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是个急性子,一边说,一边就把沈念禾往外头带。
那匠人自家在牛行街上头开了半间小铺子,左边是间小酒肆,里头做些左近人家生意,他只占了右边一半,做卖家私用具,用的不是竹料,就是松木、胡桃木,虽然料子寻常,手艺倒是挺精巧,便是做饭捞菜的爪篱都比外头做得漂亮。
郑氏一惯爱这种好看又小巧的,此时挑了这个,又看中了那个,简直样样都想往家里搬,因怕沈念禾笑话,还不忘给自己辩解道:“都是竹、松料,也不值几个钱,放出去给人看了都不怕被说的。”
沈念禾忍不住莞尔,也不挡着她在此处挑这个看那个,跟着匠人媳妇进去看那竹床。
那媳妇子十分健谈,先前见得郑氏想买,只要等沈念禾来定,有意要做成这笔买卖,一进房中,便将窗户往外打开了,叫外头光线透进来,还不住同她介绍起来,譬如竹子是什么竹,又怎么制过,能用多少多少年,当日因是要给女儿做嫁妆,夫妻二人付出多少用心云云。
又道:“本来是当真不舍得卖,只是与我们家同赁这一处铺子的那一位无处放酒,叫我们腾出地方来,这床也无空房可以放,才不得不低价卖了。”
一面说,一面将那竹床上头罩着的一层油纸给掀了起来,给沈念禾细细介绍。
这竹床做得确实很用心,报的价格也并不高,又是郑氏早早看中,十分积极要给自己买的,沈念禾自然不会特地挑毛病,只看了两眼,便点了点头,笑道:“那烦请同我家婶娘说价吧。”
三下两下做成生意,媳妇子也高兴得很,道:“姑娘真是个爽快人!我这就拆了下来,一会给你们送上门去。”
口中说着,就将那上头的油纸收叠了起来。
原本床上盖着东西,窗户又紧闭的时候,因此处光线不亮,倒是看不出什么,眼下油纸挪开,便露出竹床下头的物什来:碗碟、矮几、条凳,几袋子没有来得及换装的米、粉条,另有许多大缸。
其余还罢了,那大缸却有些奇怪。
沈念禾去过自家酒铺库房,自然知道寻常卖家为了不用时时开盖辨认,因库中东西量多,一半都会在器皿上方贴字条,譬如标明“某某酒”、“醋”、“酱”等等。
此处床下整整齐齐排了十多个坛子,大小不一,形状有异又同,上头都还用泥封着,光看外表,如何区分?
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事,是以沈念禾虽然多看了一眼,却也没有多问,正要与那媳妇子一同出门往外走。
只是才要掩门的时候,一名伙计却是匆匆往此处跑了过来,先叫了那媳妇子一声,请她莫要关门,不多时,就钻进去抱了一个小缸出来,讨好地笑道:“劳烦三娘子帮着关一关门,我这手上腾不出空来。”
那媳妇子显然同对方十分熟稔,顺手将门锁了,笑问道:“又有人来买酒了?”
伙计也不防备什么,笑嘻嘻回道:“这两日卖了七八坛了,早间大哥还在说,想要多备一批酒水,预着不够卖。”
媳妇子好奇道:“从前没见这么多人来买,今次这是怎么了?卖的是哪一处的酒,引得这许多人跑过来。”
伙计道:“酒倒是没什么稀奇,滋味虽然不差,却也没好到哪里去,只卖得比其他酒楼里出来的实在便宜许多。”
又道:“三娘子给咱哥也带一坛子回去?我见他平日里也爱喝两口。”
媳妇子倒是真的有些心动,就问道:“这酒怎么卖的?”
“外头人买四百文一壶,小坛子装的一坛五贯钱。”那伙计把手里捧的坛子晃了晃,示意了一下,“大坛子的二十贯,咱哥要买,小坛子一坛就够了,我跟大哥商量下,卖你们四贯钱。”
又道:“三娘子那床卖出去了不曾?””
这是在催人把地方空出来放酒了。
媳妇子“啊”了一声,这才忽然醒起来沈念禾还在边上,连忙道:“看我这张嘴,说起闲话来就忘了正经事,此处正好有客人看上了。”
又问沈念禾道:“姑娘可还有什么旁的交代?”
