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识好歹,少不得拿了笔润来相求,只是杨家家底丰厚,杨如筠也不缺这几个钱,他年轻的时候爱惜羽毛,轻易并不货字,老了之后就更不肯为外人辛苦了。
杨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来,粗粗扫了一眼,见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边,准备拿去给管事拒绝。
除却这些,旁的都是熟人来信,却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给父亲读信,一面按着对方的口述书写回信,读到一半,却是忽然停了下来,问道:“爹,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二大王府上来信,问咱们讨要屏风与中堂?”
杨如筠皱眉道:“若是对联、题字这等小东西倒也罢了,屏风同中堂麻烦得很,最近天冷,我没那功夫给他写——那一处来信催了?”
又道:“况且陛下卧病,他一个做儿子的,不好好侍疾,哪里来的闲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杨如筠给太子讲过课,虽然不曾教过二大王,教训起人来,照旧分毫不让。
杨老幺自应了,寻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时,却是无奈又道:“何四叔来信,说是上回你答应他六十大寿的时候,要给他写贺寿词……”
这一回杨如筠倒是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这一码事,同他交代一声开春再说,我最近手脚都有些木,拿起笔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写东西。”
杨老幺一一应了。
桌上的信件已经攒了小半个月,数量着实不少,杨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儿子道:“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你替我回了便是。”
杨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过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时,却是“咦”了一声,低头仔细看了又看,半晌,复才迟疑道:“大人……平影阁那一处来了拜帖,好似那韩老爷有个后辈想要出一部书,欲要请大人誊抄付刻。”
杨如筠不悦地道:“这个老韩,越发不靠谱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帮着递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样不值钱?”
说完这话,他犹有些不满,只觉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拒了便是——拿我当个抄书匠呢?!”
杨老幺却是不应,犹犹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还是先瞧瞧?”
一面说,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递得过去。
杨如筠虽觉得儿子十分不醒事,还是皱着眉头接过了。
他先扫了一眼拜帖,见上头文字虽然工整,却少了几分灵气,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后头那一页纸的时候,却是大声“啊”了一下,整个人都坐得直了,一双眼睛盯着纸上字迹,连眨也不眨,过了半晌,复抬起头,惊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来的?!老韩竟是藏有这样好东西,怎的从未听他说过!”
杨老幺忙道:“儿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县的一个吏员拜的,说是有远亲来投,那亲戚家中私藏的,此时拿出来给宣县公使库印书得钱,一为筹雅州军饷,二却是为了给他那远亲家人祈福……”
又道:“帖子上说那书中有已然失传的《杜工部集》补遗,我先还有些不信,然则一读便知端倪——寻常人哪里仿得出来如此大才!”
另又问道:“大人来看,是也不是真诗?还是旁人假借名义而作?”
杨如筠虽是问了话,却半点心思去细听儿子回答,只盯着纸上的诗句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词,那头也摇了又晃,晃了又摇,品砸半晌,也不去回话,只一味催问道:“那剩余稿子呢?”
杨老幺哭笑不得,道:“爹,人家这是家藏孤本,怎可能把稿子全数给来……况且还不晓得咱们肯不肯接!”
杨如筠把手中那一页纸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最后长声叹道:“若是我那老师鲁直先生犹且在世,得了这许多诗,怕是要欢喜欲狂!”
又道:“拿了这样的东西来,简直是掐了我的命脉,怎可能会不接——幸而我有这一笔好字,才能得当先看到如此华彩辞句!”
又跺足道:“能抄此书,实是功德无量,便是早几年拿得出来也好啊!这一二年我眼睛已经不太好使,大字还罢,那小字若是写得歪了,将来要被百世笑话的!”
一面说,也不管儿子反应,连忙去打铃,等下头人进来了,又急急吩咐道:“去搬得几个大炭盆过来,务要把这书房烧暖和,再去寻夫人拿我房中柜子钥匙,取那七香丸来此处点了,另有库房里上回贺家送来的粗蜡烛,一并拿来书房给我晚间用……”
杨老幺虽然早有预料,见得父亲这样表现,依旧吓了一跳,强忍着才没有上前阻拦,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想:大人原还说手抖,哪里抖了?我看那手稳得很哩,都要把铃给拍歪了!
