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上的是如此一个天子,可笑二字,简直都不够形容的,不入官就不入官,黜落就黜落,何苦要投河去?
他在宫里时震惊的情绪多过其余,此时出来外头,倒是渐渐想转过来,仔细一思考,倒觉得趁着眼下带人外出一回,未必不是好事。
第338章 生事
今日觐见时看天子那模样,显然已经非类常人,再撑着不死,如此胡乱为之,用不了一年,朝中必乱。
裴继安要是不走,就这般留在京城当中,不出头还好,一旦因为酒税事冒了尖,虽然人微言轻,可能为朝廷得银得钱,自然也能给人赚银赚钱,风云变幻时,遇事反而难以回避,倒不如远远躲开。
自上回听得左久廉说要将自己从隔槽坊转回酿酒坊,裴继安早已做好了准备,今次虽然殊途同归,却是正好用来交接。
他平日里的宗卷本来就已经做得无可挑剔,另有隔槽坊筹立以来的账目,无论实际经手的人究竟是谁,从始至终都归在詹掩夫名下去签押,又经左久廉再审。
当日提出这个流程时,左久廉只以为这是裴继安懂得进退,给自己面子,到得今时,却是想要阻拦而不得,又兼人人看着天子下旨,没有正当理由,也不敢拖延交接,只得收了一应东西,任他走了,背地里焦急不提。
再说裴继安收拾东西回了潘楼街,进门寻了一圈,却不见那两个人,转进书房,见里头点了两根火烛,桌案、地面上摊开许多书册,又有大开的舆图,沈念禾捡了张椅子,挪了张小几子居中而坐,专心致志的样子。
他推门进去,沈念禾早听得动静抬起头来,一时有些惊喜,道:“三哥回来了?”
裴继安便走近去看,见得这一地的书册,又看边上放着的大木箱子,倒是反应过来,问道:“这是宫中送出来的?”
沈念禾点了点头,指了指面前的舆图,忍不住问道:“怎么都是西北事,眼下也没听说要对高昌、龟兹用兵,翔庆也渐要告一段落——莫不是郭监司那边来了什么信?”
她说完这话,却又有些犹豫,到底忍不住,又指了指一边回鹘文的书册,低声再问道:“我还看到有荒漠雪莲一事,陛下不会起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罢?”
裴继安也不要交椅,只行到沈念禾面前,撑着她椅子的扶手半蹲在地上,轻声将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他想叫我带人去龟兹同高昌之间的大漠里寻雪莲。”
纵然沈念禾早已猜到了几分,此时见得这匪夷所思的行事是真的的时候,仍然有些发懵。
从古到今,想求长生的帝王其实不在少数,差人乘舟跨海、翻山越岭的,也不是周弘殷头一桩,然而从前事毕竟只是从前事,一旦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而身边人还被卷入其中时,就不能轻易面对了。
她从前跟着商队一同去高昌、龟兹,都是要尽量绕开荒漠沙丘,便是不能绕开,也要快速而行,可今次裴继安领的差事却是要在沙漠之中穿行,找一样必定不存在的东西。
这又怎么办得到?
过了好一会,她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看裴继安道:“总不能跟着一同发疯罢?三哥还在忙隔槽坊的事情,难道朝中不缺银钱了?怎么就落到你头上?”
这样一个天子,他不早死,此时的折腾就只是个开头而已。先折腾离得近的,自然就是王公大臣,由近而远,过不了多久,就会波及到天下百姓。
虽然四周无人,裴继安还是将手指按在沈念禾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低声道:“噤声,这话不要再说。”
沈念禾也晓得厉害,忙闭了嘴,倒是想起郑氏来,又伸手裴继安的手轻轻拨开,道:“不止怎么回事,今日宫里来人送书,婶娘与我一同去接了,看着倒十分不自在似的。”
第339章 借力
裴继安循着沈念禾的指引看过去,这才留心到一边的大木箱子上覆黄绫,又看那箱子形状并不常见,长多过方一倍有余,并不太像书箱。
他听父亲说过从前事,此时一见那箱子,就知道问题所在,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沈念禾道:“你想来早有听说我那七叔进京殿试的旧事,却不知其中细节。”
沈念禾一向聪明,只听这一句,就猜到了几分,眼神微凝,跟着看向那书箱。
裴继安道:“当日婶娘跟着七叔一同入京,等了许久,不见有人送殿试结果来,最后只等到宫中送来一个大木箱,那箱子形制便与此类同,里头装的……”
他没有把话说尽,沈念禾却已经尽知,面色一变,再看那书箱时早知端倪,再想到郑氏反应,忙站了起来道:“我去看看婶娘在房中做甚。”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你我去了也无用,不如由她静一静。”
逝者已逝,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人总不能一直活在从前。
想到往日,又想现在事,沈念禾更觉胸闷,一口气憋着始终出不来,忍不住问道:“三哥,今上要你去高昌、龟兹,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有两三年,不知要遇多少事,一旦耽搁了,谁晓得甚时才能回来……况且荒漠之中那样险恶,你……当真要去吗?”
