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山确实比他父辈好说话,一盏茶的功夫便解决了这一桩难题,有人来通报罗青山的人已经把王文堂送了回去,赵征二话不说便要回去审问。
鹤迁拒绝了他一起走的邀请,在他疑惑的目光中提出要在这里和罗青山叙叙旧。
赵征走后两人也并没有叙旧,只是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一个面带微笑,一个眼神冷峻,双目交汇之时,周身萦绕着让人心脏一紧的压抑气场。鹤迁杯中的茶一滴未少,罗青山自顾自地喝了两杯,觉得无趣,便让罗聘去拿酒来,鹤迁也遣宋策与他同去。
只剩下了两人。
鹤迁语气冷硬,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道罗将军给我宫里的人送东西,所图何事?”
“臣只是觉得池姑娘散发的样子甚美,那日徐南街惊鸿一瞥便念念不忘,送池姑娘木簪,不过是为了表达赞美之情。”
罗青山轻佻地语气惹得鹤迁很不悦:“罗将军不要忘了她是我的人,我如果不想放她,她便不能出宫不能嫁人,即使你是战功赫赫的将军皇帝面前的红人。”
“我当然知道。她是殿下的人,微臣自然不敢觊觎。”罗青山依然在鹤迁的反应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位姑娘确实很美,但四殿下的秘密更让人感兴趣。
但接下来鹤迁的话让自以为看破了他内心的罗青山心中一惊,眼神也不由得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送她木簪是为了试探我,但我从来不觉得对她的感情是把柄,我只是想告诉你,她是我的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她只会陪着我一个人,直到我化为枯骨。”
鹤迁目光阴鸷决绝,眼底的暗光近乎偏执,但只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罗聘恰好端着酒走来,鹤迁斟满举杯,弯眉一笑,身后盛放的花丛霎时黯淡:“这杯酒敬罗将军,愿罗将军能像你父辈那样,一生忠心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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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丸山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在宫外看到鹤迁的马车,池珂便知道他已经回来了。不慌不忙地回到武中殿,池珂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大殿的两张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簪子,木簪玉簪银簪金簪,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五六十根。鹤迁坐在两桌之间,手中拿着把刻有繁杂花纹的三尺长剑。
武中殿的宫人也是被这阵仗吓到了,远远地围了一圈却不敢向前,看到池珂时就像看到了救兵一样,纷纷松了一口气。
池珂还没走近鹤迁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不由得皱起了眉,鹤迁的酒量不是一般的差,一壶酒就能醉的不省人事,平日里也是格外注意滴酒不沾,怎么去找了一趟罗青山就醉成这样?
“我没醉,我只喝了两杯。”鹤迁语气平静,好像真的没有醉一般,但池珂看他眼中一层迷离雾气,显得有些无神呆滞,便知道他这是醉了。
“殿下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酒量,罗将军家里都是军中的烈酒,两杯已经足够让人醉了。”
“你怎么知道他家都是烈酒!你是不是去过?!”鹤迁忽的提高了音调,带着淡淡的责备,他指了指满桌的珠钗,颇为骄傲地说,“他送你的不过是一支几两钱的木簪,本王把整个寻安城最好的珠钗都买来了,你把那支木簪扔了!不要他的东西!”
“你别闹了,小策子去煮碗解酒汤来,其他人都散了吧。”
鹤迁上前去收起鹤迁手中的剑放到一边,语气变得格外的温柔,哄小孩子似的低声道:“那支簪子我送给八夕了,罗青山这招只不过是想探你的底,我没那么傻。”
“你回丸山了?”鹤迁有了别的关注点,抬起头来望着她,眼底氤氲着水汽,眼角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显得十分委屈。
池珂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差点被这张自以为已经免疫了的脸给勾了过去。她轻咳一声道:“对,回去处理了一点事情。顺带给太子找了点药。”
太子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池珂听那东宫的小花妖说太子的病是人为的,怕是罗家已经打算把陈展鸿拉下来了。
池珂问过司命,这是陈展鸿的命数,她要想强行干预,便是拖延了陈展鸿成仙的时间。池珂才不管这些,她知道下一次的飞升大会要等到天君历劫归来,陈展鸿要是现在死了,还要在地府游荡一段时间,倒不如让他多和太子妃多温存一些时间。
“过几日皇后要将众位皇子招去商量郦国公主的迎接事宜,那个时候你代我把药送给太子殿下。”
池珂对陈展鸿额外的关心让鹤迁感到不适,但是池珂看陈展鸿的眼神中只有同情,鹤迁对自己的皇兄便不似对罗青山那般提防厌恶,他点点头应下来,醉眼朦胧地看着池珂:“你是神仙,享有无尽的寿命,不用受病痛折磨,那我呢,我要怎样才能长寿?”