第39章 怕是个算盘精
且不说杨如筠在此处抓麻乱叫,又要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又要更素食换新衫,文稿还没拿到手,已是闹得一府上下鸡飞狗跳。
他也不去问今次那事主给自己润笔几何,更不管一部书共计十册,字小还多,会写的老眼昏花,看那架势,怕是倒贴钱也要去抢着上了。
再说另一头,沈念禾签了契书,却总觉得得裴继安没有经历过,纵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是以不管所用的纸张、墨汁也好,拿来装帧的纱线、分运时的装裹也罢,样样都想要过问。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插手,一来害怕伤了人的面子,二来担心时过境迁,自己知道的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反而好心办了坏事,索性先行一一试过。
郑氏脾气好得很,又纵着孩子,听得沈念禾一说,不仅马上应了,还帮着在一旁搭手,很快就把各色纸张、材料从铺子里买了回来。
沈念禾就按着尺寸,自己随意雕了木板来试纸、墨,把纸页铺得到处都是。
如此一来,自然难免闹出许多动静。
谢处耘在一边斜眼看了许多天,见她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团团转,再憋不住道:“调墨、试纸自有印书的匠人去管,你在此处操个什么闲心!”
谈到正事,沈念禾就不能由他胡说了,只道:“敢问谢二哥,今次招这许多工匠师傅,公使库给出多少银钱?”
谢处耘一惯当自己是座庙里的钟,敲一敲,响一响,打一下,走一步,乍然被问出如此细节的问题,一时有些语塞,却也理直气壮地道:“我哪里记得这等小事!”
沈念禾便同他道:“公使库印书乃是征召,总共八个雕版师傅,十一个印书师傅,另有许多小工,从头做到尾,也才要预支十三贯钱。”
又道:“才给这几个钱,就不要指望师傅给你用心白做多少事了——征召工匠,衙门当中是有旧例的,三哥也不好大方得太过,我虽愿意私下贴补几分,却也不能盖过衙门去,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把事情试出几分来,再叫他们去选,省时省力得很。”
谢处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道:“就算他们不上心,你一个外行人,再如何上心,又能试出些什么?”
沈念禾就引他到得檐下遮阳处的地方,从地面上捡起几张正在阴干的纸片递得过去,问道:“看这三页纸,二哥觉得哪一张印得最好?”
谢处耘低头瞥了一眼,本来打算随意敷衍几句,然则见得上头印的字横斜竖歪,点不成点,撇不成撇的,登时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都不怎么好——狗爪子爬出来的都比你刻的这字好看!”
然而他笑完之后,却也慢慢看出些不同来。
沈念禾头一回刻版,手生得很,又赶时间,能做出个样子货来已经很不错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样子货,配着同样的墨,印在不同的纸上,结果却大不相同。
头一张纸明显晕墨得厉害,不用仔细看就能瞧出那字画边上丝丝染染的,看上去十分不干净。
第二张纸许是打浆不够细,上头还剩得不少粗糙枝梗的凸起,那凸起处不印字的时候还没什么,一旦正好印在笔画起始或者尾端的时候,就很容易卡墨。
倒是那第三张,一眼看去,好似没什么区别,可一对比就能看出来它的纸质更为白细顺滑,印出来的字也很吃墨。
谢处耘指着第三张,道:“这个好。”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这个太贵了,也不能要——最多做书面用。”
谢处耘只觉得荒谬,问道:“一刀纸才几个钱?”
沈念禾就一项一项算与他听,一刀纸多少贯钱,能做几部书,剩余残料卖回给纸铺能得多少钱,如果每刀纸贵上一百钱,一部书的成本又会多上多少。
谢处耘听得头大。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原来也觉得印书简单,原稿抄好了给人雕版付刻便是,后来才晓得,当真想要做出好书,又要从中得利,却也麻烦得很。”
“除却内容,无论字体、排版、布局,乃至装帧,都可以抬高书价,增加发卖之数,而笔、墨、棉纱绳等等,只要其中材料成本增加一分,摊到单独一册书上头好似没什么,一旦累加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
谢处耘若有所思,拿起那第二张纸,问道:“难道只能用这个,这又是什么纸,看着粗制滥造的。”
沈念禾道:“自然不行,那是‘还魂纸’,乃是将废旧纸重新打烂回槽,拌入新纸浆二制所得,纸上有帘纹,质地、颜色不一……”
她在此处侃侃而谈,点评起纸品、墨种,浑似了如指掌,顺便还把各色成本粗粗计算了一遍。
谢处耘面上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似自家只是抽空来此处瞄一眼,可那耳朵早已竖得尖尖的,一颗心却更是如同被路过的铁蹄来来回回踏了不知道多少遍,踩得都快烂了。
到得晚上,他好容易盼得裴继安回来,也不敢说白日间被衬得如何孤陋寡闻,却是急忙提醒道:“三哥,咱们公使库印那沈妹妹家中的书,纸、墨、绳等物定下来了不曾?”