虽然是天子所令,不能抗旨,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念禾总觉得如果面前这裴三哥不愿意,他是能想到办法的。
裴继安点了点头,声音却放得更低了些,道:“隔槽坊所得甚多,其势不可挡,可朝中十数年来用事太多,国库早已入不敷出,一旦见得隔槽法能充税银,纵然晓得任其发展,后果不堪设想,却必定不会管控,我便是留在京中,过得一年半载,隔槽坊势大时,也要设法脱身,眼下虽然有些早,却未必不是好事。”
他解释了一回,又道:“况且今日觐见,陛下看着……犹是雄心勃勃,便像你方才说的,不知后续又会有什么动作。”
周弘殷早就一副撑不住的样子,看着明明油尽灯枯,可过了一二年,反倒越发精力旺盛,自己难受就罢了,就要去折腾别人,叫旁人也不得顺心。
遇上这样的皇帝,既然不知道他何时会死,自然只能先远远让开,就像路见狂吠疯狗,总不能凑上去叫它咬罢?
裴继安复又指了指桌案上的翔庆舆图,道:“我是郭保吉举荐,宫中态度不明,郭家一门几乎都被软禁在京,这不过是个开始,却不晓得等翔庆事毕,还有有什么安排,难保不被牵连。”
按他所说,仿佛比起留在京中,去往高昌、龟兹已是上选,可沈念禾哪里又会不知道,便是当真去了,也是九死一生。
由翔庆去往龟兹,先要经行西凉,再过宣化、肃州,再过回纥、沙洲、伊州,其中路过不知多少外邦、部落,那一大块地方自前朝就纷乱不休,到得现在,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乱,再兼近乎半数都与大魏并不交好,如何能轻易穿行过去?
况且欲要去往龟兹,除非绕路,否则必要借道西戎。
两边战了这许多年,又才被郭保吉打得略惨,怎可能由他们从中穿过?况且那国中刚亡了天子,听闻换了新太后摄政,小皇帝恰才登基,正是紧张之时。
便是一路顺利到了地方,明明那荒漠之中的雪莲全是虚妄之言,也不晓得周弘殷是听谁胡说,又看了什么外头人胡编乱造的鬼话,居然当了真。
按着这说法去找,莫说在龟兹一两年,就是住上一两百、一两千年,也不可能达成皇命。更别说荒漠之中,连草木都不能生存,更毋论人?纵使勉强活了下来,难道一辈子都待在龟兹?
达不成皇命,自然不可能会朝复命,除非周弘殷死了,换成周承佑登基——可裴继安奉命前往龟兹取长生药,最后不能达成,周承佑作为儿子,又怎么能对其重用?
沈念禾心中甚是难受,只觉得面前人是为了不叫自己担忧才不说那等后头话,实在不愿置身事外,索性挑破了道:“三哥莫要哄我了,你去了龟兹,若寻不到那雪莲,难道还好回来?”
她口中说着,已是将那几本早已挑出来的回鹘文书册放在桌案上,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头那雪莲图绘,道:“这书不知是谁人写就的,我看上头文字,许多地方颠三倒四,用词也生硬得很,半点不像回鹘人自家所书,倒像是回鹘文学得不好的外邦人所撰,其中行文习惯,遣词用句,极似魏人——保不准就是谁人拿来糊弄的,只阴差阳错,进得宫中,你按着这些个书册去找,除却浪费功夫,并无半点作用。”
裴继安不免挨得近了,凑身去看上头文字、图画。
原来这一箱书籍、探折原是周弘殷在殿上所说,将会送来潘楼街,叫裴继安仔细钻研了再去回话的,是以他还来不及翻看,此时按着沈念禾指点的去读,又见所书所写俱是回鹘文字,只好半猜半认地看了一回,复才抬头问沈念禾道:“你去哪里学的回鹘文?”
因仗着此处并无人知晓自己往日经历,沈念禾索性直接胡诌道:“当日我爹在翔庆同宣化、西凉人开榷场,当中不少番邦人,因要领头,我娘为做示例,特地先去置产做买卖,我跟着待了一阵,学了些番语。”
裴继安一向觉得心上人聪明绝顶,此时听她一说,半点也没有多想。
他从前做行商时虽然没有去过龟兹,却到过沙州、伊州,黄头回纥,也学过不少番语,与回纥人做简单交流没有问题,然而看这许多复杂文字,却力有未逮,眼下不免望着沈念禾笑道:“我原还想要同陛下去鸿胪寺、主客司寻几个官人学学高昌话同梵语,谁知你竟是会这个,倒省了许多功夫,今后有什么不懂的,来问你便是。”
沈念禾见他半点不把自己的话放在耳中,不由得恼道:“三哥,我方才说的,你到底听进去了不曾?”
