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才说到一半,却是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只慢慢把手里灯盏举得近了些,端详沈念禾的脸好几息才道:“原也应当是一副好相貌,却不想瘦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可惜……”
沈念禾只好低头不语。
郑氏也没有多说,带她去了对面的房舍里,解释道:“这是继安的屋子,方才他同我说了,明早就腾出来给你住——这一间坐北朝南,敞阳通透,又不靠着巷子,正合宜休养。”
沈念禾连忙道:“还请裴三哥不要这样行事,我住原来的屋子就很好,若是如此麻烦,倒叫人怎样都住不安心了。”
郑氏给她挪了椅子坐,却是道:“你莫要多管,等我先去取个东西过来。”
她把灯留在桌上,自家先行了出去。
沈念禾一人坐在屋内,左右环视,果然这间房比自己方才躺的要大上许多,墙角靠着一张床,窗边有及腰高的桌案,再往里,靠墙处有一架书。
她心念一动,擎起桌上油灯行近而看,只见那书架上排着的并非常见经义、诗文,反而多是农书、营造、屯田治河之法,另十余本各朝律令,摆得自有规律在,与厨房里那整整齐齐的排布如出一辙。
再看书脊上头字迹,并非什么名体,却也颇为工整。
未得主人同意,沈念禾不好去随意翻阅,只站在书架前一一看那书脊上的书名。
其余皆不论,唯有最后一排律书乃是按朝代来做排列,由古至今,齐燕晋楚,前头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大楚刑律统类》之后,竟还冒出了一本《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
明明自己死时大楚才建朝未久,犹记得前几日,弟弟特来同她说,欲要献银给义兄李附充河东军费,怎的转眼之间,又生出一个大魏来了?
桩桩种种,俱是万分诡异,沈念禾深知不能为外人道,纵然脑中已是惊涛骇浪,却也勉力维持,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后退至座上,将油灯放回桌面,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只过了片刻,那郑氏便返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当中装了几个散布头,另有尺、线等物,道:“我且给你量一量,当要快些做两身换洗衣服才是。”
郑氏手脚非常快,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她量好之后,拿笔记了尺寸,又把那篮子里的布头拿出来摆在她面前,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色。”
布料拢共也就三种,一色青,一色灰,一色靛,三个一一展开,看上去俱是灰扑扑的。
沈念禾摸了摸,试出全是极便宜的粗布,同郑氏身上穿的料子相差不大,也不欲叫对方为难,便随手选了青色的,又道:“只可惜我不擅女红,不然也能搭上把手。”
郑氏笑道:“我往日也常给人做衣衫,手艺虽不能说顶顶出挑,也是拿得出去的,哪里要你一个病人帮手!”
一时裴继安也将那房间收拾好,过来道:“时辰不早了,沈家妹妹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叫婶娘来便是,如若婶娘不在,与我说也是一般。”
沈念禾忙起身道了谢,并不直接出门回房,而是回头长长看了那书柜一眼,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下。
郑氏正低头收拾布、尺,裴继安却还留着心,抬头看她那样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道:“病中无趣,家中也没什么解乏的物什,不若我晚上给你借两本诗文回来?”
沈念禾慌忙摆手道:“不必这样麻烦,若是府上有能翻看的书,我取几本来便是,若没有,躺一躺也就睡过去了。”
裴继安道:“并无什么不方便,只我这房中俱是些农书刑律,枯燥得很。”
郑氏本在整理东西,听得裴继安的话,却把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像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重新吞了回去。
沈念禾便接道:“不枯燥,我在家时也看这些,法条间有规律在,农事中也别有奇趣,只不晓得架上可有什么珍本要小心避开,不便翻阅。”
裴继安摇头道:“不过是我少时手抄,你随意取用便是。”
沈念禾再谢了一回,与郑氏道了安,才出得门去。
她一面走,一面听得房舍里头郑氏道:“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把从前那许多书赎买一些回来?便是不能全买,留一两本做念想也是好的。”
裴继安回道:“罢了,便是不管赀费,全是善本孤本,哪里收得到,旁人既已到得手中,等闲不肯放手发卖的。”
又道:“而今就很好,婶婶莫要担心,我看得开。”
过了好一会儿,郑氏才“嗯”了一声,复又问道:“谢处耘哪里去了?”
