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挨近林氏,挽着她的胳膊,道:“娘,上回我见你箱笼里有个碧玉簪,流云底的,颜色倒是挺好看,不如把那个也给我吧?”
方才傅莲菡要郊外带温泉的宅子林氏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此时听得对方说要碧玉簪,却是面色微微一怔,过了几息,才道:“也不晓得你说的哪一样,等我回去看看,晚间就给你送去。”
两人母慈女孝一轮,林氏才满脸笑意地出了门,自回梁门大街。
同行的嬷嬷得了吩咐,一回府就去装簪子的箱笼里翻了一遍,将所有碧玉簪都取了出来,在桌上摆了一排。
林氏的碧玉簪很多,可流云底的则却只有一支,通体碧玉剔透,水头极好,尤其上头流云看着几乎同天生如此一般,毫无雕刻痕迹,一看就是难得的好东西。
嬷嬷跟了林氏几十年,自小看着她长大,对主家的东西自然记得清楚,此时一见那簪子,就认出这是当年裴六郎新婚时送的,心里顿生几分为难,忙把在边上打杂的小丫头打发了出去,趁着左右无人,拿手帕包了那簪子拿给林氏,低声道:“夫人,这簪子……不若还是换一个给姑娘罢?”
林氏原还没反应过来,此刻一看那簪子,却是立时想起从前事,只觉得心中酸楚难耐,本是伸手欲要去接,最后还是把手缩了户以来,道:“拿个匣子装了放在下头罢,将来若有机会……”
她声音渐低,继而又道:“选几个漂亮的碧玉簪,给莲菡送去,就说原来祥云底那一支找不到了,叫她拿了这些去玩。”
嬷嬷连忙应下,退得出去,按着她的吩咐行事。
林氏坐在交椅上,却是半晌没有动弹,等到抬头看向窗棂空隙处透进来的光时,眼神既木然,又茫然。
***
天光大亮,裴继安自司酒监的杂库房中慢慢走了出来。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面上却无半分疲惫,反而看起来很是精神。
门口守着的吏员见他出来,脸上露出几分敬畏之色,犹豫了一下,才上前道:“裴官人,外头车马已经备好了……”
说到此处,那吏员忍不住往后头看了一眼,只见得几名杂役,却不见有犯人跟出来,便顿了顿,又道:“左提举今日要去中书听差,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
裴继安点头示意,作为回谢,也不多说什么,径直快步朝外头走去。
从司酒监去酿酒坊,几乎要横跨半个京城,不管裴继安此处跑得再快,自刘看库被提走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两天,况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徐管事又怎会不知。
他原本只忙着将酒坊中运出来的酒水拿去出货,此时好不容易才忙了个差不离,还没来得及有喘息的机会,本以为刘看库所说,不过是因为胆小怕事——毕竟往常年年都要来吆喝几轮,讨钱讨米,讨官讨赏,是以并未怎么当回事。
然则听说了此信之后,此人着实吓了一跳,左右打探一回,越发觉得心中没底,使劲办法打听了一回,到底人微言轻,什么都没探听到,等到晚间,见那刘看库仍未回家,也不曾回酿酒坊,甚至并无半点音讯,更是心中惶惶,实在等不住,只好换了一身衣裳,去得御街上头偷偷着人送信。
从前徐管事往上头递话,最快的时候也花了一日,慢的时候甚至等过两三日才能见到面,今次不知为何,前脚送信的人才走出去,后脚竟是见得个熟人走了进来。
“姐夫!”徐管事又急又慌,先叫了一声,赶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
对方脸色阴沉,道:“下头人出了事,来同你示警,你竟是半点不放在心上,早前我交代你,都给狗听去了??”
徐管事连忙束手低头,半点不敢回嘴,全不似前几日在刘看库面前的高高在上,反而缩得同只鹌鹑似的,小声辩解道:“我一时也不曾料到……”
又恨恨道:“那姓裴的也忒不识抬举了!当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看看才是!”
那姐夫面上的表情更难看了,道:“你闯出这样的大祸,此时还想着给人颜色看?当自己姓什么的!我平日里做事尚且要小心,你的倒是抖起来了!若非看在你那姐姐面子上……”
徐管事哪里还敢说话,等他教训完,才敢小声问道:“那今次当要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姐夫的声音冷了下来,“去家里把手头金银收拾收拾,若是不够,把那宅子先押出去,凑一笔数出来,填到账上,把那酒水账目填平了。”
徐管事表情登时就变了,叫道:“姐夫!我才得了几个小钱?把全家卖了也填不够啊!”
