能慢待任何一个到他面前,有意愿和他说话的人。
他又叫过酒保,让给对方添一杯啤酒。
这位中年人喝了一口阿布给他买的啤酒之后,给阿布报上了一个名字。
阿布顿时睁圆了眼睛——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如雷贯耳,但高不可攀。
“你可能听过我的名字——我是巴比伦珠宝行会的会长,同时也负责王室的珠宝与器皿采购,”中年人看见了年轻人的表情,微笑着说,“而我,我对你带来的东西很感兴趣。”
阿布高兴得快要哭了,赶紧把盛着珠帘的盒子打开,让对方看盒子里的样品,同时详详细细地将这种珠帘的各种优缺点都说了。他还特别提到了造价——这东西的造价便宜,几乎可以抵消其他方面的一切缺点。
珠宝行会会长认认真真地听着,从这年轻人的脸孔上辨认出他有多么真诚。
末了,珠宝行会会长点了点头,对阿布说:“你带来的东西,很有意思。但玻璃毕竟是一种新鲜的材料。我很想知道除了这些珠子、帘子,还能做成什么。”
“有,有——”
阿布激动地声音都变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般都从珠帘入手,从而引起人们的兴趣。但问到玻璃还能做什么的,这位珠宝行会会长是第一人。
他手忙脚乱地去拿着盛着玻璃高脚杯的盒子,耳边听见会长在说:“你的生意伙伴竟然愿意雇佣你这样一个年轻人,不得不说,还是很有魄力的。”
阿布打开盒子,却直接愣在当地——
他眼前的盒子里,玻璃高脚杯不知什么时候碎成了几段,盒子里盛着的,只是晶莹而通明的,碎片而已。
珠宝行会会长原本对玻璃很感兴趣,但见状脸上也流露出苦恼,小声说:“原来,这么不巧。”
“等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谈玻璃的合作。”会长起身,看样子,是真的准备走了。
阿布欲哭无泪:他曾经试图求见过这位珠宝行会的会长,但完全求见无门。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偶遇的机会,却被他自己搞砸了。
唉,他为什么不小心一点,为什么不在来的路上好好检查一下这盒子里的东西。
现在,现在……
谁知,阿布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不用等下次。这位老爷,请您留步。”
阿布认得这个声音,知道是伊丝塔小姐身边一位受到重用的管家,名字好像叫做“波安”。
他一回头,果然是波安。
只见波安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盒子,递给阿布,说:“这是伊丝塔小姐吩咐我转交给您的。是作坊赶制出来,最新的玻璃杯样品。”
“她让我向您致意,说是在您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作坊的工艺又有了飞快的进步,造出来的样品比以前那是又好了好几倍。”
“希望能帮得上您。”波安向阿布深深致意。
阿布接过来,打开盒子,自己也险些失声惊呼——
盒子里的高脚玻璃杯,太漂亮了。
那盒子里一共盛放着六枚玻璃杯,每一枚玻璃杯的大小都完全相似,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中间两枚玻璃杯的表面经过切割,在坚硬而光滑的玻璃表面,磨出了简单的菱形纹路。
这花纹虽然简单,但是放置在另外四枚朴素没有花纹的玻璃杯之间,增加了一种神奇的韵律感。
这六枚玻璃杯,静静地卧在羊毛织成的内垫上,透过那纯净无比的玻璃,可以将羊毛内垫的颜色和纹路看得一清二楚。
阿布感慨过之后,抬头见到对面的会长也完全看呆了。
他突然想起在伊丝塔小姐作坊里曾经见过的一幕,当即叫过酒保,拿出他口袋里最后一枚小银块,让对方去取一罐上好的葡萄酒出来。
酒保将葡萄酒罐子递到波安手中,波安则小心翼翼地将两枚玻璃杯从盒子里取出来,在杯子里灌注上酒浆。
玫瑰色的酒浆,被倾倒在玻璃杯里。虽然小酒馆里光线昏暗,可是这副奇景,还是将阿布对面坐着的珠宝行会会长惊呆了。
阿布在这一刻信心大增,他只见会长根本不知道怎么使用这种式样新奇的高脚玻璃杯,立即不动声色地伸手,拿着其中一只杯子的杯脚,对着光小心翼翼地晃了又晃,仿佛在欣赏杯中的酒浆。
然后他将杯子送到口边,轻轻地抿了一口,随之做出陶醉的表情。
会长看见了,也有样学样,一起欣赏那纯色玻璃杯里玫红色的葡萄酒颜色,然后小口呷着品酒,似乎真的品出不同。
“这……这岂止是珠宝,这简直是珍宝啊!”
只见这位会长拿起杯子,一扬脖,将里面的酒浆倒进口中,一饮而尽。他紧接着又抬眼看向阿布,阿布这时脑子里灵光一现,赶紧把里面的葡萄酒全喝了,用餐桌上放着的粗布小心将杯子擦干净,才递还给会长。
会长连忙将两枚杯子全都装回盒子里去,像是捧着“珍宝”一样,起身就走。
阿布连忙招呼:“会长您……”
珠宝行会会长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因为激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问:“小伙子,你住在哪里,我明天亲自来和你谈这代理的事项。”
他看了看阿布的窘样,才想起什么,赶紧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银块,放在桌上,这才转身出门。
阿布把这些银块抓在手里,掂了掂,他感觉这些起码有二十舍客勒——可以买一个瓦尔杜了。
*
乌鲁克附近的小作坊,工匠们在作坊里挥汗如雨。
但是在休息的时候,大家还是不免会想起之前中间商的事,会有人不太确定地问:“阿布……那个小伙子,他行吗?”