裴继安道:“在前头洗漱,他来得急,还饿着肚子,我方才拿剩饭与他垫了几口。”
郑氏叹了口气,道:“明日也不是休沐,就这般跑过来,他那娘少不得打发人来寻,也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子……”
第6章 痴心妄想
沈念禾没有多听,回到房中,关门后慢慢躺回了床上。
从醒来到现在,不过短短一日功夫,却像天翻地覆一般。
那箭矢穿胸而过,透骨碎脏,钉得座椅都被击翻,她应该是死透了。
是崔家,还是卢家?
居然勾结北边来行劫杀之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可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无论茶、盐还是酒业,其实早已归于义兄之手,便是沈家死绝了,也落不到旁人身上。
她按着父母生前教导,倾家从龙,欲以乱世浮财求盛世富贵,却没想到天下已定,富贵没享到,命倒是没了。
不过有了自己这一条命做抵,想来义兄必会更看顾弟弟几分罢?
沈念禾摇了摇头,收敛心神,不去想从前事,只一心管将来。
看郑氏与裴继安二人行动举止,应当确是两只正经“湖蟹”,不是什么“洗澡蟹”。
虽不知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情,可以她想来,其人拿捏裴氏一族,多半不像郑氏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求娶不成。
义兄先前还同自己抱怨过,几大世家尾大不掉,钱也想要,权也想要,叫他皇帝当得十分不痛快,迟早要想办法处置。
大魏也好,大楚也罢,天下哪有新鲜事,从古至今,月亮一般圆,柿子一般甜。这裴家怕是正好撞在口子上,被寻个理由而已。
只是裴家家境拮据落魄至此,人丁零落,实在是可怜。
不过“沈念禾”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听裴继安口吻,沈父早年与家族决裂,全凭一己之力有了赫赫功绩,眼下奉命讨贼,却一朝失手,十有八九没了性命。
由此,自己也失了倚靠,今后想要生存,还要暂借裴家之力。
她人生地不熟,便是此间年月也不敢确定,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沈念禾心思浮动,一觉睡得也不太稳当,次日还未醒来,就听得外头吵闹声。
是那客居的谢处耘在叫嚷。
“你回去同她说,我不姓郭,也不要吃她郭家的米,虫有虫路,鼠有鼠路,我就是饿死也是死在谢家,自有裴三哥给我收尸,不会给外人插手,叫她不要再来管我!”
另有个老妇人在小声劝道:“那到底是你亲娘,虽是外嫁,也只你一个儿子,你打她肚子里头出来的,怎好说这样的话?叫她听了,心中怎么好受?”
再道:“今日进学,大少爷、二少爷俱在,独独少你一个,下午官人回来一问功课,夫人该怎样好答?千求万求才进了州学,好容易上次敷衍过去了,那些个学官老爷同咱们官人又不是一条道上的,本来就鼻孔昂到天上,要是借此机会,不给你再去学中,将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谢处耘冷嗤了一声,道:“是你们郭官人,又不是我姓谢的爹,与我何干?”
再道:“她嫁与大官人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有白捡的儿女孝顺,日日为那几个操不尽的心,哪里还有余下来的空档在我这一处不好受?”
又怒道:“我本就不想去那劳什子州学,原是不愿打得面上太难看,谁知她得寸进尺!且走罢!我看你年纪大了,给个脸面,再闹个不休——我可是连你那主子都敢喊她快滚的!”
果然听得乒铃乓啷一通乱响,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他把人给撵出去了,还是人自己走了。
院子里头只安静了一时,就听得郑氏无奈的声音道:“州学确实难进,外头再难寻那许多好先生,又有同窗将来做助力,你便是再不喜欢,忍得一时,得了功名再脱开身去,岂不比此时舒服?”
谢处耘对着她倒是没了方才的戾气,只不高兴地道:“婶婶又不是不晓得,我哪里是读书的料!你当人人都是三哥呢!况且要是得了名次,旁人少不得把功劳归到郭家人身上,我才不要给他家做脸,也不想占他家便宜!”
郑氏道:“旁的我不管,你脸上同脖子上那一处是怎的回事?又青又伤的,是不是又同他家老二打起来了?”
谢处耘恨恨道:“郭向北那个混账东西贱得很,我本不想理他,偏他要来招惹我!以为只自己是他爹呢,活该挨打!”
