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听得一愣,问道:“什么席?哪个傅家?”
又道:“我才到京城,除却你,旁人都不认识。”
郭东娘也愣了,道:“梁门大街傅侍郎家女儿,唤作傅莲菡那一个,上回她家那位夫人来我家做客,顺便给我送了帖子过来,当时我就提起你,她说也邀了你。”
她一边说,眉头已是皱了起来,道:“我本来不感兴趣,当时听得说邀了你,又晓得她……以为你多半会去,因想陪你,还一口应了,早知道……”
沈念禾也觉得莫名其妙,道:“我同她家并不相熟,只来京后偶然见过两次,便是递了帖子过来多半也不会去,更何况也从未收过什么帖子。”
不过傅家还不至于为这种小事说谎,沈念禾想了想,还以为帖子在郑氏那一处,又去问了郑氏。
第278章 学士院
郑氏自然也毫不知情,最后还是门房听得消息,过来把裴继安取走帖子的事说了。
郭东娘顿时了然,转头对沈念禾道:“多半是裴家三哥事情太多,一时忘了。”
又道:“我大哥去学士院本以为只要抄抄书,谁晓得也一样辛苦得很……”
在常人看来,学士院的闲职平日里不过修书,除非做到翰林学士,才能接触掌起草任免将相、号令征伐等机密诏令,否则就是个极清闲的位置,然则郭安南运气却不太好,得官时遇到天子催问《文苑英华》进度,又责问主事者,叫学士院上下都胆战心惊,恨不得快些将书修好。
此时便是个杂役,只要识得几个大字,都要帮忙整理文卷,更何况郭安南是个正经官员。
《文苑英华》要汇集各色诗文经义,上至萧梁,下至前朝晋燕,须要从浩瀚文卷当中去芜存菁,修订、修补、增删出有用内容来,总分四十余卷,每卷又以天干地支为子目,每子目更又有许多项,如要选入,还要做出注释,更要后附解读,非等闲人能作为。
郭安南的书虽然读得不差,却也只尔尔罢了,与学士院中同僚比,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往日应付寻常功课还行,到得这种真正考验功底、才学的时候,又怎能一蹴而就。
他在众人当中,做得最慢,质量最差,上峰虽然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没怎么给他脸色看,可郭安南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拖了后腿,回得家中,偏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将文书带得回来,交由下头父亲留的幕僚帮忙去看。
又因郭家幕僚长于文书者实在不多——若非如此,当初也不至于见得裴继安同沈念禾二人拟写的折子,就那般如获至宝,连字都少改,就递了上去。
“……正四处寻觅擅诗文的士子,只一时半会,哪里又找得到。”郭东娘叹了口气,“前日听得说傅家邀我去赏花,大哥还叫我多去走走,同那一门混得熟些,将来也好问话——我才懒得理他,他不嫌丢脸,我还嫌呢!”
她嘴里抱怨几句,说得同兄妹间置气一般,其实心中有更多的话,却不能同沈念禾说。
当真细论起来,傅侍郎官品还没有郭安南高,声望、资历也是一般,两边一文一武,其实并无什么旧交,傅莲菡过来请她,她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去就不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被郭安南过来一催,倒好似她要上去巴着似的。
说句难听的,做个小官都要家里人如此相帮,将来还能得什么出息!
沈念禾也很快听明白了。
傅家诗文出身,傅侍郎从前就是由翰林学士转官,郭安南入官不顺,郭家的人脉又多在行伍之间,于文墨一道上,很少有帮得上忙的,而郭安南一直都是遇事喜欢找人分担的性子,此时如同瞌睡遇上枕头,见得傅家自己撞上来,又怎么会放过。
不过好幕僚人人都缺,当真合用,除非半点用不上,又是极亲密的关系,谁又肯放过白白推荐给你?
这样的话,沈念禾自然不好当着郭东娘的面说,只得道:“也是刚入衙,过一阵子熟了就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这个话题,坐着又说了些闲话。
等到天色渐晚,临到走了,郭东娘特意又道:“傅家那一场席,你去不去都要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沈念禾点头应是。
第279章 巡视
潘楼街里沈念禾与郑氏自忙自的,司酒监中,却是另一番情况。
裴继安连着多日不曾入司,每每都直接去了酿酒坊,今日难得回来,一进公厅,坐下才把账目、数额誊写了一半,就听得外头人行声,抬头一看,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秦思蓬。
对方进得门,本是晃了一眼,却不料见得他气定神闲坐在桌案前,登时惊诧极了,问道:“你不在酿酒坊??”
后头跟着的人一时也看了过来,见得裴继安,也惊道:“左提举去巡酿酒坊了!你怎么还在此处!”