裴继安道:“我正忙着请人抄书的事情,另有协调工匠并腾出印制的地方,还未有空去管那一项。”
说完这话,他却是有些奇怪起来,道:“这一向倒是长进了不少,从前不见你这样细心过。”
谢处耘被夸得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又道:“是不是纸、墨什么的,不能光靠匠人报数,不然他们也许会从中贪数,最好还要我们自己慢慢选、算,得出最划算的来?”
裴继安点头道:“是有这回事,一刀纸能做多少书,其中损毁多少都要有个定数,不能由着他们乱报,另有墨汁,浓淡都要试过了,一是为了印出来效果好,不褪墨、不晕墨,二是也可以俭省开销。”
说到此处,他看了谢处耘一眼,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谢处耘脸上一红,道:“不是我……”
便把白日间沈念禾同他说的事情转述了一回,又颇有些讪讪地道:“也不晓得怎的这样会算账,怕她上辈子是个算盘精出生的!”
第40章 君子非礼勿言
谢处耘嘴巴上虽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未尝没有佩服,说到最后,倒是有些颓然起来,问道:“三哥,我是不是不怎么中用——那沈念禾一个小姑娘家,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一样都没有想到。”
裴继安原本不透露沈念禾的身份,乃是顾虑她自己不愿意讲,然则此时都要印书广告天下了,哪里还差谢处耘这一个人,便把沈家来历简单说了,又道:“她虽是个女儿家,然则母亲精通算学,父亲更是天纵之才,耳濡目染,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再道:“你更有你的长处,做事有头有尾,行事极快不说,另会去寻便捷之路,不似有些人,动作慢还不会动脑。你在同龄人当中已是极为出挑,不必同旁人去比。”
谢处耘得裴继安这几句夸,尾巴早又翘上了天,自顾自地胡乱摇不说,倒有心思去管别的事了。
他听得沈念禾的出身,十分吃惊,很快抓到了其中重点,问道:“三哥,翔庆那一处不是听说要割让了吗?既是这样,那沈轻云……”
裴继安点头道:“无论是死是活,都得不了什么好了。”
谢处耘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虽说他自觉当日叫那沈念禾不许嫁给裴三哥的举动并没有错,而今得知实情之后,回头去看,沈家如此情况,三哥更不能娶,不然将来哪里得助力。
可是仔细一想,这女子实在有些可怜,明明头一天还是天之娇女,名门之后,转眼之间,家门无依不说,居然落魄到被人嫌弃的地步。
谢处耘挨过训,知道沈念禾的身份之后,更明白对方定然要脸,应当会言出必行,再无可能做自己三嫂,放心之余,当着裴继安的面不敢直说,自家却是难免暗忖:这姑娘家如此家世,将来怎么嫁人?哪家好人又愿意娶她?
另又想:虽说相貌不怎么出挑,而今长得肉了些,纵然不是个绝色,也比从前好看多了。要紧是人性情脾气也好,处起来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此时来看,家学渊博,还十分聪明能干,若是给那等腌臜的娶了去,倒是可惜了。
裴继安却不知道谢处耘脑子里那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沈念禾原本也同他说过在原稿之外,会给出样式、排版等等细项,只是裴继安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当那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干坐着在一旁看人干活,多少想出点力。
然而得知对方居然在默默自行试比纸、墨,不仅对各色品类都下了心思,还试出了结果之后,那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裴继安毕竟年轻,对沈家、冯两家了解得并不多,更不知道沈念禾在担心什么,只以为对方挂念父亲安危,一是想要透过印书传讯,二是当真一心靠此积攒福报。
做女儿的有这样的心思,又正付诸于行动,他作为“别有居心”的外人,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他拿定了主意,等到次日收到杨如筠那一处的回复之后,便拿着对方抄写的样纸特地抽空去寻了沈念禾,先问她道:“我听处耘说,你这一处试了纸、墨,却不晓得有了结果不曾?”
沈念禾头日那许多话,哪里是单独说给谢处耘听的,还不是为了侧面传给裴继安,此时终于等到人,连忙把自家试出来的东西摆到台面上,同他一一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