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须弥普普
时间:2020-12-16 09:22:40

  不过即便她自觉好了,郑氏也不给喝茶,只叫人上了热水,给她一口一口抿着。
  “你三哥只说去去就回,这都三哥多时辰了,也不见人影!”郑氏口中抱怨道,“又说事情办妥了,又不肯说办得怎么样,叫人急也急死!”
  沈念禾却不怎么着急。
  她心中有数,自己虽然不算什么才女,文章也称不上出类拔萃,却也能揣度三分人心,有热腾腾送出去的《杜工部集》当头阵,又有用心写就的一份信函,不愁不会打动人。
  况且那裴三哥十分得力,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居然也能短短一日之间,将信函内容传得四处都是。
  这事情落在旁人身上并不大,可落在“沈念禾”这个身份身上却是惹人眼目得很。
  她本来不过是想着叫京都府衙判案的时候慎重些,再警醒一下沈家、冯家两户,叫他们好好跟着一起等沈轻云的消息出来,可按着眼下的形势,已经很难猜测后续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笑了笑,道:“怕是三哥给人留下来吃酒了罢?左右今日无无风无雪的,还算暖和,在外头也不至于冷得厉害。”
  说到风雪,郑氏却是忍不住叹道:“也不晓得你谢二哥那一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头一回自己独个出门,又没人盯着,如若惹了祸,无事还好,一旦给他那娘晓得了,估计又要念叨不休。”
  又特地交代道:“等到咱们回去了,若是他娘来家里闹,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她一向说话不太好听,你谢二哥脾气又犟得很,同头牛一般,从前恼起来摔桌子椅子的事情也是有的,如果他冲你发脾气,你就不要理他,去同你三哥说。”
  这等同于鼓励她去告状了。
  长辈虽然这样说,沈念禾却是不可能这样做。当真跑去裴继安面前告状,给谢处耘知道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知道他会恼什么样。
  况且这一阵相处下来,她倒是觉得这谢二哥其实嘴臭心软,像个孩子似的,很容易就哄好了。
  沈念禾虽然不爱打探人的是非,见得郑氏提起,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婶娘,谢二哥是不是长得同谢叔叔很像?”
  郑氏应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裴六叔当年去各处看河看堤,看田看地,原还带着他,后来发觉总引得小媳妇小姑娘去偷瞧,索性就再也不带了。”
  她说到此处,嘴角也带出笑来。
  当年的裴六郎虽然得了个宣县县丞,却半点不觉得委屈,明明是知一府也不为过的能耐,被贬低至此,家中又是那个样子,还整天乐呵呵的,趁着还未上任,带着七弟同谢景律整天在在一路之中四处走。
  裴六相貌虽然端正,毕竟年纪大些,在外头走动得也多,知道怎么收敛自己,只是裴七同谢景律两个穿上布衣也不像个寻常人,又都是正当年龄的小郎君,出得外头,好几回被人追着要找做女婿,叫他们躲之不及,最后再不敢乱撞了。
  那时廖容娘同谢景律也是人前人后的鸳鸯眷侣,做爹的同而今的儿子全然两个脾气,做事情样样学着裴六来,温柔得很,对着妻子体贴得不行。
  进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公公,不过两年,公公也去了,廖容娘原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在家中说什么是什么,后来又生了个活泼可爱得不得了的孩子,夫妻两个更是好得一个人似的。
  谁料到,后头会出得那样的事情。
  想到这一处,郑氏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当年谢景律宠媳妇、宠儿子,简直要宠上天去。
  此时廖容娘嫁给了郭保吉,虽然官品高了不知多少,还得了诰命,可两个继子,一个继女,都不算好相处,一个儿子还诸多怨言,她在家中过得日子,未必有从前万一。
  莫说廖容娘,便是自己,虽说眼下什么都不缺,侄儿更是孝顺得很,可比起来,她更愿意回到原本跟着丈夫过苦日子的时候。
  沈念禾见得郑氏在出神,虽不好去打搅她,却也猜到了几分。
  郑氏相貌并不差,娘家也勉强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门户,她听得谢处耘私下说过,郑家好几回要接女儿回去,新女婿都选好了,只郑氏死活不肯,索性同娘家人闹翻了,言明以后再不要家中接济。
  她自然看得出来郑氏并不是那僵硬古板之人,大魏同前朝一般,再嫁之风盛行,当今太后还是三嫁之后才进的宫,据说太祖皇帝时,还有两个参知政事,一个枢密副使为了争娶一个有钱的寡妇闹得尽人皆知,最后是天子帮着断的官司。
  婶娘不愿嫁,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可最大的原因,应当就是那裴七叔了。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人已经走了这样久,还叫婶娘如此惦记。
  郑氏想着事情,兀自出了半日的神,茶也不记得吃了,点心也忘了。
  两人坐了大半个时辰,沈念禾已是快到吃饭的时辰,正要叫人,外头裴继安终于回来了。
  他身后带着一个身着布衫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进得门之后,不知同那男子说了什么,对方就站在了原地,剩得裴继安走上前来,先叫了一声婶娘,又转向沈念禾道:“那日我们在清景楼遇得的许先生,你还记不记得?”