秦思蓬这一阵都忙于同各大酒楼、酒坊定酒水买扑事,没有功夫照看这一头,本就十分紧张了,此时见得左久廉去下头巡视,裴继安居然还在此处安坐,不由得顿足催道:“提举都去酿酒坊了,你还不快去跟着陪同!”
又恼道:“我特地使人去酿酒坊同你提前说一声,叫你好生准备,眼下你人都不在……”
秦思蓬越说脸上神情越是难看。
酿酒坊中得酒一月少过一月,裴继安接管之后,萧规曹随,也采取什么好的举措,他之前还特地催促过几次,提醒对方不能坐而待毙,否则被发贬去琼、雷二州的那几位就是前车之鉴。
然则不管秦思蓬说得再响,裴继安依旧是慢悠悠的,虽然日日都去酿酒坊,可不是看花名册,就是看酿酒工艺、流程、人员分配、得酒情况,也不去做什么改变,更不去管那最要紧的酿酒之事。
要知道,酿酒坊里本来就已经病入膏肓,再不理会,无论出酒量也好,还是出酒的口味、浓淡也罢,肯定是问题更大。
此时左久廉下去巡视,要是裴继安人在边上,好生解释一番,也许看在郭保吉的面子上,还有可能得到些时日宽限给他,可他要是人都不见踪影,又能怎么解释?
秦思蓬倒不是为了裴继安担心,而是为了自己担心。
朝廷正缺银粮,催着下头四处找钱,盐铁粮司、司茶司酒两监,俱被单独拎了出来,可钱哪里有那么好找!
要是裴继安今次被左久廉发贬了,又把酿酒坊交给他,下回谁来担责?难道要他自家来顶?
谁顶得住啊!
秦思蓬心潮起伏,越看裴继安越不顺眼,只觉得“败絮”二字,都不足以刻画其人愚钝无用。
不过裴继安却并没有察觉到,也没空去关注对方。他今次本是来回话的,不想左久廉竟是不在,也有些意外,便问道:“提举甚时走的?”
边上有人答道:“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酿酒坊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左久廉自然知道酿酒坊十分要紧,他应付完上头,回来头一桩就是去巡视,唯恐当中出了什么问题。
裴继安转头看了看漏刻,又算了算时辰,道:“本来还想同提举说一说酿酒坊事,眼下他既是自己去了,倒是省了我一番口舌。”
他话说得如此轻松,叫秦思蓬愈加恨铁不成钢起来,催道:“你还不快追着去陪巡!”
看那模样,只恨不得自己以身代之似的。
裴继安道:“这个时辰,提举怕是早已巡完了,我便是赶着回酿酒坊也无用,不过白跑一回,倒不如在此处等人回来。”
秦思蓬哪里不知道这话其实很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本就着急,见得裴继安不慌不忙的样子,更是不悦,等周围人各自散去忙事,复才忍不住凑上前去,咬牙道:“酿酒坊什么模样,你自家不知道吗?便是做个样子,出去在半路迎上也好,你反倒在此处……”
他话才说到一半,门口忽然得个吏员进来,探头问道:“裴官人可在?”
裴继安便站起身来,应道:“本官在此。”
那吏员顿时松了口气,道:“提举恰才回到,叫小的立时来请官人过去。”
秦思蓬剩下一半的话被堵了回去,只觉得一阵绝望——左久廉一回来就急着把裴继安叫过去,可见酿酒坊那一处再无药可救。
他知道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再于事无补,索性撂开手不去管,把嘴闭了。
裴继安则是向他微笑道:“多谢提点,若有什么,我必会记得解释。”
口中说着,径直出门去了。
剩得秦思蓬站在原地,脑壳都有些发晕——你解释个屁!到得此刻,还有什么解释的,一会被骂了回来,自收拾东西回家自己吃自己便是!
裴继安一走,公厅中其余人虽然忙,却也都看了过来。
有与秦思蓬相熟的,问他道:“那酿酒坊而今什么情况?这裴继安还留不留得住的?”
秦思蓬揉着太阳穴,整个人又闷又热,全身都发着汗,实在躁得不行,叹气道:“还有什么情况,前几日我才去了,那裴继安旁的不行,账、库倒是查得挺快,比起去年今月,出酒少了十一,另又多了六百大坛不合用的……”
他这般一说,边上人都懂了,俱是缩了回去,不敢再问,只原来发问那人只好安慰道:“今次他走了,未必提举又要你把事情接回来,说不定有新人接上……”
秦思蓬苦笑道:“但愿如此罢。”
他虽然之前虽然同旁人说,若是叫他去接酿酒坊事,宁可辞官也不愿往火坑里跳,可话能这样说,事却不能照着这样做。
当真辞官了,又能干什么去?难道去书院里头教书?
