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虽然嘴上问着“意下如何”,他其实全根本没有给出半点商量的余地,一提出发遣裴继安去采雪莲,就叫黄门把西北一地舆图取了出来,挂在屏风之上,不住在上头比比划划,把从哪里出关,又绕什么方向行路,按着从前记载推测那雪莲将在何处现身,又会在何时现身,甚至如何采摘,采摘之后又当怎样保存,全数都安排好了。
  周弘殷不愧是一国天子,也曾大权在握、英明神武,一旦他真正上了心,决计是不会敷衍了事的,连高昌、龟兹两处之间的行道图都设法从不同人手上得了数份,甚至在命令下头人印证核对之后,仍旧放不下心,亲自再证了一回。
  他双目发红,浑身上下的兴奋都要满溢出来,说话语速也比方才快了不止三分,全身都透着激动同焦虑。
  如果不是贵为一国天子;如果不是不能迁都,如果不是西边有戎狄,即便此时动武,三年五载也不能将那一片疆域收入囊中,反倒会打草惊蛇,对采雪莲毫无助益;如果不是长路漫漫,雪莲又地处荒漠,路上无食无水,还有狂风暴沙,极有可能有命去,无命回,他早已自行出发,哪里用得着另外找这些未必信得过的人去待为行事?
  ***
  出宫门时,裴继安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木箱子的黄门。
  他是匆忙之间被周弘殷宣召过来的,自然没有伴当陪同,当先那个黄门看在眼里,立时就凑了上来,殷勤道:“不如叫下官给裴公事送回府上罢?”
  作为宫中内侍,耳目不灵通的,怕是都活不长久。天子前脚才给裴继安提了军将,又派了去采雪莲的差遣,后脚外头一应人等就知道了。
  军将倒不算什么,整个大魏朝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同等职务的,可谁人不知天子而今为了仙药、仙丹几乎成了魔,最近一直都埋首书卷之中,听闻是在找寻能起死回生的雪莲——今次寻雪莲的定了是裴继安,虽然未必能带得回来,可是一日没有出发,一日没有空手而归,此人就一日是不能得罪的。
  此时尚未到下卯的时辰,裴继安没有拿到中书调令,自然是老实回司酒监,而两个小黄门问明了地方,颠颠地一同将书箱送去了潘楼街。
  郑氏见得来人是内侍,脸色都变了,一时站在原地,半晌不晓得动弹,直到人走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然则面色发白,嘴唇都没了血色,整个人都是木木的样子。
  沈念禾甚觉不妙,忙将她扶到了一旁交椅上坐下,抚背搓手了,半日才叫她缓过来。
  郑氏捉着沈念禾的手,半晌,指了指地上的那一个大木箱子,问道:“那是什么?是不是天子赏赐?”
  她一面问,一面又转过头,拿手中帕子挡住脸,做出十分不敢去看的样子。
  沈念禾早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去开箱翻看,转头同郑氏道:“乃是肃州、西州、回纥这许多西北之地的舆图同游记。”
  郑氏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把那拦着脸面的手帕给放了下来,只是依旧不太敢去看那木箱子,低声道:“莫不是西边要来人,朝中要你三哥去做接应?”
  沈念禾实在不知,便摇了摇头,见得左右无人,又看那箱子甚是奇怪,伸手取了一本出来翻看,只见其中被勾勾画画了许多内容,边上又有批注,全是行路、雨水相关。
 
 
第336章 雪莲
  从前在京中发现盗印之事时,沈念禾见过周弘殷的笔迹,其字草,常吞笔画,其形犹如蟠龙飞舞,肖欧阳体,又不同于欧阳,十分好认,此时一看就辨出来了,再将其余书册逐一查阅,越发觉得奇怪。
  天子本当日理万机,便是当今时常生病,按着其人喜好,空闲功夫多半也该拿去读佛经才是,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大箱子书,粗粗一数,至少有五六十册,当中内容全是游记、舆图,另有上百份密探回函,其中有十来本甚至还是最近几天才写就的,全被今上做了各色笔札。
  看那笔札样子同书册翻阅情况,明显今上对其中不少书都翻看了不止一次,多有心得,还反复校验过不同说法之间的区别,并做了总结。
  沈念禾简单翻了翻,很快分辨出在这些书里天子想要找到的信息是什么,一时手中拿着书册,竟是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所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便是这个情状罢。
  一边的郑氏见她翻来翻去的,半日都不说话,早已心中惴惴,忙问道:“里头都是些什么书?你三哥那一处没惹上什么事罢?天家召见他作甚?”
  郑氏一连三问,问问都提心吊胆的。
  一个不入流品的小官,再如何也不至于到得能觐见天子的地步。就如同一个高中榜眼的俊杰,怎么都不会被黜落黄榜,至于缚石投河一般。
  这样的事情,偏偏都让裴家人遇上了。
  郑氏对周弘殷是惧怕之中又带着几分嫌恨,只盼侄儿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去见上头那一位,等老龙死了,新龙继位再说才好,然而那嫌恨却不能表露出来半点,混合在对皇权的敬畏当中,就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恐惧情绪。
  沈念禾自然听出来了。她抬起头,柔声安慰道:“三哥一向做事谨慎,凭谁都挑不出毛病来,婶娘不要自己吓自己才是。”
  又取了几本书出来,指着其中勾勾画画、满是笔迹的地方,道:“看着像是天子亲笔,他既是着人送得过来,想必是有用得上三哥的地方,不然何必这样麻烦?”
