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继安见他们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懒得装相,便道:“我与郭将军渊源太深,今次又是全靠他发兵来救才能得活,便是我自觉没甚关碍,京中未必这样觉得,郭将军被逼而反,我别无他路,只能跟在此处看能不能帮着做些杂事了。”
又道:“只我是不得已,诸位却并非没有他选,只当不知道此事,自往龟兹去便是。”
他才说完,先前那性急的姜姓禁卫官便横眉瞪眼,把桌子一拍,骂道:“裴三,你这是不把我老姜当人看?!难道今次郭监司派兵来救,单只救你一个?受恩的也只你一个?你一人独留,将来京中问起,我们又能怎么回话?”
裴继安看他一眼,反问道:“那依你之意,又待如何?”
他索性把事情摊开了,道:“而今虽非郭监司本意,翔庆已为反地,想来过不得多久朝中便会下令征讨,我无妻小家人在京,诸位却是未必,便是自身无惧,也当为家人作想才是。”
帐中原本满是嘈杂之声,他将此话一说,却是人人俱都安静下来,只好彼此对视。
外头传言纷杂,众人多多少少都有所听闻,知道郭保吉“叛国”说,也知其人妻小皆被天子斩杀。
叛国与否,暂且不知,可天家如此动作,分明乃是逼反,无论郭保吉反是不反,在大魏再难寻得立足之地。
他们只是因故路过而已,如果此时离开翔庆,或许还能脱身,可要是此刻不走,定然会被视同依附叛党,便是自己不怕,留在朝中的家小岂能不怕?
一室皆不说话,却有那姜禁卫忽的“哼”了一声,道:“怕个屁!老子只有一个媳妇陪着老娘在秦州,此番派个亲兵接回来就是。”
又道:“左右这回也没指望能活着回来——那龟兹的沙漠里头当真有劳什子雪莲,还轮得到我们去得?”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众人当中的一个,道:“老孙,你昨晚嘴巴聒噪个不停,现在倒孬得顶快,只拿我出头不成??”
被他点出来的那一个原只缩在人群里,此时只好站得出来,道:“我原怕今次去龟兹遇得不好,临出发前已是同家里头人说,叫早收拾细软回乡,若是找得及时,想来也不怕。”
自他二人开了头,一时室中许多人也附和起来,这个父母早亡,妻小由兄嫂照看,本就不在京城,那个也早早嘱咐好了退路,等到细细一摆,才发觉当日自京城出发的八个禁卫官,除却不知去向的陈坚白,竟是无一人家小留在京中。
诸人说完自家事,又听旁人家事,个个眼中都写满了了然。
一行人嘴上虽然不说,面上也表现出忠君奋勇,可谁人都不是傻的,个个都晓得今次去往龟兹,有去无回,便是得天之幸,有命归来,又去哪里寻那什么雪莲果?只要周弘殷活一日,他们就命悬一线一日。
那姜禁卫道:“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愿投郭监司,只不能就这般没名没号地过去,你同他渊源深得紧,自然少不得你的好处,我们却同他没甚关系,你我一路同行,你这一处好歹也帮着说几句。”
绕来绕去,言下之意,竟是想叫裴继安去居中斡旋。
——谁人不想活命?原来去龟兹是无法可选,眼下阴差阳错,得了条活路,便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一抓,更何况看眼下情况,很有可能还有出头的机会。
裴继安在大帐中慢慢收拢一干禁卫官并众人手中兵卒,沈念禾则是站在厢房门口,许久没有动静。
一名管事当先向前走,指着房中摆着的许多箱笼,回头一一同沈念禾介绍。
“这是夏州的牛角梳,夏州当地有个说法,每日通头三百下,能使人白发复黑,落发重生,将军不知听谁人说起,上回特地抢了个差遣,俘了个夏州的工匠队,叫其中匠人给造了几把,交代小的要好生收起来,等沈姑娘来了才好交出去。”
又有上头全是金线同“卍”字花纹的厚布垒了足足两个箱子。