又道:“况且这事叫上头人知道了,难道不怕丢人?一个小小的公事,哪里值得这般谨慎!把人打发走了便是!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那姐夫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当一回事??你道今次我做什么要来找你,若不是看着你同我的关系,郑二爷还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你是给上头办事的,眼下事情没办好,还惹来一身骚——那姓裴的已经把账目送去去郑二爷家里头了,你这一处还在做梦呢!”
徐管事背后一下子渗出汗来,磕磕巴巴道:“他怎么知道郑二爷……既是这样,更不能留罢?还填什么账,把人……”
他那姐夫冷冷瞪了他一眼,道:“你好歹也是个官,长长短短在京城任了有几年,怎么还一点脑子都不长的?眼下是什么时候?三司里头个个都在喊穷,又要打翔庆,太子都忙着夹尾巴,前一阵司茶监的事情闹得还不够大?你想叫司酒监也闹起来,给石参政查个底朝天?”
又骂道:“把事情先顶过去,不要叫上头人难做!
徐管事犹抱着几分侥幸,道:“眼下哪里来得及,便是将田产都押出去,也不够啊……况且怎能就叫我一个人掏……”
姐夫道:“也不叫你把从前都补上,你那一点银钱,不过杯水车薪,补齐这一次,叫那裴继安不要再挑事,等过了这一段,再做其他打算便是。”
***
御街上头舅夫两凑在一处想主意,不远处的潘楼街上,裴继安却是早回了府上。
此时才下卯,天色尚早,他才要进门,便见一人从里头匆匆走了出来。
那人身上穿的虽是仆妇衣物,形制却同寻常人的略有不同,腰间的带子乃是浅青色,左襟上还绣了一个小小的“傅”字。
裴继安一眼就认出来,来的应当是裴家下人,便问那临时短雇的门房道:“方才那人来此处做什么的?”
门房将手头一封信件呈了过来,道:“说是梁门大街上傅侍郎家中的,傅家有个姑娘要办及笄宴,这家主事的夫人就着人来送请帖,说想邀请沈姑娘过去赴宴。”
自从上次听得林氏说起婚事,裴继安就生出些警惕心来,此时见傅家送了请帖过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其中必有不良居心,很不愿意沈念禾同这一家来往。
他唯恐那个性子软的给人欺负了去,便将帖子接了过来,随手拆开,低头一看,登时有些吃惊。
当中居然有两张帖子,一张是以林氏的名义相邀,另一张则是以傅莲菡的名义相邀。
傅莲菡还罢了,毕竟同辈,两边又没什么交情,可林氏那一封贴子却写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述前缘,又讲旧情,还把裴继安同郑氏拉出来做由头,再说想来应酬事,言称想要带一带沈念禾这个小辈。
林氏本就是长辈,况且还有两重特殊身份,这样一个帖子送过去,叫人想要拒绝都难。
裴继安将那帖子拿在手上,虽不知生母心中弯弯绕绕,略一思索,已是察觉出来如果沈念禾去了,毕竟不会自在,索性将那帖子收了起来,道:“我拿了去,不必再同姑娘说。”
那门房自然连连点头。
裴继安进得门去,正要去找人,不曾想沈念禾就同郑氏坐在中堂说话。
见得他回来,郑氏又惊又喜,先抱怨道:“都说司酒监是个好差事,这才去多久,就有家不能回了,那上头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用?连着两天不能着家!”
又问道:“吃晌午了没?我给你炒两个小菜来!”
口中说着,人已是站了起来,又同沈念禾交代道:“同你三哥坐一坐说说话。”
沈念禾正好有事要找裴继安,便没有推拒,等她走了,才把在去牛行街上买床见得房中有低价酒的事情说了,又指着角落里放着的一排,道:“我觉得这酒来历不明,上回三哥同我说,酿酒坊中这两年新酒都是用红泥封口,这几坛子外头虽非红泥,其实削开一看,很像是红泥上头盖了一层黄泥。”
一边说,一边将裴继安引了过去。
裴继安审那刘看库一日,把其人口中有价值的东西全数榨了个干净,只是刘看库毕竟知道得不多,虽然顺藤摸瓜,能摸出上头人来,可毕竟时间太短,想要探明众人如何销赃,犹未能够,此时听得沈念禾说,着实是意外之喜,连忙上前两步,又去酒勺来,将那些个酒坛子一一揭开,又拿了碗盏,自酒坛里汲酒出来一一尝其中味道。
他在酿酒坊中这许多日,早已将其中流程、酒水品种摸了个清楚,此时一喝,就辨出眼前这一排,果然大半都是酿酒坊出品。
第277章 瑞兽
裴继安得了意外之喜,忙问道:“那铺子叫什么?”
沈念禾便把那铺子名字说了,又从边上取了一张纸出来,上头早早就写好了酒铺铺名、地址,递与裴继安,道:“不若我同三哥走一趟,认一认门头跟人?”
