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
第3章 持的镀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来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几步,隔着屋出声道:“婶婶?”
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入耳很舒服。
郑氏连忙站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我那侄儿裴继安回来了,按理得要来问候你一声才是。”她见对面人并无拒绝之意,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说罢?”
沈念禾此时虽无镜子在手,却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见得郑氏做法,晓得这是出于体贴。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当要先见一见裴家兄长才是正理。”
郑氏见对面这般回应,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对着外头唤道:“我与你沈妹妹在此,你进来罢。”
来人进门之后,只站在门边,也不走得很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复才向二人问好。
郑氏对着来人道:“这是你沈轻云沈叔叔家的独女,唤作沈念禾,翔庆那一处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知晓,她颠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处,今日起,便与咱们做一家了。”
她说到此处,特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并不反驳,又道:“午间张大夫来看过一回,说病人得好生休养,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头见得什么养补身体的,买了回来,我做与她吃。”
裴继安应声道:“知道了。”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绷着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还带着热气,一副才做了体力活的样子,面上则并没有什么表情,光凭外表,窥不出内里心思。
沈念禾细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气俊朗,一张好人脸,另又很有几分稳重,全无青年人的锐气与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极了,料子还很一般,绝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问,靠床欠身回了半礼,道:“实在失礼,贸然来得这里,不知要给婶婶、裴家兄长添多少麻烦。”
她说完这话,特意坐直了身体,将枕边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侧的桌案上,道:“我年纪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长辈叫我来投裴伯父、伯母,我便来了,方才见了这信,又听婶婶说了两句,才略晓得其中内情,却不知而今翔庆军中情况。”
说到此处,又将那纸页朝前头轻轻推了推,道:“我没有成人,这是家中要紧的东西,还请婶婶同裴家兄长帮忙收着,才方便依时收租收米,不然弄丢了,须是不好。”
床边的桌子约莫三尺长,两尺宽,上头只放了一个托盘,另有茶杯、水壶,大半地方空无一物。
此时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层漆的桌面上,摆上了厚厚一叠契纸。
最上边那一张,是沈念禾刻意选出来的百顷上田,纸张左下角加盖有官府鲜红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难。
她语气诚恳,其中带着几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正试图倾尽家财,取个庇护。
沈念禾这一着,显然打了对面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房中辈分、年龄最大的乃是郑氏,按理当要做婶婶的来拿主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裴继安。
裴继安上前几步,将那契纸按住,复又推了回来,道:“这是沈家资财,自是由你来收着,断没有给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粮米租银,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庆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许只要过上几日,便能听到他立功脱困的消息。”
又道:“不妨先在此处住下,我而今在衙门当差,虽只是个户曹吏职,却也有邸报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时来同你说,你且安心养病,其余事情,将来再看。”
竟然果真只是个蝼蚁小吏!
他把话说完,行了一礼,口中托言有事,这便先行出去了。
郑氏等他出得门,复才转头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傻!旁的不用担心,只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药吃了,若是有力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洗一洗,夜间也舒服些。”
沈念禾虽是有无数话要问,却也知道急不来,点头应了是,道谢之后,将那药一饮而尽,又拿水漱了口。
郑氏待她重新躺下,将托盘收拢,掩门出去了。
***
那药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过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脏又黏,实在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门而出。
夜凉如水,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个两进四房的小院子,每间房都非常小,厨房那一间在前头,屋顶有烟囱正温吞吞冒着黑烟。
沈念禾环顾一圈,见对面房中有光,又隐约听得人语,料想郑氏同裴继安就在其中,便走了过去。
她还未行到门边,却听得里头那裴继安道:“这沈家姑娘年纪不大,主意却拿得很定,依我看,不是那等禁不住事的,这般瞒着她,未必是好,将来总有知道的那一日,倒不如直说了。”
沈念禾本要出声,听得这话哪里还敢动作,只好屏住呼吸,立于原地。
屋中沉默了半晌,才有那郑氏道:“再如何也是个未及笄的,看着脸上那样稚气,此刻爹娘俱是不在了,又无叔伯兄弟、三亲四旧可靠,还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此时告诉她翔庆失陷,朝廷暂且无暇西顾,甚至多半要割让翔庆、西平与西人,沈副使从前置下的房契、地契全数已经形同废纸,她怕是寝食难安,何苦要去做这个坏事!倒不如先瞒着,等她将养好了,再慢慢道来。”
她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消息会不会是假的,你沈叔叔万一还活着……”
裴继安道:“奉命讨贼,却致翔庆失陷,沈副使同韩经略一副一正,俱是难逃干系,即便还活着,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当今那一位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婶婶你是裴家人,难道竟也不知?况且你亲自接的人,送那沈念禾过来的,是沈副使家中亲兵罢?”