裴继安“嗯”了一声,微微一笑,声音里头带着几分轻松,道:“我晓得你是忧心我,只是我这一处另有打算,也不怕将来不好回来,只担心你同婶娘两个……”
他说到此处,面上才渐渐生出了两分凝重。
既是要远行,自然不可能将家人留在京中,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就是下一个郭府。
郭保吉此刻家小都受制,郭氏一门因此掣肘得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并无兵权在身,想来周弘殷不会像盯郭家人一样盯着裴家不放,况且名义上沈念禾还是外姓女子,眼下甚至连婚约都未定,一日不曾嫁进裴家,一日就与裴家并无半点关碍。
只是郑氏有些麻烦。
裴继安此刻心中还在打着盘算,沈念禾却隐约察觉出些许奇怪来,思忖片刻,问道:“三哥,我问你一句,你若是不能答,不要回话便是——郭监司那一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廖容娘虽然没有把儿子一起带进郭家,谢处耘又做一副半点不把生母放在眼里的模样,然则亲娘毕竟是亲娘,一旦出事,他决计不会不管。
按此刻情形推断,郭保吉早已料到京中会出事,为此特地把女儿安排远走了,只是剩得两个儿子不能妄动,唯恐因此惹来外人眼目。
而谢处耘跟着郭保吉在翔庆,这位继父不是那等不近人情的,有什么事情,按道理不会瞒着继子。而无论是什么事情,若是谢处耘知道了,决计不会不告诉你裴继安。
可是数月以来,从未见得翔庆给京中来信。
沈念禾不相信谢处耘忍得住不同这裴三哥联系——莫说不联系,便是少联系都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两人另有联系之法,只是瞒着外人罢了。
裴继安实在惊讶得很,面上免不得带出了两分,他微微一顿,道:“翔庆确实有些事,江南西路也有事,只是这事一时二时不发出来,我就不方便同你说,要再等上数月才知晓。”
大商人最能感知朝堂变化,沈念禾自家就经历过许多回,还亲身近距离感受过改朝换代,再联系起这一年多以来所见所知,越发觉得动荡得很,一时旁的念头俱是被扫开,脑子里头比起往日更为清醒,只平静问道:“既是郭监司那一处有事,我同婶娘是不是最好不要留在京中才好?”
裴继安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原是想让婶娘同你暂回宣州,然则宣州这一二年间怕是也未必安定,若是要去往它地,一来寻不到什么妥善之处,二来也找不到什么合宜的缘由。”
沈念禾沉吟一会,抬头道:“我倒是有个提议,三哥不妨听一听。”
她点了点桌上的许多书册,道:“陛下那一处着急得很,想来不会叫三哥在京中多留,势必催你早日出发,既如此,不如叫婶娘送我去翔庆。”
“翔庆事已然了了大半,前次看邸报,上头说西贼早就退了兵,只是剩下一点残兵余勇且退且战罢了,而今城中修生养息,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我去往翔庆寻父,名正言顺,三哥领了皇命,又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同,婶娘身为长辈,因不放心,特地陪同而行,岂不是妥帖得很?”
裴继安听得眉头微皱,道:“邸报上说西贼是残兵余勇,其实未必,翔庆尚未十分安全,怎能……”
沈念禾回道:“若是翔庆不安全,我同婶娘便不去翔庆便是,左右出了京,天下之大,总寻得到一处两处妥帖之地罢?”
裴继安听得她这样一句话,实在有些心酸。
天下之大,确实无处不可去。可仔细想想,天下之大,又有哪里可去。
郑氏同沈念禾两个孤弱女子,并无半点防身手段,身上肯定会带着不少金银细软,便是配上许多护院下人,没个能镇住场面的,一旦下头人生了歹心,立时就会压不住。
不过此时要紧的是先离京,离了京城,他自然会想办法再做安置。
沈念禾迟疑了一下,又道:“三哥……若是在翔庆寻不到我爹的消息,能不能叫我跟着你们一同往西边找一段?”
她这话还未说出口,就知道裴继安必定不会同意,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对面人的脸色立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连忙解释道:“我仔细想了想,即便是鸿胪寺、主客司里头,也未必找得到通晓番语,能说回鹘、梵语,又肯背井离乡,领差去往高昌的官员罢?”
能有这个能耐,哪一个不是高官厚禄养着?
周弘殷虽然脑子糊涂了,却没有彻底坏掉,还晓得只能安排裴继安这样的不入流小官去高昌,而不是叫朱紫重品官员前往。
既如此,一行人身边配个能说番语的帮着带一带,其实必要得很,甚至可以用这个作为理由去说服天子,届时再捎带上郑氏,并没有多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