从来只听过人往高处走,没听说人急着往低处跑的!
秦思蓬憋出一肚子的火,想到将来事,因知裴继安此去多半回来就要找自己做交接了,那个烂摊子立时就会回到自己手上,眼下遇得中书催个不停,酿酒坊不仅要往宫中运送酒水,还要给外头酒楼里供应,坊中所存,实在不够,只好寻了纸笔出来,又翻出自己当日给裴继安交接的誊抄副本,在上头圈圈写写。
他写了半日,把一边的白纸涂得乱七八糟,依旧无计可施,正想得头都大了,忽然听得外头有人叫道:“秦官人。”
秦思蓬抬头一看,正是方才来找裴继安的吏员。
那吏员见他抬头看向自己,忙又点了几个人名,最后道:“提举请诸位一同过去。”
众人手头都是事,先前也见裴继安被叫走,多多少少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哪里敢耽搁,连忙放下手头事,跟着一起出去。
“思蓬,莫慌,说不得峰回路转,立时有个新人来接……”
面对同僚的安慰,秦思蓬报以苦笑,道:“当真能有如此好事,现在又哪里会叫我等过去?”
第280章 莫名
一行人到得左久廉公厅之中,一进得门,便见桌案前两个人对面而坐。
听到众人进来的动静,司酒监提举左久廉连头也不抬,半句话也不说,只一脸凝重地翻看手中文书,表情甚是严肃。
都是在司酒监中做了多年的,人人都能看出来那左久廉看的乃是酿酒坊中库账。
堂中氛围有些可怕,叫诸人俱是紧张不已,一个都不敢出声,唯恐谁人先搭话,谁人就惹事上身,倒是背对门口而坐的裴继安听得声音,转过头来,同众人微微点头示意。
他坦然而坐,并无半点局促,更无惶急之态,仿佛酿酒坊中的事与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秦思蓬到了此处,又见左久廉如此做派,倒是没有闲工夫再去管裴继安——立时要滚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值得看的。
他只顾着反复思量酿酒坊事,又想一会当要如何向左久廉请求多一点时间宽限,好让自己能把酿酒坊竭力整顿一回。
秦思蓬焦虑不已,把各色法子想了一遍,当真觉得便是神仙也做不到,越琢磨越是感受到前路茫茫,道阻且长,正彷徨间,对面坐着的左久廉终于将手中账目全数看完,抬起头来,问道:“都到了?”
众人此起彼伏地应是。
左久廉指了指边上的两排交椅,道:“坐。”
又点名叫了一声“秦思蓬。”
秦思蓬哪里还敢坐,连忙站了起来。
左久廉沉声问道:“我叫你管看酒水买扑之事,京中七十二正店,三千脚店,而今是个什么情况?今季能供赋税几何?”
秦思蓬方才满心都是酿酒坊中情况,半点没料到左久廉会问酒水买扑之事,一时愣了一下。
他手头管的东西太多,各色数目更是层出不穷,哪里能一下子全记住,若非提前准备,就这般被忽然问到,竟是有些答不上来,只好含糊道:“下官还在统算,只是……”
秦思蓬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裴继安,还是道:“酿酒坊中得酒数一月少过一月,不能供应足数是其一,得酒质地太差,正铺、脚铺不愿进买是其二……今次与下头谈问,欲要摊派额度,推拒的多,同意的少……”
纵然他的话说得含糊,旁人还是一下子就能听出来其实哪里是什么“推拒的多,同意的少”,多半是只有不愿的,没有愿意的。
左久廉听得更是眉头紧锁,道:“世上做生意的哪有只赚不亏,从前捞好处的时候那些个商贾个个闷声发大财,而今朝中遇得事,也不叫他们多买,只按额度分派,并不过分,竟还是这样挑三拣四!长此以往,都要骑到司酒监上头了,如何了得!”
秦思蓬低下头,不敢说话。
他的差事常年都要同正店、脚店中铺主、商贾来往,确实得过些好处,然则更重要的是,他也是白身入官,同左久廉这般官宦人家出身的并不相同,更能感受到商事不易,谋生艰难。
谁人不是为了得利才来做买卖,要是叫人赔钱,哪个兜底?叫不叫人吃饭了?
说一句难听的,大商贾赚不到钱,势必会节省开销,最后吃亏的还是下头伙计、苦力、小商贩,他们没少赚,民生却是艰辛更多。
秦思蓬想了想,有心帮忙开脱,却又不想往自己身上糊屎,左右一看,见得裴继安举茶而坐,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思及此人用不得几日就要走,索性道:“提举所言极是,然则今次咱们也不好过多逼催,毕竟就算下头正店、脚店肯如数认买,酿酒坊中酒水数量也不够发卖,除非将价钱再往上抬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