沈念禾摇了摇头,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盯着那伙计手上捧着的酒坛子看了好一会。
这一坛子虽是看着不大,可按着京中时价,若非粗劣浊酒,至少也能卖出七八贯,此时对外卖五贯,无怪这铺子生意好了。
可是京中能够发卖酒水的,无非就两个源头,一处是酿酒坊,一处是有酿酒权的酒楼,前者对外发卖的价格都是统一的,不能更改,后者要按卖出酒水给朝廷纳税,一般来说不会对外做这样低的价。
她仔细看那酒坛,心中还在想着,却不晓得因她这边盯着看,那伙计只以为看的是自己。
伙计年纪不大,却已经能辨认美丑,见边上的沈念禾,就有些不敢抬头去直视,面上还微微有些发起红来,又小声道:“姑娘若是看上了我家酒,想要买给家里父兄,看在三娘子的面上,我也给你算便宜点。”
***
等到三人出得门去的时候,郑氏已经正在兴头上,拿个册子对着上头东西采买,几乎样样都挑了,那匠人在边上陪着,简直喜笑颜开。
这铺子一分为二,中间只用桌子隔开,此时隔壁酒铺子里不少人正坐着吃酒说话,有人见得那伙计出来,就扬声问道:“小二,你家换了谁家的酒?我喝着不如原本汇贤楼的!”
边上有人和道:“我喝着倒不比汇贤楼差。”
那小伙计笑着抱着酒过去道:“是得仙楼里头出来的酒,有人说好,也有人说比不得从前的,不过价钱是便宜几分,而今的九十文一角,汇贤楼的一百二十文一角,客官要是还喜欢原来的口味,小的这就给换上汇贤楼的酒?”
先前那客人听得此刻杯中酒只要九十文一角,顿时连连摇头,道:“再喝一口,又觉得别有滋味了,倒不必换,我慢慢品就是。”
铺子里头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沈念禾也不多问,将两个酒楼名字记下,又同那伙计把后头各色规格坛子的酒水俱都买了一份,叫人送去潘楼街,这才去同郑氏低声道:“那竹床做得很是精巧,我也喜欢,婶娘打哪里找来的这家铺子?”
郑氏顿时满脸是笑,十分得意地道:“我左近寻了一大圈,才觅得此处,旁的大铺东西卖得贵不说,那些个料子也太惹眼,倒不如小店小铺里头东西做得好,也不用多花几个钱。”
两人在此处同那店家说好何时运送,见得过了未时,便一同往家里走。
潘楼街新买的宅子虽然不大,可郑氏一人想要打扫却是有些难,她本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后头因故不得不自己去做家务事,眼下进了京,又买了宅子,便想着找两个短雇过来帮着洒扫。
她颇有些由俭入奢易的味道,只是想到裴继安的官品,又想到裴家故事,又不敢太过露头,纠结了许久,一时觉得还是买两个丫头子慢慢调教的好,一时又觉得还是先找短雇更好。
这样的事情,郑氏一个人都能从正面反面各找出几十个理由,许久都拿不定主意,沈念禾便不去打搅她,等到酒铺使人将几个坛子就送来,便坐在旁边慢慢端详,越看越觉得坛子形制不同外头寻常酒坊中用来酿酒的。
酒坛都是泥封的口,只是每个坛子上头的泥封颜色都有不同,多是黄泥,可有两个大坛子上头的泥封颜色黄中带红,看着十分奇怪。
她记得上回同裴继安聊起酿司酒监事时,对方说酿酒坊的酒同外头小酒坊的酒酿制过程略有不同,最为特殊之处,就是有两个品级的好酒封口用的是红泥。
沈念禾忍不住上前几步,用小刀轻轻削去其中一个大酒坛上头的泥封。
她削得十分小心,一层一层地剔刮,才刮了三四层,就见得下头红泥黄泥混杂在一处,再往下,已然全是红泥。
不过泥封而已,不能说明什么,只好等裴继安回来再将此事说明,后续如何处置还要等他来定。
***
沈念禾此处在不住同几坛子酒较劲,一街之隔,梁门大街上林氏也在为酒席事操心。
她多年跟着丈夫傅凛在外转官,难得今次有了机会回京,又是丈夫才逢升官,傅令明这个继子转为京官,无论那个外人来看,都知道是难得的好事。
傅家一惯行事低调,林氏也不想叫外人以为这一家子像是商贾一般眼皮子浅,自然不能拿这个来说事。
然则她既然回了京,用不得多久,傅凛也要回来,便当要叫京中差不多的人家都晓得这一门已经归位,将来有什么人情应酬,最好叫上。
思来想去,旁的理由都不合适,倒是傅莲菡正值及笄之年,一则待要说亲,还没有一户好人家,二则用个家中姑娘来出头,既显出林氏这个继母做得妥帖,也真正可以叫旁人多看一看傅家女儿相貌人品。
傅令明、傅莲菡两兄妹相貌都肖似其母,生得很摆得上台面,只可惜妹妹自小都被宠坏了,性格较为跋扈,说话也不怎么合适。
林氏嫁进傅家十来年,与继子继女相处融洽,傅莲菡虽然脾气不怎么好,却也极少当面不给她台阶下,况且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便是养猫养狗都养出感情了,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是以很愿意给继女找个好人家嫁了。
更何况傅家兄妹嫁娶越好,将来过得越好,等到林氏的一对子女长大,就越能沾光。
如何把继女及笄这一回宴席办好了,既凸显出她的相貌好与性情直爽,又遮掩住其人嚣张同不懂事,实在不是一桩容易事。林氏想了许久,只觉得脑子发胀,无论形式还是流程,都很难找出合适的。
不过她操心的自然不止继女,还有儿子裴继安。
自从晓得了沈念禾的存在,又探听到其人出身,林氏就十分不满意。
虽说她自知眼下说话没有分量,莫说儿子绝不会理会,便是郑氏也只会当耳边风,可并非没有其他办法。
林氏从来性格坚韧,也有毅力,看准什么,总能想尽办法达成,此时一面帮着继女筹划及笄宴会,一面就生出了一个主意。
她想了想,同身边的嬷嬷道:“继安家里头住着的那一个,你说我叫她来莲菡的的酒宴如何?”