  沈念禾自然记得,看了一眼那站定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只觉得眼熟得很——不独在清景楼中遇到过,后来去戴氏书铺的时候,也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三哥说他是内侍。
 
 
第128章 海棠春睡
  裴继安说那“许先生”回去查问之后,果然发现在几个贩子想卖给他的“大燕太宗皇帝手稿”上有许多毛病,正如同沈念禾说,乃是伪造。
  因为这一番提醒,叫他少踩了一个大坑,为表谢意,便特地邀他们兄妹两个去做客。
  宴席还是设在清景楼。
  沈念禾本来就十分感谢那许先生护了自己一把,对他印象很好,可上回在戴记书铺见到前头那一个所谓的内侍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怀疑来。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此时既然已经请到头上来了,却是不好拒绝。
  两人跟着那来请的仆从出得门,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十分朴素,并无什么装饰,像是随便一个车行里租出来的,前头拉车的马匹也就是寻常的矮山马,只是那车夫手势却是十分厉害,明明速度并不慢,可哪怕是走石子路的时候都只带着车身有轻微的颠簸。
  等到了地方,“许先生”早早就开了一间包房在里头等着了。
  沈念禾跟在裴继安身后进了门,那许先生微笑着冲两人颔了颔首,打了声招呼,先同裴继安说了两句话,就越过他对着沈念禾道了谢,又道:“若非沈姑娘好眼力,我这一处已是要上了人的大当。”
  又示意一旁跟着的随从把一个大匣子摆在桌面,笑道:“我这一处也没什么东西好答谢,只是家中也有两个女儿,平日里俱都十分喜欢阮济康的画作,便吩咐画师照着仿了不少出来,你们年龄相仿,虽然爱好未必相同,我只把这几样东西当见面礼罢。”
  他口吻便如同十分亲近的长辈对晚辈一般,送东西的时候自自然然,给的东西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家中画师仿的前朝画作,能值几个钱?
  许先生话一说完,他那左右随从就一齐上得前来,将桌上的匣子打开,又把画作一一摊开给沈念禾看。
  两个随从都是一样的布衫,个子并不高,动作却十分利落。
  卷轴张开的时候,如果开得快了,本来应当会有不小的声响,可两人一个扶、一个拖,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弄出来。
  沈念禾站起身来看画。
  阮济康是晋朝的皇家画师,尤工仕女、花鸟图,一生所绘甚多。
  他生前便十分知名,只是因故得罪了天子宠妃,被人陷害入狱,家中画作也给焚毁了大半,到得大燕朝的时候流传于世的已是不多,再到如今,自然更少。
  其人画工婉约纤柔,生动异常,特别讨小姑娘喜欢,常被女子买了仿作挂在闺房里头。
  许先生送的这几幅各自不同,有小儿荷间戏鱼的、有猫儿扑蝶的每一幅都画得十分漂亮。
  沈念禾在看画,一旁却是走过来一个仆从,详详细细同她解释,这一幅是阮济康何年何月做的,其人当时是什么心态,技巧如何,画中又有什么巧思,画眼在哪里。
  其人侃侃而谈,若不是方才垂手侍立在许先生身后,又身上穿着粗布皂衣,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下仆。
  沈念禾听了一会,道:“多谢先生,只是我同哥哥人在外地,又有许多行李,这画不好拿来拿去的,若是路上遇得雨水湿气,却是可惜了。”
  那许先生笑道:“便是坏了也不可惜,你拿去玩吧。”
  语毕,方才给沈念禾解释的仆从就吩咐另外两人将画收拾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
  沈念禾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裴继安,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裴继安却是并没有应,而是道:“既是许先生赠的,你收着便是。”
  那许先生也笑道:“当真不算什么东西。”
  沈念禾无奈之下,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拉裴继安的袖子,又顺着袖子去摸他的手。
  裴继安半点准备都没有,等到察觉出来,低头一看,见得一只小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虽然隔着一层帕子,却是觉得从胸口到颈部,再到耳朵,一下子就发起热来。
  沈念禾本想把他的拳头翻过来,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动,只好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裴继安先还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忙将手掌张开了。
  沈念禾就在他手心里头慢慢地写了一个“不”字。
  她先写了一遍,口中还在说些推辞之语,等到写完,才把头重新转过去看了一眼裴继安。
  一个“不”字,其实只有四画,沈念禾才写到一半,裴继安就猜到了,可不知为何,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鬼使神差一般,看到她转头过来看自己的时候,只正襟危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沈念禾以为自己力气太轻,笔画不够清晰,只好再写了一遍。
  裴继安这才帮着搭起腔来。
  两人一齐坚辞,那许先生见他们十分坚决,叹道:“你们两个加起来才几岁?长者赠,不可辞,这样的道理,难道也不知道吗?”