“殿下身强体健,定能长命百岁。”
“我要的不是长命百岁……”我要的是和你一样长生不老,即便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仍然能陪在你的身边。
池珂的眸子晶亮,将鹤迁所有的委屈与爱意全都堵在心口,他垂头噤声,轻轻摇头:“没什么,我可能是有点醉了,喝了醒酒汤睡一觉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天傍晚,徐南街上的首饰铺来了大生意,四殿下带着他的随从莅临,神情严肃地扫视了柜台上的珠钗发簪:“买!全都给我包起来!”
四殿下看着正常,却让人怀疑他是醉了酒的,他带走了所有的珠钗发簪,唯独剩下了芍药木簪。
“来人,把这些芍药木簪全部包起来,扔到罗青山府中去!”
罗青山:……(哔——)
☆、第二十一章
和光十九年夏,六月初三,离郦国公主抵达寻安城还有七日。
池珂自庆功宴之后第三次见到罗青山,她头上簪的是鹤迁那日买的木簪,同样都是芍药,但是不同的款式和材质。池珂带这支颇有些嘲讽的意思,罗青山只在目光扫过她时眼底有一丝微讶,之后便没再往这边看过一眼。
这次郦国公主来访,是来和亲的。当前尚未婚配的三皇子陈正青,四皇子陈鹤迁,五皇子陈经赋都成了待选之人,早已成亲的陈浩渺则带着他的王妃来宫里看热闹。听闻郦国公主蓝弋是郦国数一数二的美人,但是这三个未婚的皇子除了陈正青外都兴致乏乏,陈经赋干脆撑在桌上打起了盹。
皇后的每一句叮嘱都像是说给陈正青听的,从公主的性格到喜好,让他牢牢记着,到时候不要惹公主生气。
陈正青认真听着,但还是忍不住埋怨:“一个战败和亲的公主,还有这么些事!”
皇后佯怒:“你懂什么,两国敌对多年,虽然这次郦国战败,但保不齐哪天就会卷土重来。公主来陈国和亲,结为秦晋之好,也是为了两国百姓,况且蓝弋是郦国唯一的公主,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池珂觉得这对皇后就差把“一定要娶到郦国公主”写在脸上了,陈正青也懂他母后的心思,两人就当着这么一群人的面肆无忌惮。无聊数了数,在场的竟有三个罗家人,再加上一个陈正青,倒真的有些像是罗家的天下了。
一旁的太子重重咳嗽起来,太子妃便提出要带他回宫,皇后想也没想便摆手让他们离开,鹤迁借机跟着太子太子妃一同离开。
陈展鸿的身子单薄的像一张薄纸,鹤迁在他身侧搀着,太子妃在两人身后半步的地方跟着。
“为何跟着我出来了?不认真听着那位公主的喜好?”陈展鸿有气无力地开着玩笑,在众人听来却有些心酸,太子妃把脸转过去擦起了眼泪。
“我对那个公主不感兴趣。”
“说不定以后见到了就会喜欢了,听说那位公主是个活泼性子,正好和你相中和咳咳咳……”
陈展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鹤迁放缓脚步让陈展鸿尽量地靠在他怀里,陈展鸿轻笑了一声,笑容惨白:“从前我也是能骑马射箭的,现在却连今年的秋猎都不一定能去了。”
“皇兄身强体健,会好起来的。”
陈展鸿听惯了这种安慰的话,只是一笑而过,罗稚杉却掩面无声啜泣,池珂不清楚她知不知道陈展鸿的病正是她亲爹亲姑姑的杰作,但看罗稚杉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由得有些心酸。
行近东宫,换成罗稚杉上前搀着陈展鸿,鹤迁将池珂抓好的药送给两人,陈展鸿笑着收下,回头看了一眼池珂,眼神意味深长。
池珂神情也有些恍惚,依稀记得初次见到陈展鸿的时候,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却给人一种老人迟暮的感觉,不由得感叹司命的这些命册实在是折磨人,要是鹤迁按照他原来的命册走,不知道要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看着身边明艳的少年人,池珂一阵心疼——她得好好的保护着这块宝玉,不能让他掉入泥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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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珂很快便迎来了和罗青山的第四次见面,在蓝弋公主的迎接大典上。罗青山与赵征带领各自的队伍立在两侧,神情严峻庄重,气度非凡,尽显陈国风范。四匹骏马载着郦国公主的马车缓缓驶过,车身镶嵌着宝石珍珠,雕刻着繁杂的特殊花纹,颇具陈国特色。
马车驶近宫门,被门口的赵征拦下,除陈国帝后,其他马车不可从正门驶进皇宫,请公主殿下步行前去觐见。
陪同的大臣与赵征争论了几句,但还是被赵征坚定地拒绝,无奈只能让蓝弋下了车,代为迎接的陈正青走上前去,在看到蓝弋出来的那一瞬间愣了一秒,眼底带着惊艳之色。
池珂与鹤迁同站在后方观望,那位郦国公主身穿华丽精美的礼服,外层是深色的羽毛,随着空气流动,折射出炫目的光。她步伐坚定,昂首挺胸走在长阶上,高傲地迎接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走到皇上皇后的面前,优雅端庄的行礼,浑身上下透着属于一国公主的高贵。
“蓝弋公主跋涉千里甚是辛苦,特地在宫中为公主设了洗尘宴,鸿胪寺也已准备好了馆舍,诸位可在馆舍中修整几天,届时会由专人带公主在寻安城中游玩。”