第4章 嫌弃
郑氏没有说话。
想来是她点了头,过了一会,裴继安又道:“既然婶婶确认过,定是沈家亲兵无疑了。”
“沈副使虽非将门出身,毕竟在行伍多年,他信得过的,必不会口出虚言,况且沈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能会送来宣县,而不是在半路等消息?”
“翔庆已是乱成一团,要等朝中确认其中情形,再发下邸报到得宣县,一来一往,少说也要月余,衙门里头消息惯来要晚上许多,比不得那自翔庆军送人来的亲兵灵通,如果他们说沈叔叔已然陷于敌手,咱们这一处便不要抱有奢望,还是好生劝那沈家姑娘罢。”
听得他这样说,半晌之后,郑氏才叹道:“也亏得那许多兵士不远千里送人过来,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只喝了水,取了干粮就又要回翔庆,怎么留都留不住,说要去救沈副使,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再歇——这同回去送命又有什么不同的?”
“若非我强要推拒,这些个做兵的又实在用得上,他们怕是把盘缠都留下大半与我们照料这沈家姑娘……”
“我往日也听人说过沈轻云多能耐,今日见了他这几个手下,才知并非虚言——能将人笼络卖命至此,用一句‘能耐’来形容,实在是说小了。”
屋内沉默了许久,才又听得裴继安道:“敢与本家断绝关系,还能有今日成就,世间又能得几个?只是谁又能想到他正当势头,却……”
他顿了顿,问道:“婶婶,我方才被街头黄二娘喊住,问说是不是有了姻亲,还叫我不要忘了邀她一家吃喜席——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氏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实在头疼——沈副使来了信,说要将翔庆军中产业与女儿做嫁妆来同你结亲,那送人来的兵卒脑筋直,又兼着急,问路时被人询问身份,便将此事直说了,是以不少人听得她是你未婚妻,怕过不了几日,街头巷尾,人人都要传开。”
裴继安沉吟片刻,道:“这倒不怕,至多是我名声有损罢了——任由旁人说就是。”
他语气十分从容,道:“至于沈家姑娘,若是沈副使无事,必会来将她接回去,婚事自然作废,此处就算有几个闲人碎嘴,山高路远的,扰不动她半分。”
“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他产业根基全在翔庆,名声多半也要被毁,今上哪里是好相与的,沈姑娘孤身一个,并无浮财,也无人照料,还是罪臣之后,怕是难说亲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裴家再不济,好歹能给一个落脚之处。”
“当初父亲颇得沈副使照拂,眼下沈家遭难,我虽并无多少余力,也当是代父报恩之时了。”
沈念禾听到此处,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此身多少还有些钱物,谁料得竟是这般可怜。幸而沈父没有看错,裴六郎虽然不在了,裴家人品行依旧纯善,自家不至于沦落街头,担心一日三餐。
至于那婚事,确实还要日后再说。
自己果真身无分文,又无背景依仗,自然不能挟恩图报,强逼人来娶。
非礼勿听,她虽是无意,到底此举十分不妥,既是确定无事,便轻手轻脚往后退,才将行到所住房间门口,却听前头一声“砰砰”作响,原是有人在外敲大门,又隔门叫嚷道:“三哥!三哥!”
听声音是个少年郎。
沈念禾还未来得及退进房,对面屋子里裴继安便持灯走了出来,见她站在门口,出声道:“不想把你吵醒了。”
语毕,也不多话,自往前头开门去了。
郑氏听闻,也出得门来,跟着歉声道:“是个熟人,那厮不晓事,把你也吵起来了,累不累的?我给你提水进屋?”
