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周弘殷从善如流,虽然偶有提起,可只要一被婉言拒绝,便不再强求,只继续说些佛理。然则在宫中留得越久,同天子接触越多,又因即便自己不参与,有个弟子通晓医术,帮着开方拿药,总归脱不开干系。更何况再怎么不做声,不掺和,总是清者自清,也要下头文武百官、乡野百姓肯信才是。
虽然没有出去打听,星南大和尚已经能猜到自己在诸人口中是个什么形象。
可他从来不敢左右周弘殷的行事。譬如现在,眼看着周弘殷莫名其妙发怒,他也只能沉默旁待,等过了风头,再旁敲侧击打些边鼓。
***
周承顺一跪就跪了大半个时辰。
福宁宫中没有传出半句话来,甚至不曾叫他自省错处,又挡着不叫外头人进出,幸而慈明宫里耳目聪明,傅太后听得消息,匆匆亲自来了一回,将孙子救下。
碍于母亲的情面,周弘殷没有拦阻,仍由儿子踉跄着爬起身来谢了恩。
周承顺跪得腿脚都麻了,整个人自腰往下麻得近乎没有了知觉,好容易缓了些,才半耷在黄门身上,等到有人抬了竹椅过来,才面无表情地叫对方把自己往清华殿抬走。
此时天色已晚,陈皇后去偏殿用膳,剩得几名黄门并宫女守在周承佑的床榻边上。
周承佑头上的伤处明显已经被重新包扎过,又吃了药,这时正睡着。
他伤势在额头、头颅两处,俱都伤得不浅,眼下纵然吃了大夫开的药,里头多半还有助眠的药材,可依旧眉头紧锁,呼吸忽急忽徐,甚至胸口都还极为不规律地起起伏伏,一看就知道睡得并不安稳。
再看床头边上,居然还摆了两本折子。
周承顺腿上疼意一阵一阵的,强忍着痛翻了翻那两本折子,只见其中一本是翔庆送来分析西贼、大魏两边情况的,另一本则是三司递上,预估了今年赋税所得与所支,又算其中缺口。
一个是皇帝,日日都想着去求仙问药,被个和尚制得团团转,一个是却被敲破了头,还时时想着怎么帮上头那一个遮掩,卧床不起了,依旧挂心国是。
正想着,躺在床上的周承佑忽然翻了个身,似乎十分不舒服似的用手去抓额头上的纱布。
周承顺一惊,忙伸手去拦,只是已经迟了,那纱布给扯开了一半,药粉也被蹭了出来,灯烛之下,一道伤痕直直从伤者的发际相接处往下斜画,穿过眉毛,直入右边眼角,只差半指宽就要伤及眼睛。
如果恢复得不好,怕是要破相。
见周承佑双目紧闭,并未醒来,他连忙叫了黄门,让人重新给兄长换药。
想到方才面见父亲的场景,又看现下景况,两厢一对比,周承顺的郁气更甚。
如此伤势,又是这个位置,很明显周弘殷动手的时候毫无顾忌。
只要偏上一点,就会伤及眼睛。
如果瞎了一只眼,便是太子也没有再继承大统的可能。
若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全然无心皇位,同父皇并无半点提前商议不说,方才还毫无征兆地跪了半日石砖,周承顺几乎要以为这是给自己铺路。
几个月里头,周弘殷莫名其妙的举动越发频繁,今日能砸兄长的头,强令自己空跪,明日就能要兄弟两的命。
年纪大了,自该早早退位才是,只要不是皇帝,随便在福宁宫里怎么炼丹,随便捣鼓什么都不会有人多半句嘴,可这人就是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周承顺的膝盖照旧很疼,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却忽然跳得很快。
——如果兄长碍于人伦、道义,许多事情不能明着做,他却没有这个妨碍。
伤口腐烂了,自然要把腐肉剔掉,才能叫新肉重新长出来。
肉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至于怎么剔,还要从长计议。
第330章 清醒
福宁宫中,天子周弘殷跣足坐在蒲团上,双手结莲,心中默诵真经,诵着诵着,只听得外头风声四起,呼呼而过,像是雨雪将来的模样。
这般气象同声响,引得他一下子分了心,忘了自己接下来应该诵背的句子,却是不由自主回忆起从前年少戎马的日子。
周弘殷自小就长于武力,七岁时打十一岁的兄长都不在话下,在外征战,军中上下对他都全是尊赞之声。
那时他少年意气,全不惜力,也落下了不少病根,后来虽然也如愿登临大宝,可随着年岁越长,越是后悔曾经的行径。
年轻时想着要服众,一面也是自己一腔热血,回回战事都冲在前边,受过的刀伤箭口不计其数,当时自以为是功勋痕迹,等到老迈,身上伤病四起,每日膝盖、腰、背时不时就会痛彻心扉。
更要紧的是肺。
元祐二年的时候,他为了奇袭北戎,带着两千精锐埋伏在荒野足足三日,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因此得了伤寒,又因缺医少药,救治不及,由此留下后遗之症,每每换季之交,都恨不得把那肺抠出来。
武功之外,还有文治。
继位以来,他夙兴夜寐,扩疆域、兴吏治、减赋税、自以为已是将大魏治理得井井有条,与接下来那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全不是一码事了。可为此付出的,却是自己的精气与血肉。
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身体越差,周弘殷就越能感觉到他命不久矣。
一想到如此瑰丽江山,如此天赐之位,最后居然只能落到儿子手上,而那儿子,又何曾为这国朝付出过什么了?