  他话中虽然满是责怪之意,却并不叫人觉得不高兴,反而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好似真真正正就是一个熟悉的长辈在关心小辈。
  沈念禾便道:“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本是因为得了先生的救助,理应之事,哪里好收这样的大礼?”
  那许先生不妨听得这样一句话,一时笑道:“我道怎的,恰才已是说了,这是我家里画师仿的,并非真迹……”
  沈念禾叹道:“先生才夸我家学渊博,此时就又小瞧我了……”
  语毕,她站起身,走到方才装画轴的匣子边上,从里头取了一把放在角落的云母透镜出来。
  许先生见她这般动作,明显十分惊奇,却没有说话。
  沈念禾道:“方才先生的从人虽是说了不少,也俱都十分有见地,却有一点没有提到。”
  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放在最中间的画作。
  那是一副十分常见的海棠春睡图,虽然也绘得很是有趣,在几幅画中却是看着并不太起眼。
 
 
第129章 外人与内人
  画作乃是橫卷,左右构图,最右边绘着一座小院,院里一名仕女正坐在回廊边上,依靠着栏杆小憩,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一株高高的海棠花正开得极盛,不少花朵落在地面上,而那女子手上也持着几枝海棠花。
  院子外头高高矮矮绘着各色月季、牡丹,又有假山水池、游鱼翠鸟,等转到最左边的时候,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亭,亭中一名垂髫幼女抱着篮子睡得正香,篮子里头全是海棠花,篮子边上围了不少蝴蝶,作飞舞状。
  沈念禾道:“这一幅其实画眼其实不在海棠树上,也不在房中这一位姑娘身上,却是在这小孩子头上的。”
  她将手中的云母透镜挪到那幼女头顶。
  顶上簪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众人就循着她右手所指,看向了画卷的左上角。
  云母透镜乃是满刺加国所进,能将图案、字迹放大十倍,此时那透镜悬在空中,透过镜面,见得那小丫头头顶簪的海棠花里花蕊根根分明,白条黄蕊,根根分明,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花蕊中竟是趴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那蜜蜂后边双足上还缀了点点橘黄色,充作花粉,简直绘得纤毫毕现。
  如此巧思,还能绘得这般形象,可谓巧夺天工。
  沈念禾见对面那许先生还端坐着,就把手中云母透镜放在了桌面的空处,又让得开来地方,道:“先生请看,这样的好画,也不知价值几多,我与哥哥当真不敢收下……”
  那许先生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结果,拿起云母透镜走近瞧了两眼,复才看着沈念禾好笑道:“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怎的想得这样多,送两副画给你,你也要惦记这样,惦记那样——你是什么身份,就当不得真迹了?”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许先生又问道:“恍惚听得你二人是打宣县来的,国子监已是给了批文,书也卖完了,钱也筹够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句却是向着裴继安。
  他气定神闲,仿佛被沈念禾拆穿了桌上的画俱是真迹,并非所说家中画师所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裴继安心中早有猜测,得了对方这一句问,便顺势道:“舍妹家中原有些产业,只是现在被强人所占,她虽有我供养,却也不愿家中祖业被人抢夺,正不知如何才好……”
  许先生微微一笑,对沈念禾道:“我幼年时得你外祖父启蒙,诸多先生当中,最喜欢上他的课,当日见你,只觉得甚是有缘,今日再来看,果然缘分不浅,你年纪还小,又无大人照管,京中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些回去,等过个一两年再回来,当是谁的东西,便是谁的东西,不会跑了去的。”
  又转向裴继安道:“你父亲甚是沉稳,叔叔也是个才高的,到得你这一辈,品行亦是十分可靠,虽是吏员,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既是认了兄妹,便当好好照料这妹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他说完,指了指桌面的几幅画,道:“拿回去给妹妹挂着玩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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