沈念禾连忙谢道:“本来也要醒了,我其实当真没有什么,睡了这许久,又吃了药,已经大好了,我同婶婶去提水罢。”
果然跟着郑氏往前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才要穿进前堂,就见二人迎面而来,左边是裴继安,右边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跟得紧紧的,将头左转,口无遮拦地同裴继安说话:“三哥,我怎么听外头人说你来了个未婚妻?还是翔庆府逃来的难民!说是七八个当兵的押着你强要成亲!这究竟是真是假的?”
两边当头碰上。
裴继安不悦地制止道:“谢处耘。”
郑氏也叫道:“处耘!”
那少年见势不对,抬头一看,正好与沈念禾打了个照面。
裴继安手中举着灯,又有明月之光,把四人的脸都照了个清楚。
郑氏出来打了个圆场,先同沈念禾道:“这是谢处耘,比你大一岁,同我们家继安是挚交,因他年纪小,性子难免跳脱些。”
又同那谢处耘道:“这是你六伯旧交的女儿,你叫沈妹妹便是。”
沈念禾先行了礼,复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那少年看着十六上下,竟是极出色的相貌,五官秀致,已是可用姝丽二字来形容,却又绝非女气。
那谢处耘背后说人,谁想与正主恰好撞上,面上也有些尴尬,只是此时见得沈念禾,先看她打扮,再看她相貌,眉毛已是拧得死紧,即便强忍着,还是露出了几分嫌弃之色,又皱着鼻子,往一边侧了两步,复才简单回了一礼。
两边擦身而过。
沈念禾这具身体病了一场,耳朵照旧灵敏,即使走开了好些步,依旧听到后头那谢处耘嫌恶地道:“三哥,这姓沈的难道就是你那未婚妻?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会当真要娶罢?她又脏又臭,样子也平平,看不出有什么好,还是翔庆来的,怕是已经不名一文,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哪里好意思强要你娶……”
这话虽是有些不客气,可即便是沈念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很有几分道理。
一旁的裴继安出声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他语气严肃,其中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那谢处耘倒也听话,不服气地嘟哝两句之后,很快噤了声。
第5章 大魏
郑氏在沈念禾前边带路,小声道:“处耘他爹多年前就不在了,他娘改嫁得早,本要带着儿子去新夫家,偏他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一个人留在宣县吃了不少苦。”
“到得今年,他继父那一门转来宣州城中做官,时时要管着他,叫他十分不耐烦,难免生出几分脾气,回头继安自晓得去说,你别理这个不知好歹的。”
沈念禾只笑了笑,并不说话,跟着进了厨房。
里头并不大,除却两个灶台,另有锅碗瓢盆等物,一一按大小摆着。又在墙上挂了帕子,布巾等,角落里堆满劈成一般大小的柴禾,垒得方方正正,便是旁边竹筐里的菜蔬也摆得十分整齐,叫人一望就生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两个灶台上都坐了大锅,正“嗞嗞”地发出响声,虽然没开,也烧得很热了。
沈念禾才要上前,后头便有人道:“我来罢,婶娘同沈妹妹去寻衣服便是。”
原来是裴继安过来了。
郑氏司空见惯,应了一声,便把沈念禾带了出去,回到原来房中,先搬了屏风、木桶去角落,又寻了干净衣服同皂角、布巾等物。
等到收拾好这一处,裴继安的热水也都提好了,早已全数倒进大木桶里,又添了凉水,最后提了一桶冷水过来放在屏风边上,也不多说,老实退了出去。
沈念禾被汗水渍了一天,盐粒都要沤出来,好容易得了热水,闩上门,就着火焰如豆一般大小的油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待要换衣裳,却听得外头郑氏敲门叫她的名字,又叫道:“好了不曾?水要冷了,小心着凉。”
原是郑氏担心里头出事,跑来询问。
她应了一声,把衣带系好去开门。
郑氏举灯在外等着,见门开了,顿时松了口气,道:“咱们去隔间坐一坐,叫继安来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