他可曾平过叛,撵过戎狄?可曾开疆辟土,治理国民?可曾励精图治,夜不成眠?
生下来就获得一切,坐这样的江山,他又凭什么?
明明自己才是最应得,也是唯一应得的!
人皆会老会死,周弘殷生为天之子,却不愿死。他从前听人说起某某人能活愈百岁,又听闻某某道人、和尚可吃丹药返老还童,当时嗤之以鼻,以为笑传,从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自己到了这个境地,每一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就忍不住各处去找寻、探听如此能人在何处。
只是纵然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老病太久,太子周承佑协理朝政大事日久,也已经笼络了一班朝臣,若是听之任之,等不到自己长生还童,这一国天下,就要落入竖子之手。
太皇与皇帝,听起来只是一个字的差别,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却全然不是一码事。
周弘殷此时的许多行事,一则是为了打压太子党羽,另一桩则是为了显示自己尚能支配朝政。
他不是不知道如此做法只会惹得人怨四起,可那又能如何?
况且他之所为,也并非毫无缘由。譬如郭家根深叶茂,在军中势力几成难以撼动之势,原本就不能听之任之,只是西贼势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驱敌,才不得已将其再次启用罢了。而今翔庆将要尘埃落定,自然当各归各位。
更别说外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单凭郭保吉与夏州往来频密,暗设榷场之事,哪怕将此人斩杀了都不为过,莫说他只是暂扣其家人。
这天下是他造就的,他自然也有资格翻云覆雨。朝臣是他一手简拔的,当然也能任意发贬罚责,他是天,他是父,臣民对君,儿子对父,又岂能有不平不忿之心?
周弘殷盘膝打坐,本来应当按照星南大和尚教授的放空灵台,以内目视心,可坐着坐着,心中却是杂念丛生,再无法静守,索性活动了一下腿,站起身来,去床榻旁的桌上翻了翻,寻出了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他再如何折腾,心中其实也有数,会让朝堂能正常运转起来,况且若是朝中无银,也难维系去寻觅长生之道。
此时已到岁末,一朝账目所入所出,俱都清清楚楚摆在周弘殷面前。
他一面翻看,也不叫黄门进来伺候,自己掀开砚台盖子,拿笔就着里头的墨汁在那折子的几个数字上圈圈画画。
透过户部繁缛的公文,周弘殷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朝廷一年所得,仅有三成为田赋所得,其余大半源自商税,商税之中,盐铁、茶酒占头最大。其中盐税并无多少变动,与去岁相差仿佛,茶税却是先增再减,最后所得的数字只比去年添多了一点,唯有酒税,足足增了三成,可再仔细比对,增项全数集中在最后一季,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酒税添了一倍还多。
户部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后头甚至还逐月附上了酒税构成明细,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其中增项全数来源于两处,一处是酿酒坊,另一处则是京城新设的隔槽坊。
酿酒坊倒是其次,先前就曾经下过任务,必要如期完成的,可这隔槽坊却是很出乎意料了。
周弘殷很快就记起来,当日石启贤来报,说要用前朝隔槽之法提增收项,等到支应过去这一段,战事渐歇,国库负担渐轻,便做停用。他当时听得说只是试行,虽然觉得未必有用,却也没有否决,自批了同意。
谁料得不过短短几个月,寻常新设的衙署,能将架子搭起来就不错了,这隔槽坊居然如此能得钱。
周弘殷一时心动起来,略一思忖,粗粗将那折子看完,没寻到自己要找的内容,便打铃叫了外头黄门进来。
此刻刚到丑时,正是常人最困的时候,周弘殷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吃了下头奉上来的丹药,又有宫中的地龙熏着,却是全身发着温温热,暖洋洋的,整个人甚至有种晕乎乎将上天的飘忽感。
他并不困倦,脑子是清醒的,矛盾的是,一双腿脚十分矛盾,又自觉有力,又软绵绵。
摇了摇头,将那奇异的感觉甩出脑子,周弘殷对着进来应话的小黄门道:“去查查隔槽坊的宗卷,将那衙署里头官吏、构架、账目全数取过来。”
他要使人去仙山、仙境、仙岛求药,需要新开财源,也要肯卖命、干实事的人才。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石启贤说过,欲要用越州裴家剩的独子去弄那隔槽坊。
毕竟是士族出身,做起事来,果然卓有成效,又有见识,正好去为自己所用。
晾了这几十年,一家人都约莫要死绝了,总该清醒了,难得此刻得个机会,应当即使是卖命也会死命抓住的吧?