那嬷嬷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道:“这……不太合适吧?”
林氏就反问道:“哪里不合适了?”
嬷嬷脱口道:“姑娘办酒席,请的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若非平日里与咱们家中有往来,就是摆得上台面的官人女儿,那沈姑娘虽然原来是个好出身,眼下早已……叫她过来,便是客人不说什么,她自家也会自不在吧?”
所谓往来无白丁,门当户对。
从三品的高官家中宴请,家中父兄没点品级在身上,哪个敢来?
这不是来丢脸的吗?
第276章 销赃
林氏只一笑置之,道:“既是冯老相公的孙辈,自当宠辱不惊才是,况且她若是想……却连这等场合都应对不了,就应有点自知之明了。”
给傅莲菡办宴席,请来的自然都是大品官员女儿,或是皇亲国戚之后,众女姿容俊俏,俱是大好出身,那沈念禾看了,晓得自己蒲柳之姿,配不得儿子,自惭自愧还好,要是那般皮厚脸厚,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自然会再设法叫其自行退出。
那嬷嬷却是忽然道:“夫人倒是看得起她,可要是这一位当真脸皮有那般厚,又看上了裴官人,知道凭着自己条件,想要找个差不离的实在太难,就这般死缠着不放,又待如何?”
再道:“另有一桩,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是来了宴席,心中有气,便在此处捣乱,怕是要坏了咱们家姑娘的好席!”
林氏摇头道:“到底是沈轻云夫妇的女儿,这点体统还是有的,不太叫两相面上不好看。”
又道:“我只怕她不敢来。”
见了旁人,就知对比,生出自知之心,离自家儿子远一点,不要拖了他的后腿。
林氏说干就干,立时就叫下头管事拟了帖子,送去潘楼街,因这一回宴席乃是以傅莲菡为由,还不忘把自己拟的名单拿去给继女看。
傅莲菡本就是在外州出生,回京的时间也少之又少,实在没几个熟识的闺中友人,又兼她眼光甚高,一般二般的实在看不上,是以扒拉了半日,也只寻出五六个差不离的,此时听得说继母想请沈念禾来,又知道了其人来历,登时变了脸色,道:“往日也不曾听说我们家同沈家有什么交情,作甚要邀她过来?”
十分看不上的样子。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又说人一走,茶就凉。
出了冯蕉同沈轻云这两桩事,只剩沈念禾一个后人,还是女子,沈家可谓再不能成气候,平常人虽然不至于唯恐避之不及,可若没什么旧情,却也多半不愿意沾惹。
林氏自然不会把自己为了儿子谋划的私心说出来,只笑着拍了拍继女的手,道:“我原来同她娘有一点子交情,就当看在我这面子上,给她一回脸,也不用怎么理她,叫了过来,由她边上坐着就是了。”
又道:“上回不是说看上了得翠坊的新头面,娘给你买回来做礼,就当给我这一回面子?”
傅莲菡把脸一扭,不肯答应,只不悦地道:“我头次回京办宴,请这样一个上不得档次的,掉价得很!”
她将手抽了回来,道:“况且娘这一句说得好没道理,女儿及笄,你本来就当要送压箱的头面首饰,这哪里又值得拿出来说了?”
林氏失笑道:“是了,是我一时失言。”
再道:“看上什么了,娘给你买?”
傅莲菡“哼”了一声,这才挑肥拣瘦般道:“我上回恍惚听得人说,娘在西郊有个庄子,是当年陪嫁过来的,那庄子虽然不大,位置倒是不错,边上还有暖泉,不如把那庄子赠我做嫁妆吧?”
林氏笑道:“你倒是着急起来了,将来少不了你的,怎么看上那一个……”
傅莲菡撇了撇嘴,撒娇道:“原来娘从前说疼我,把我做亲生女儿一样,都是骗人的,连个庄子都不肯给我!”
林氏不免好笑,道:“这是什么话,本也是当要给你些田产作陪,只是原来觉得西郊毕竟远……”
傅莲菡面上这才多了几分笑意,道:“我也不嫌弃,三妹将来也要出嫁,娘城中那几处产业必是要给她的,是以也没有开口,将就要个城外的宅子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