  郑氏这才把心放下了三分,只仍旧不敢靠那木箱太近,仿佛里头虽时会钻出来什么洪水猛兽吃了她似的。
  沈念禾看那笔札、文字,看到后头,竟还翻到了几本回纥文字的书。
  西北本就是商贸繁盛之处,能去那处走个来回,带些货物回朝,旁的东西能有十倍二十倍利,去西北常常能得百倍千倍利,沈家本就是行商,自然不会放过。
  沈念禾自小擅长算数、学语,旁的地方或许只会简单沟通,翔庆至回纥这一带许多方言倒是十分熟稔。
  她认真读了读,发觉里头写的是一个回纥大商队行商沿途所见。其中大商人本来一心想要翻过阴山,去往高昌行商,谁知遇得重重困境,不得不越走越偏西,不小心进了沙漠,一众人马遇见沙尘暴,走失了几匹马,几头骆驼,失了食水,偏此危机之时,那大商人又生了重病。
  这书很薄,只有寥寥数十页纸,看着像是从什么石碑上头拓印下来的,许多地方不太清晰,后头甚至有一大片文字直接是空白的,继续往下看,再有字迹时,那纸上就画了一朵雪莲,又用文字详述了那雪莲形貌并所生之地,只说山穷水尽时忽然见得前边有一处花海,再往里走,草叶、动物相聚而生,还有水潭,其中水清味甘,饮之疲劳全消。
  另又说商人原本已经再无脉搏,全靠那雪莲才将姓名救回来,后来甚至活到一百三十余岁,甚至再生新齿,至于老死时依旧须发乌黑,容貌如新。
  而商人复生后,众人本想再休整一阵,谁知只再停留数日,一夜醒来,忽然满地花草全数枯萎,一地不毛,再往前行数日,终见绿洲,始复得救。
 
 
第337章 两厢
  这一篇文字,名曰记录,在沈念禾看来,却同志异、传奇没有什么区别。
  她也曾去过高昌,倒是偶然间听过当地人说荒漠事,盛夏之际,如若荒漠中某一地能在数日之内连下几场大雨,确实有可能忽然生出一块绿地,花草丛生,蝶蜂纷飞,可从未有过雪莲的说法。
  须知雪莲本产高山雪顶之处,高昌至于龟兹一路虽也有高山峻岭,却决计不是那文中所记载的地方,而雪莲纵使颇有药用,何时又能延年益寿,起死回生了?
  沈念禾自家就是商户,家中资财无数,因受了腿上,更得李附网罗天下名医神药,短短数月之间,不知见过多少下头觐献上来的“奇珍异物”,其实不过顶个噱头而已。
  也不说是否当真有这样厉害的神物,如若有,谁又舍得敬上呢?
  自己永生不死难道不好吗?
  可再看这文书之上周弘殷的批注,分明已经尽信,甚至还在后头附上纸页,将沿途道路全数画了出来,又推测时间,足足写了二十多页纸,分析如何才能增加遇到如此神迹的可能,那字迹先头还比较成形,后面喜悦之情几乎力透纸背,龙飞凤舞,险些叫人辨认不出来,字如其人,形如走火入魔一般。
  沈念禾看到一朝天子做此行状,当真又是可怜,又是可叹。
  她也曾双腿尽废,当时全不能接受,如若有人上得前来,同她说有什么妙法,无论其言、其行、其法究竟有多荒谬,那等走投无路的时候,毕竟也会如同将要溺死之人一般,将其视为救命浮木死死抓住,听而行之。
  不在其中时说话自然轻松,可等到自身置于其里,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听闻周弘殷年轻时四处征战,落下一身伤病,眼下年老,常与病痛为伍。又想健康,又想年轻,还想活得长久,若是放在普通人家,多半也就只能将着自己家业胡乱捣鼓,最多破家灭财罢了,可他身份太高,一旦有什么想法,自然就会闹得人仰马翻。
  沈念禾暗自唏嘘一回,将那些个书册、探折、舆图全数搬了出来。
  一边郑氏却是忽然道:“念禾,我今日起得太早,实在有些困顿,先回房去眯一眯,你自忙你的。”
  语毕,也不停留,径直走了。
  沈念禾听出郑氏话音不对,却也知道这种时候,实在不知当要说什么,还不如任其独处来得好,犹豫了一下,本来已经跟着上前几步欲要相送,最后还是停了脚。
  郑氏在房里时说话倒是有头有尾,此时出得书房大门,整个人的脑子里头却是糊成了一团,走出去不知多远,明明先前说是要回房,然则她早不辨方向,漫无目的的,竟是走进了后园。
  眼下虽然还是冬末初春,许多景色看上去不成气候,可已经有几样冬花生长了蓓蕾,尤其有角落一丛冬海棠,花朵已然盛放,萧条之中玫红、艳红、娇黄、雪白,色彩缤纷,十分美丽。
  郑氏爱茶盏碗碟,爱首饰衣物,尤其爱花爱草,搬来此地后,已是栽种了不少花木。
  她多日前就开始惦记着这一丛花,可眼下那花开得再好,纵然就开在眼前、手边,也全然未觉,只步伐僵直着不住往前走。
  这几日京中冷雨不停,沿途花木叶片上全是雨水,她不管不顾胡乱穿行,早已一头钻入花草之间,那水粘在身上,把衣衫都浸湿了,风一吹,又有头顶树叶雨水滴落,照着头颈处浇下来,冰寒无比。