“我看他挺灵光的。比那些脑满肠肥的中间商更用功,我们说的那些他马上就能复述出来,一个字都不错。”
“但是……你们会不会觉得,干中间商这行,他太实诚了一点了?”
“也是……”
“话说他去巴比伦已经好多天了吧,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波安不是赶着把我们做出来的那些新品送过去了?”
“有那些新品在,他要还是不能把东西妥妥当当地卖出去,那就是这个小伙子真的不大行,不适合干中间商这行了。”
正说着这话,忽然见到一个穿着长袍的年轻人径直从外面冲进来,一进作坊就大声喊:
“伊丝塔小姐!”
“伊丝塔小姐在哪里?”
“这是哪儿来的小伙,把我们这首饰作坊,当成了人家女眷住的内院了?”
“大叔,大哥,是我啊,我是阿布啊!”
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时候出发去巴比伦游说的中间商阿布。
伊丝塔家的管家波安笑眯眯地跟在年轻人的身后,一起进来。
众人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计,围上去问阿布。
这个年轻人,眼里全是光彩,那份满满的喜悦根本就瞒不住人,却还要故意卖关子:“你们猜!”
工匠们:切——
“怎么样,能像小姐说的那样,拿到‘订单’吗?”
伊丝塔小姐告诉过工匠们,他们也许能拿到“订单”,主顾那里要什么,他们再开工做什么。
工匠们都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种好事。
阿布却一口气连连点头:“拿到了拿到了,而且还签订了契约。”他从怀里拿出一块已经烧成陶板的泥板。
真的成了?——工匠们都激动起来。
“那,有拿到‘定金’吗?”
阿布这回没回答,转头望着波安。波安温和地点点头,表示定金他已经都拿到手了。
这种“定金”,按照伊丝塔小姐的说法,是买方为了表示诚意,预先付出的货款,同时也可以支持作坊,支付购买原材料的成本。
“哇!”
这个结果颠覆了工匠们对于“做生意”的看法:竟然真的有这种事,连货都没做出来,就能先收到钱?
可是阿布带回来的消息还不止这些:“大叔、大哥们……你们知道作坊出的这些玻璃杯和玻璃珠帘子将会供往哪里吗?”
工匠们呆住:这哪儿猜得出来?
也有人故意自抬身价:“这……小伙子你也把我们想成普通作坊,想当初,我们打出来的护身符可是供应给……”
“王室!巴比伦的王室!”
阿布陡然间双膝跪在了地上,向工匠们张开双臂。
而他身边的波安继续点了点头,以示真实。
工匠们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打出来的护身符,只是因为王的军队偶尔路过,侥幸卖出去的;可是现在,现在他们的出产,即将供应给巴比伦的王室。
那些流光溢彩的珠帘,将悬挂在美轮美奂的王宫里,而晶莹剔透的玻璃杯,则有机会出现在国王宴席的餐桌上。
这对手艺人来说,是何等的荣耀,是何等巨大的成功?!
不知是谁一声大喊,就冲着阿布扑了上去,给了年轻的中间商一个用力的拥抱。
紧接着所有人都冲了上去,一群人层层叠叠地抱在一起。
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工匠喃喃地嘀咕:“幸亏没走……”
——走了他现在不知在哪儿喝西北风呢。
其他工匠则哭着笑着,有人大喊:“阿布,我们知道你能做到的,一早就知道的……”
他们早已将之前为这个年轻人担心的事儿全都给忘了。
这时阿布才猛地想起:“小姐呢?伊丝塔小姐在那里?”
“我要去面见小姐,向她亲口禀报这个好消息。”
身为管家的波安,在作坊里没见到伊丝塔小姐的身影,也有点儿好奇。他知道这位小姐自打病好之后就精力旺盛,向来闲不住,在这种时候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闺房里待着。
“伊丝塔小姐这会儿下田去了。”
一个工匠随口回答。
波安听见,差点儿没晕过去——老天啊神明啊,他这是怎么尽的管家职责啊!怎么能让娇贵无比的阿维鲁小姐亲自下田?
事实上,伊南确实下田去了。
*
“小姐啊,您走慢一点!”
阿普提着两个水罐,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小心翼翼地从一道田埂上跳到另一道田埂上。
这个年轻侍女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家小姐能像他们瓦尔杜和阿姆图一样走在田里。
更要命的是,伊丝塔小姐在田间地头也照样跑得飞快,她怎么都赶不上。
跑在阿普前面的伊南,手里也照样提着两个盛满清水的水罐。当她把水罐递给在田里劳作的农奴们那时,农奴们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即便是老爷和夫人在世的时候,一向对农奴非常宽和,但是老爷夫人身为“尊贵的阿维鲁”,也从来没有亲自下过田。
伊丝塔小姐却和他们一起,坐在枣椰树下,喝着水,啃着干面包,聊着田里的收成。
“幼发拉底河好多年没涝过了,土地就比较贫。老爷在世的时候就说,大家总共就这么些人手,既然土地贫瘠,大麦和小麦的收成不好,那么就干脆轮作。每年只种一半的地。”
伊南笑眯眯地望着这群农奴,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