第331章 青眼
外头夜幕低垂,裴继安站在左久廉的下首,也不择座,而是虚指着桌上的文书,一一同对方解释里头各项内容。
他方才应付了对方半日,所答之事,无一不是之前上报时在折子当中写过的,却又被其反复盘问,其中刁难简直太过明显。
左久廉对着文书,对当中问题翻来覆去地询问,除却担心再次出现上回被石启贤发问却无法回答的情况,自然也另有一种隐秘的企图。
司酒监就在御街临街之上,此处虽是后衙,却也当着街巷不远,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更鼓声响,凝神分辨,原来已经丑时了。
左久廉年龄渐长,精力早已不如年轻时旺盛,眼下见得裴继安半晌没有疲惫的意思,问了足足两个时辰,依旧精神奕奕,回答起来滴水不漏不说,还一丝苦累都不叫,也不说要回去睡觉,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骄不躁,叫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原本的打算能不能做成。
裴继安没有熬不住,此时倒是左久廉有点受不了了。
他想了想,看着对方腰身还是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一副沉稳踏实的样子,终于放弃地将那文书轻轻合上,抬头叫了一声裴继安,复又道:“这几个月,你在隔槽坊中做得很好,我同石参政说过数回,先前还欲要为你引荐,只是接连遇得潭州霜冻、蔡州、登州两地地动,兴元府又有蝗灾,再兼翔庆战事不歇,中书忙得厉害,他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好就此作罢。”
他这话中真假参半,却是毫不客气地向裴继安卖了一个好。
最近小半载,大魏确实多灾多难,石启贤也的确忙得不行,据说政事堂、枢密院中主事之人几乎已经常年歇在宫中,而朝中因有急事,好几回都罢了常朝。除此之外,甚至今岁太后与皇后生辰都是停而不办。
值此忙乱之际,左久廉惯来长于看风向,自然不会凑上前去触霉头,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与他不同党也不同脉,甚至战队也截然相反的裴继安执着引荐,此时不过说个嘴响罢了。
裴继安微微一笑,道了一声谢。
左久廉见他毫无动容之色,也不像十分感激的样子,只给点面子情敷衍,虽然心中恼火,奈何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只好将那不悦之情压下,面上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还将那音调压低,同春风般和煦地道:“我其实原来就有个想法,若对上的是其余人,倒也不好说,不过继安你是个能担大任的,不同那等小家子气,一心只想着眼前蝇头小利,不顾长远之谋,却能好生商量一回。”
他顿了顿,见裴继安已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复才用已经商定的口吻道:“我有意将你调回酿酒坊,你意下如何?”
左久廉说完这话,也不待裴继安回答,径直道:“这不单是为了司酒监,也是为了你着想——能将隔槽坊从无到有,可见你胸中有料,只是隔槽坊毕竟只是过渡而已,用不得两年,就不能再做,此等旁门左道,不得长久,长远计,还是得看酿酒坊。”
“正好酿酒坊今次虽然得酒不少,已然及了中书下派的数额,却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以你之能,又熟悉酿酒坊各色情况,想来回得那一处,很快就能重新上手,做出另一番功绩来。”
左久廉一派谆谆善诱。
“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司酒监已近半载,应当晓得我这话并非虚言,只要能在酿酒坊做出东西,自然能入得了参政的眼,说不得还能叫其余官人青眼有加!”
第332章 感同身受
裴继安走出司酒监的时候,天边已经鱼肚白。
他方才面对左久廉的问话不置可否,只说一切听从部司安排,可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对方开始生出这个念头,无论自己答应与否,都不可能轻易更改。而两人一边在上,一边在下,无论上峰的做法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另有心思,又对错与否,石启贤都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去与得力臂膀相悖。
进入司酒监虽然只有半载不到,裴继安却是已经深知左久廉是个爱憎分明的,只要被他看进眼里,一定会设法提携,与之相反,若是给先入为主生了偏见,怕是使出再多力气,也难以弥补。
眼下显而易见,对方已经把他视为异己,再做挽回虽非不行,可所舍与所得相差太远,实在没有必要。
既如此,不如另辟新径,不再执着于此。
司酒监临着御街,眼下正是上朝的时辰,裴继安一出衙门,就有司酒监的杂役牵了马出来。
他本就是衙门胥吏出身,十分清楚司酒监这等衙署里头的吏员俸禄少得可怜,而被临时抽调过来值夜的,多半不是衙前役,就是没有后台的,衙门自然也不会给什么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