裴继安摇了摇头,将那纸条小心卷好收了起来,道:“你去反而打草惊蛇,我找司酒监的人同去便是。”
又站起身来,交代沈念禾道:“我有事出门一趟,晚间未必回得来,你同婶娘说一声。”
语毕,连衣衫也来不及换,匆匆又往外走去。
沈念禾只好去与郑氏解释。
郑氏正高高兴兴切番木瓜准备炖汤,听说裴继安已经有事回衙门,连饭也来不及吃,一时表情都变了,道:“原我还以为这司酒监是个好差遣,眼下来看,好处没有,人倒是像卖了出去似的——回来屁股都没坐热,同咱们多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又抱怨道:“我看大参、相公都没他一个小公事忙!”
沈念禾笑道:“相公、大参自然更忙,三哥才得官,本就是想做事的,不想白混日子,又遇得此时朝中事多……”
郑氏又如何不知道,她当着沈念禾的面这般说话,其实无非两个用意,一来当真觉得侄儿太辛苦,二来也怕沈念禾年纪小,与侄儿也只是口头感情,未曾订下,很担心她觉得孤单无人作陪——毕竟寻常有情人恰才在一起的时候,往往黏黏糊糊,怎么腻在一处也不嫌烦。
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此时还不曾到那一步,才是个小小公事罢了,已经这样多日不回家,把侄媳妇吓跑了怎么办?倒不如她先把棍子打了,倒叫沈念禾过来说些安慰话,也就没工夫去想旁的。
郑氏原就对沈念禾很有好感,尤其后头见得侄儿喜欢之后,更是爱屋及乌,心疼极了,她深知自己日日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打点家事,原本两人没有说清楚心事时,她就不住推波助澜,眼下好容易关系定下了,便一心想帮侄儿把心上人给绑住。
因见裴继安实在忙得不行,她自这日起,唯恐沈念禾一人在家中闲坐无趣,索性时不时带着人上街采买,又去听戏听书,只沈念禾心中总挂着司酒监的事情,趁着同郑氏出出门,对方逛看时,她遇得小摊小贩,卖酒卖茶的,就去多问几句,去得大瓦子里,又寻了伙计、得闲说书人问话。
沈念禾年纪小,生得又好,再兼她很懂如何说话,被问到的人也不会怎么防备,只以为是个家养的小姑娘问个稀奇,多半都愿意多回几句,数日下来,倒被她摸出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来。
裴继安新进司酒监,家中又不好使人去问去看,连送饭送衣衫都不怎么便宜,好在他一惯自己一个人就能样样打点得妥妥当当,沈念禾同郑氏倒不是特别担心。
两人熟悉了几日京城街巷,这天下午回得潘楼街,却见门口拴着一辆马车,进得宅子,门房就上来回话道:“有个姓郭的姑娘午间过来,说是沈姑娘旧识,今日路过,顺来拜访,眼下坐在里头喝茶……”
沈念禾听得姓郭,又是个姑娘,顿时明白来人多半是郭东娘。
果然进得里头,还未到偏厅,就见郭东娘站在门口的回廊外头,正择了块大石头站在上头,垫脚看着屋顶
她听得动静,这才转过头来,见是郑氏同沈念禾,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连忙跳得下来,又把衣服整了整,上前跟郑氏问礼。
两边打了个招呼,又问了几句路上事,郑氏便笑着道:“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家玩。”
她这边一走,郭东娘面上腾地一下就红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早晓得你们回得这么巧,我就不去看那屋檐上头东西了,被逮了个正着,实在丢脸得很——这便罢了,最后还没看清!”
两人在宣县相交甚笃,虽有郭安南在做了点影响,到底彼此交情仍在,此时又都初入京城,异乡异客,心情更为类同,顿生亲近之感。
沈念禾问道:“屋檐上有东西吗?”
郭东娘道:“恰才进来时看着有,只走近了又看不清,像是个有形状的装饰。”
沈念禾也奇怪得很,当先走了出去。
京城地处中原偏北,屋梁、屋檐都比南地高上几分,站在石头上一样看不清,她索性叫人搬了梯子过来,与郭东娘一人攀爬一架,去看屋檐上的东西。
爬到一半就看清楚了,那物什似陶制又似瓷制,是个小兽模样,正端坐在屋檐上,目光雄视前方——原来是龙之三子嘲风异兽。
这异兽通常多在宫殿中使用,外头百姓也有用来镇宅的。
沈念禾家里从前就有,见惯了也不觉得怎么稀奇,倒是郭东娘觉得有趣得很,差点想要爬上去仔细端详个究竟,被沈念禾强叫了下来。
两人一同爬了一回屋顶,原本的一点生疏也消弭于无形了,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吃了点时鲜果子,又喝了一回茶,郭东娘才问道:“傅家十七那天办席,你去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