郑氏说了他两句。
沈念禾听得对面脚步声、推门声,又听得郑氏声音含含糊糊道:“你这后背又青又肿的,我看着心里怕,你且去东街买点跌打药来,我给你擦了,好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才听得有人往外头走了。
沈念禾想着应该是那谢处耘出门买跌打药,见这房中桌上摆了一个小瓶,是昨日郑氏拿来给她擦身上青肿处,很有些效果,便起身取了那药油出去。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并无半个人,对面那裴继安的房间倒是半开着门,里头有些动静。
沈念禾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婶婶”。
郑氏不在,却听到另有人不耐烦地道:“你找她作甚?她出去买东西了。”
原是谢处耘,他横一张脸在椅子上坐着,果然脖子、下巴处都有明显的淤青同伤痕。
沈念禾本来是要把药瓶给郑氏,此时见对方不在,反倒剩一个谢处耘,知道多半最后还是那郑氏帮着去买药了。
她想了想,索性当做没这回事,手里捏紧那瓶子,轻声道:“昨日裴三哥说这一处有一架书,要是我得空的话,可以过来借两本。”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去那书架上找书。
因谢处耘在房中,她也不好细细翻阅,把那两本《大楚刑律统类》、《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取下,又看书名下了一本治水屯田的,正要回头告辞,就听得后边有人冷冷地道:“你都听到了吧。”
这话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一句陈述。
沈念禾不置可否,走到桌旁,左手托书,右手将那一直握着的小瓶子放在桌上,道:“这跌打药效力不错,谢家兄长不妨试一试。”
谢处耘脸更黑了。
他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掏个一星半点的好处,我就会多给脸面,三哥同婶婶心善,见你是个弱女子,都不舍得把话与你说清楚,我却素来是个恶人——裴家虽然落魄了,三哥这样的相貌品行,也绝不是你能妄想的!”
沈念禾十一丧父,十三丧母,同弟弟两个要看护偌大生意产业,什么事情没有遇到过,像谢处耘这个程度的斥责,连羞辱都称不上,另也知道这人同裴家关系极密,乃是出于对亲近人的关心,是以并不以为忤。
她点头道:“谢家兄长且放心,我并无高攀之意,只是家中有事暂居于此,不想给婶婶同裴三哥招来这许多麻烦,虽也知道十分不妥,然则事出有因,其中缘故,过一阵子便能知晓,不会污了三哥名声——只能将来再图报了。”
她不亢不卑,就这般坦荡荡地干脆解释,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倒叫谢处耘被噎得有些悻悻然起来。
半晌,他才回道:“最好是这样。”
语毕,一脸不得劲地伸出手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药瓶收了。
第7章 一梦三百年
沈念禾捧着书回了房,没坐多久,郑氏便回来了,特送了粥水进来,看她吃完,端走前还不忘嘱咐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事情,叫一声就是。”
此时日出天光,正合看书。
沈念禾先去翻那本《大楚刑律统类》。
楚承晋制,多数法条法令不过改头换面而已,学士院定稿前她就细细研读过,最后还是在沈家书坊印刷的,可谓熟得不行,此时重看一回,果然并无什么变动,分明就是从前自己看过的那一版。
再去翻那《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也是一脉相承,只在少许条例上稍作改动,其法理核心同样毫无变化。
两册书都抄得很仔细,连错字都无一个,字体大小均匀,排列整齐。
沈念禾翻到最后,正要去取另一本屯田治水事考,忽然发现尾页处夹了两页纸,打开一看,却是一篇文章。
纸上字体同书册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生硬,少了些圆滑,应当也是出自裴继安之手,乃是臧否前朝,也就是大楚朝覆灭原因的。
全文拢共数百言,紧紧围绕“法”一字,叙说大楚李氏立朝前期,百姓畏法,官吏明法,可到了二百余年后,刑律未变而官吏颟顸,衙堂如同一滩浑水,舍银钱便能脱罪。
此时百姓不畏法,官员不敬法,纵然纲法依旧严密,却有法形同无法,自然天下大乱。
由此得出结论,法虽纲领,最要紧还要人来治。
这文章虽是老调重弹,然而用辞简凝,结构得当,读来有的放矢,写得确实不错,看得出作者才气逼人。
可沈念禾却无心细品。
文中说大楚立国两百多年,终归覆灭,由文后落款年月往前推算,愈五甲子,距离自己死时已是足有三百载。
她虽然早有预料,当真看到事实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又去翻了那屯田治水事考。
这一本按编年纪事,历数齐燕晋楚魏五朝当中的治水、屯田之法,简剖其中道理,又评点事情功绩,编得非常详尽,另有作者按语,更显其人胸中自有丘壑在,并非草率而为。
沈念禾从头翻到尾,齐燕晋三朝著名水事、农事,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
再到大楚朝,其中秦州一项乃是她生前便同义兄提过,自称愿献银修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