蓝弋面无表情地听皇上皇后说那些客套话,谢恩,行礼,恭敬却冷淡。她抬起头遥遥地朝后方望了一眼,扫过这几位将来可能成为她夫婿的皇子,在看到鹤迁的时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像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又夹杂着丝丝的怨念,
鹤迁垂着头听陈经赋发牢骚,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入了别人的视线中。池珂与蓝弋眼神有一瞬的交汇,对方完全不在意的将目光转向别处,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池珂没有去参加洗尘宴,因为那个蓝弋让她感到很不舒服,鹤迁默许了她的决定,这更加让她不爽。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但是在与蓝弋对视时,那人高傲地目光像一根刺扎进了她的心里。
到底她只是个小妖怪,一日没飞升,这身份就会一直伴随着她,在正统的血脉面前,难免相形见绌。
颓废了有那么半柱香的时间,池珂提上钱袋潇洒出了宫——去他的公主女王,整日端着架子,连两块红烧肉都不敢多吃,哪有做个妖怪来的自在。
心底这么想着,池珂直接冲到了寻安城上最有名的酒楼四季春,点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顺带要了两坛老酒。
街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池珂自己坐在桌前对着满桌的佳肴大吃特吃,吃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放下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望着那些美味菜肴暗自伤神,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朝她走来,待池珂听到声音,罗青山已经在池珂面前坐下。
“池姑娘怎么在这里独自叹息,殿下现在不应该在宫中为公主接风洗尘吗?”
罗青山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池珂正心情不好,也不想和他假客套,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罗将军不也没在宫中尽自己安防的责任吗?”
“我和赵将军交替轮班,如果现在是我在负责的话,一定会好好查一查私自出宫的小宫女。”
池珂知道他是在说自己的,哼了一声,也懒得解释。
罗青山笑容加深几分:“不过我知道,就姑娘的身份,我是绝对不敢拦着姑娘的。”
池珂抬眼:“你都知道了?”
“略有耳闻。”
池珂估摸着是鹤迁透露给他的,司命说命册中罗青山与鹤迁也算是挚友,两人性格相仿兴趣相同,又曾在战场上并肩杀敌,难免惺惺相惜,即便现在的鹤迁没有上过战场,原定的命运也会让两人相互吸引,不过罗青山眼中家族大于一切,两人交好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你现在趁早离开我的视线,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罗青山嗤笑一声,语气中带有丝丝嘲讽:“没想到,四皇子看着渊图远算,却还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你什么意思?”池珂皱起眉与他对视,罗青山脸上是略带玩味笑容,细看还有几分嘲讽轻蔑之意,“罗将军特地来我面前,不会就是为了嘲讽我的吧?”
这是哪里来的死心眼,知道她不是人类还敢这样挑衅?
罗青山收敛笑容,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思,“四殿下为人正直,学识渊博不说还有一颗仁智之心,实在不该被姑娘耽误了前程。池姑娘若是真心为殿下,不如早日放过殿下。”
池珂:“?”
他在说什么?
罗青山以为自己已经说得足够直白了,却见池珂一副茫然的样子,不由得感叹殿下喜欢的真是个蠢女人,便更加直白的说:“你要是真心为了殿下好,就不该因为殿下去陪那郦国公主而伤神,你这样会干扰殿下的思考,不利于他……”
“你有病吧?”她伤神是因为自己做不出来这么好吃的菜,池珂气得想笑,一把揪过罗青山的衣领拽到跟前,瞳孔中泛着愤怒的蓝光,“你是哪根葱,敢在我面前说这些?”
未来的太子陈正青,被罗家,被皇后,被他的表哥罗青山,一手扶植上位,残害手足虐待四皇子鹤迁,而被鹤迁当成知己的罗青山,只是冷眼旁观,在受尽屈辱的鹤迁忍无可忍要与陈正青同归于尽之时,射杀了鹤迁的心爱之人,一剑刺穿了鹤迁的肩膀,终结了鹤迁在世上最后一点希望。
背信弃义之人,有什么资格说是为鹤迁好。
池珂松开罗青山的衣领,端起碗来将剩下的酒一口闷,重重地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酒楼,留下那位名震四方的将军独自坐在桌前。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池珂在无人之处原地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武中殿前,她一眼便看到了门前那个挺拔的身影,站在灯下,像在发呆,也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池珂犹豫了片刻,却没有出去,纠结之色爬上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