“这是宣化布,将军说这两箱一箱子是郑夫人的,一箱子是沈姑娘的,原是叫我喊了人来先裁衣衫,只我想着到底不妥,不如料子方便,便一直在此处放着。”
那管事的说完布料,又有两箱子陈设摆件,俱是谢处耘外出打仗时得回来的,也有外人送的,凡举看着精巧些的,都扔进箱笼里,明明不过半载,竟是攒了慢慢一间房。
管事的指着最里头一个小箱子,自袖子里掏出几把单独的钥匙来,走得进了,将外头锁打开,里头居然还有一个箱子,就这般一个锁一个,锁了足有七八层,最里头那一个木匣子约莫尺余长宽,不知是什么木料制的,看着十分黑亮。
第380章 姓
那管事的将手中小匣子捧得出来,样子十分谨慎,道:“原是小将军忙里抽空做的,平日里小心得很,说是沈姑娘将要及笄,因寻不到什么好东西,便自做个祥云簪子——谁晓得东西尚未成形,日子已经过了,一则不好意思送去京城,二则又因遇得战事吃紧,只好搁置……我看东西在里头摆着,他必是不肯说的,平白可惜了,倒不如现下拿出来同姑娘说一声。”
沈念禾伸手接了过来,果然木匣里头是一支碧玉簪,看玉质十分难得,簪子顶端还隐约刻着些图案,只是刀法拙劣,若非那管事的说明,她当真认不出来是祥云纹。
她点了点头,也不说什么,把那簪子放回匣子里。
管事的十分聪明,见沈念禾如此行事,只把那簪子一重重锁回去,又带她去看其余房舍。
郭保吉掌军有纪,收回州城时约束手下,不叫众人随意强占民舍,先在城中张榜六十天,见得无人认领的,才把那空宅子打扫出来,重新修缮分拨给下头,
他给谢处耘分的宅子足有三进,占地甚大,且就在与郭府同个巷子的相邻处,除却依着功劳分,也自另有计较在其中。
沈念禾跟着那管事的走了一圈,隐约只觉得此人在郭保吉手下想来也不是寻常人,极为晓得察言观色,样样也打点得很是妥帖。
他不知道从哪里探得郑氏喜欢盘盏碗碟等等小玩意,对其房间里的陈设很用了一番心思,摆在桌上的插瓶、架子上的花盆、案上的茶盏铜壶,乃至于床榻上帐幔的钩子,无不精致。
而给沈念禾布置的厢房则是摆了一墙书,几盆断叶兰,数幅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古画,一套别有来历的笔墨,颇为简单大方。
那管事还特地解释道:“因知沈姑娘要来,谢小将军特地嘱咐叫好生布置,我怕摆得多的,反而累赘,便把东西先挪进库房,等姑娘到了自行挑选。”
语毕,将一串钥匙自袖中掏出来往前递,恭敬道:“此为库房钥匙,另有账册,我须臾便送来。”
沈念禾摆了摆手,谢道:“我看这里布置妥帖得很,也不必做什么改动,若是将来有什么要添减的,再来讨要便是。”
见她不肯接钥匙,管事的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很是踟蹰了片刻,最后竟是劝道:“夫人那处也留有一份,姑娘不妨收下罢,将来管事也便宜些。”
他劝得真心实意,沈念禾却是拒绝得更为客气且坚决。
她一个姓沈的,哪怕是在裴府,也从不去接家中账同钥匙,更何况此刻外头挂着的乃是一个“谢”字,认真论起来,哪里有什么摆得上台面的联系。
管事的劝了良久,见沈念禾拿定了主意,只好将那钥匙重新收得回去,仍是道:“若是姑娘有什么要的,随时来找小的便是。”
两人尚在厢房门口站着,但听一人敲门,转头一看,却是个小卒于门口处探出半个身子来,小声道:“府里来了人……”
那管事的也不用对方再说,已是连忙同沈念禾告了一声罪。
沈念禾请他自便,也不再逛看旁的什么,略在宅子里转了一圈,方才去得后头小院,就看郑氏捡了张小几坐在后头晒太阳,手里捧着一册书,一时仰头看天,一时低头看书,半晌也不翻一页,也不晓得她是在看天还是看书。
好似是听得后头有动静,郑氏慢慢回过头,见是沈念禾,便把手中书册递了过来,道:“你既来了,帮你谢二哥看看帐——我见得数字就头脑发胀,实在寻不出什么对错。”
沈念禾随手将那书册收起,也不去看,而是放回了一边的篮子里,劝道:“既是头胀,何苦还要看它?谢二哥府上的人俱是郭监司给的,能干得很,一点半点的帐哪里就难得倒了?”