  郑氏被那水迎头淋得一个激灵,这才慢慢清醒过来,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尚在从前。
  彼时七郎赴京赶考,必要带着她同路,还说什么“分离一日,便是吃饭也不香了”。
  当年裴家在京城已经不敢再留产业,两人捎三两个仆从进京,赁了个院子住下。
  殿试那日一早,他打扮妥当,意气风发同她道:“待相公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而今要是再来一回,她一定死死拖着他跑得远远的,再不要去什么殿试,更不去要什么官身、诰命,只要人还在……
  当日也是内侍抬了一个大木箱子进门来。
  她还以为是天家赏赐,丈夫当真点了前头品次,然而来人面上并无半点喜色,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到一将那箱子打开……
  郑氏站在原地,攥着拳头,脑子里好似在想从前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在想,心中甚至都没有往日回回想起来的苦楚,那痛太久,可能已经麻了,只不知道为什么,迟迟平不下去。
  ***
  裴继安一回司酒监,前脚进得门,后脚就被宫中的诏书追了上来。
  周弘殷的话传得很快。
  军将其实不过一个不算高品的职级,按道理只要中书签押就够了,然则这一份差遣任命上还有周弘殷的大印,说什么裴继安才干卓著,人品高洁,得受军将一职,上另有差遣云云。
  只是一个简单的任命书,居然不是流内铨直接下调令让本人去领,而是安排翰林学士拟旨,再叫内侍前来颁旨,如此情况,让左久廉连养气功夫都快破了个干净,半晌才挤出一个笑来,道一声“恭喜”。
  裴继安让了位子出来,不管酿酒房也好,隔槽坊也罢,俱都回到了左久廉手里,任由他随意分派,然则左久廉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天子亲自下旨意,这是何等看重?
  他确实不把裴继安当做自己人,也不想提拔此人,可他看不上是一回事,别人看上了从他手里要走又是另一回事,况且这出头的人还是今上,倒把那裴继安的面子撑得如此漂亮。
  原本他强让裴继安让出隔槽坊,又命他去管酿酒坊,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那裴三会去寻詹掩夫,甚至詹掩夫还可能去找石启贤,最后由上压下来,说什么各退一步的调和话,不过这些他都不怕,早想好对策如何挡回去。
  可而今出面的变为了周弘殷,难道他还能闯进文德殿去,同天子说一声——这姓裴的能耐不行,不如我好用,还是把他留在司酒监。您瞧我怎样?有什么差事,不妨使我罢?
  左久廉自然不是看上了那军将一职,而是看上了在天子面前出头的机会。
  官品有什么要紧的?天恩才最重要。
  只要能叫天子记住自己这个人,难道还缺立功的机会?
  天下人才多得是,为什么枢密院,政事堂里永远只有那十几个人?难道当真拔不出高个子了?还不是因为天子只用熟了这些人。
  左久廉这几年一直使力做事,在石启贤下头做牛做马,就是想得个机会上去天子也好、太子也罢,这两个人面前混个眼熟。
  他是不想要裴继安留在眼看就要立大功的隔槽坊,却不代表不想要裴继安去酿酒坊。
  此人如此大才,要是去了酿酒坊,管起事情来自然事半功倍,虽然比不了隔槽坊,也出不得什么大功,然而隔槽坊、酿酒坊两处一道,已是能叫明年司酒监成大器,出大风头,乃是他计划里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要是他走了,隔槽坊毕竟是新坊,要是遇得什么突发之事,寻谁人去问?
  而酿酒坊,一时之间,又叫谁人去接手?
  做得不好,他如何能立功,如何能再往上一回?
  左久廉当着裴继安的面恭喜了一道,回得自己公厅之中,越想越不对,忙使人递了话去给石启贤,想要使计将姓裴的留下来,偏偏这一向朝中实在事忙,石启贤日夜不休忙于政事,一时半会,竟是找不到人。
  ***
  裴继安哪里晓得他嗤之以鼻,甚至有些嫌恶的天子任命,在左久廉眼里居然就变成了求之不得的香饽饽。
  他今日进得一回宫,又见了周弘殷,旁的想法都没有,只觉得十分为自家七叔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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