郑氏倒是听进去的样子,只是脸上犹有些不放心,道:“而今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郭府的人还能在此处留多久……”
沈念禾多少听出其中几分意思来,便道:“我看郭监司是个重情重义的。”
郑氏却是叹息之声更重,道:“我只盼他莫要如此重情义,郭的归郭的,谢的归谢的,才不会出什么事情。”
两人说了片刻话,不约而同地都避开了廖容娘之事,然而没过多久,只见后头匆匆过来一个仆从,道:“谢小将军方才醒了,说是有事要去寻郭监司赶着出门去了,特叫小的来通传一声。”
***
州衙之中,郭保吉与谢处耘只隔着几步距离,一人坐在交椅上,一人半跪在地上,相对而视。
谢处耘右膝单膝跪地,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撑着地面,抬头道:“此处并无旁人,处耘也有几句心中话想同郭叔叔说。”
郭保吉道:“你且起来。”
又指了指右侧的交椅,道:“坐着再来同我说话。”
谢处耘并不起身,而是看着郭保吉,道:“自前岁郭叔叔到得宣州,我得了不知多少好处,只是当时不懂事,只以为自以为是,得了便宜,半点不知感恩,还要寻出各色理由去闹事,全靠郭叔叔胸怀……”
郭保吉摇头道:“你彼时年幼,哪里有人会去同小孩子计较的。”
又道:“你虽不是我亲生子,却是你娘所出,在我看来,同亲生的也无甚差别。”
他话说得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带了出来,却又正因如此,更显其中真心。
“继子也是子。”郭保吉慢慢地道,“京中事,全是我的过错,而今……我也只有你与东娘一儿一女了。”
一儿是继子,与他并无血缘,一女虽是亲生,却远在它乡。
郭保吉的语气微微发沉,听着很有几分粘,仿佛喉咙里头卡了什么东西。
一时之间,厢房当中的空气都迟滞起来。
谢处耘看向对面郭保吉的脸,见他皮粗色黑,风霜化作皱纹浮在其脸上,双目发红,当中尽是血丝,两鬓也早已染霜,只觉得自认识对方,至于今日,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苍老。更从未听过他说出如此示弱之语。
见得郭保吉这样一张脸,谢处耘一句话在心中萦绕许久,更为难过,终于狠了狠心,还是说了出来。
“处耘愿待我叔如父,只我终究,还是姓谢。”
第381章 失散
郭保吉看着他,沉默片刻,指向身边的交椅,再道:“你且起来,坐着说话。”
谢处耘将头抬起,半晌没有说话。
郭保吉见他如此反应,把腰背收直,缓缓道:“姓郭也好,姓谢也好,你愿待我如父,我岂会独因一个姓氏便与你生分。”
又半弓身站了起来,对着谢处耘伸出手去。
他手指粗糙,指节粗大,手掌厚且大,五指向上张开,微微凹成一个弧度。
谢处耘情不自禁地搭了上去,半是借势,半是自己用力,立时就站了起来。
两人相对而立。
郭保吉一手拉着谢处耘的手,一手却是搭上他的肩,拍了拍,又道:“你胸怀窄了,只拘于这一姓一家,将来如何容得下万姓。”
谢处耘沉默不语,内心触动之余,却又不由得隐隐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百姓也好,万姓也罢,他不过一个居于毫末的领兵者,又有何干?
郭保吉叹了口气,道:“而今外头情形不知,东娘也远在他乡,家中不能无人做主理事,你虽是继子,我把你做亲子,只下头人各有心思,难免不够安份,我欲要认你作为义子,虽不改姓,却能做家中主,你意下如何?”
***
一日之中发生太多事情,先还欢欢喜喜,得意洋洋,继而大喜转悲,走出郭保吉公厅的时候,谢处耘几乎感受不到寒热,太阳照在身上,刺着眼睛,他竟是全然没有察觉。
深一脚浅一脚,仿佛踩在浆糊上,谢处耘漫无目的地往外走了几步,就这般汇进人流。
他半点没有用脑,那两只腿倒是有意识一般,走着走着就出了巷子。
后头跟着的兵卒连忙追了上来,问道:“小公子欲要往哪里去?”
连着问了好几声,谢处耘才听到似的,这回倒是反应过来,转头见得对方手中牵着马,下意识就将缰绳接了,口中则是回道:“我往城外去。”
他这一句话乃是脱口而出,语毕,整个人都愣了一下,脑子随之清醒过来,这便翻身上马,往城外营帐飞奔而去。
一进大帐,谢处耘手上还没放开帐门的帘子,口中已是叫道:“三哥!”
一面叫,一面四下去寻裴继安。
帐中人已是走得七七八八,只剩得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背对着营帐门,不知来历,只是看那背后觉得生得很是高大,对面面向谢处耘的那一个,则正是裴继安。
看到谢处耘匆匆进门,裴继安当即站起身来,另一人闻声也转过头,却是个生面孔。
谢处耘原本心中满是悲意,好似有无数话要同裴继安说,许多眼泪只能在这裴三哥面前流,可进得帐子时,那情绪被沿途众人一一打断,已是有些接不上,此时见得生人,更是被硬压了回去,
那人看到裴继安起身,也跟着站了起来,只看了谢处耘一会,便问道:“不知可是郭家的谢小将军?”
这话一层套着一层,若是数日前,谢处耘心中必会有些不满,此时听了,竟是平平静静,并未生出什么烦躁来,只对着对方点了点头,本不愿意理会,因对方口中自己此刻头上冠了“郭家”二字,怕带累了郭保吉礼贤下士的名声,于是和道:“正是,不知……”
那人也醒目得很,马上自我介绍道:“在下唤作陈坚白,原是今次护送下保宁郡主去往黄头回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