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做江湖营生,杀人越货;又干偷盗盐运图,贩卖私盐的买卖;还有明面生意,经商敛财。经过百年的累积,数目巨大也不稀奇了。”崔桃让王钊不必怀疑,反而数目越大越真实了。
“这里是天机阁总舵,钱财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如非特殊情况,应该没必要转移。”李才不解这里为何空了,“莫非他们早料到我们会来突袭,所以提前转移了财物?”
王钊摇头,立刻否定掉了,“这些亡命徒连辽国使团都敢劫持,若早知我们会突袭,肯定不会这样被动。”
“那到底因什么缘故,要把这原本满当当的库房搬空?”李远忽然汗毛竖起,醒悟到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谋反?”
谋反就要用兵,用兵就需要招兵买马,必然要耗费巨额钱财。
再说他们都有胆量跟官府对着干,有谋反之心不奇怪,天机阁祖上黑衣人本来就是支持李唐王朝的。
“我这就安排人注意排查各地方的情况,特别是泉州以及汴京附近,是否有人在暗中招兵买马。”若涉及谋反,这案子就太大了,必须慎之又慎,抓紧排查。
王钊立即请示了韩琦,得到应允之后,一刻都等不了,立刻先去安排。山洞内有韩推官和崔娘子勘察,自然是不会遗漏什么线索,他放心。
从‘葫芦下肚’出来后,大家就折返回葫芦上肚。
崔桃不忘用木棍拨弄灰堆,看看是否有焚烧残留,令人失望的是这里烧得很干净,半片纸角都没留下。
“看来那本没烧完的账是唯一剩下的了。”
韩琦应承,“那本账册后面有数页空白,许是因为还没记满,才被拿到了外头。”
在受到突袭情况之下,还能把老巢拾掇得这么干净,可见这些人的训练有素。更厉害的是石棺里葬着的黑衣人,人虽死了,精神依旧传承,时隔百年,仍然可以让很多人为他当初追求的东西赴汤蹈火,舍弃性命。
这天机阁简直堪称是宋朝最大的精神洗脑中心。
彻底走出了葫芦形的密室,便是一小块宽敞地,地中央摆放有石桌石凳,周围贴墙的地方,堆积一些大小不一的碎石。从表面看起来,这里像是个未完成开凿的区域,只是暂且放置了石桌,用于歇脚休息。
才刚进去的都是自己人,倒是不必刻意隐藏什么。从密室出来前,在葫芦嘴的位置,崔桃就搀扶韩琦重新回到轮椅上坐好,他现在是羸弱的中毒之躯,自然是不能随便行走。
崔桃推韩琦在石桌旁休息的时候,韩琦便虚弱地咳嗽了数声。她忙又拿出一个瓷瓶来,从里面倒出黄豆粒大小的药丸递给韩琦,要他吃药。
韩琦睫毛轻颤,低眸看着掌心里的药丸,忍住了质问的冲动。这‘药’,他是第一次见。
“药很苦,但慢点吃效用好。”崔桃捧着水囊,眼巴巴地看着韩琦。似乎是等着他苦完了,好及时给他送水。
韩琦便将三颗药丸送进了嘴里,起初是酸甜味儿的山楂果香在他舌尖蔓延,后又品出了桃味儿,再之后发现还有梅子味儿。看来这只是三颗看似色泽相同的药丸,实则每一颗都有着不同的果味儿。
韩琦蹙眉吃完后,冷着眼眸问崔桃:“瓶内还余几颗?”
“九颗。”崔桃道。
韩琦迅速垂下眼眸,以掩掉眼底的好奇之色。不知余下的九颗都会是什么果味儿?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韩推官递水啊!”在外看守的衙役们晓得韩推官是个能忍的人,瞧他吃得蹙眉,还特意问剩下多少,便知这药肯定是苦中极苦了,不然韩推官绝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他们心疼韩推官,便催促丑童快点给韩推官送水。
崔桃忙应承,递水给韩琦。
韩琦喝了两口水后,又咳嗽一阵。瞧他清清瘦瘦的模样,修长的手半遮掩嘴,脸色透着惨白,咳起来的样子尤为羸弱,在场衙役们瞧着都不禁更加心疼了。
瞧韩推官都这副样子了,还要坚持亲自下洞勘察,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定要把天机阁余孽清剿干净!
韩琦咳嗽罢了,对崔桃道:“倒感觉好些了,回去告诉那位大夫,药丸可多备些。”
崔桃回看一眼韩琦,抿着嘴角,点头。
“走吧。”韩琦下令。
“等等!”崔桃突然凝眸,紧盯着韩琦身后的方向。
第127章
大家被崔桃的表情唬得心里一抖, 莫非是什么暗器机关被遗漏了,这会儿才被触发?所有人都不约而地紧张起来,皆以防御姿态, 紧盯着那面墙,甚至做好了飞速逃跑的准备。
崔桃大步流星地走到墙前,弯腰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后回来。
“走吧。”崔桃道。
李才愣了愣, 确认问崔桃:“刚才说‘等等’,就是为了去捡一块石头?”
“对啊。”
众人:“……”
离开山洞后, 王钊等衙役根据线索分工追查。
崔桃在返回韩府后,才将她从石堆里捡出来的那块石头递给韩琦。
石头为白色, 有部分地方看起来有点透明, 跟山洞内那些或黄或青的石头有一定的区别。当然这区别只有细心且懂得的人才能看得出来,一般人看见只会觉得是堆没用的碎石头, 多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韩琦早料知崔桃捡道的不会是普通的东西, 但当这块石头落到他手里的时候, 他还是免不了有几分惊讶。
“硝石。”
此为炸弹制作的必用之物。
“我留意过了山洞其它地方, 再没有这种石头。”崔桃道出自己的揣测,“这块硝石很可能原本被放在密室里, 因我们的突然偷袭, 他们匆忙清理账本的时候,就把这块硝石丢弃到密室门口的乱石堆里, 不想被我们发现。”
越是隐藏就越说明有问题, 韩琦令张昌负责暗中追查这条线。
三日后, 王钊等人根据在安定村内所缴获兵器的特点,调查到了兵器来源,出自泉州白、温两家铁匠铺。前者擅打造大刀、长枪等大件兵器,后者则擅长暗器、匕首等小件兵器。
两家铺子都是泉州的老铺, 原本是竞争关系,上一辈人还起过冲突,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因两家的长房长子娶了一对亲姐妹,成了连襟关系,倒是关系好了起来。
当然,这是外人看起来的样子。
实际上两家铁匠铺都是因这俩姐妹的游说和怂恿,一个为了赚钱,一个被逼无奈违法犯事,不得不选择给天机阁卖命,暗中打造了大量兵器。其中兵器制造所用到的铁矿,则由一位叫陈一发的商人提供,此人在泉州生意很大,酒肆、米铺、赌坊、妓院都有涉猎。陈一发很会附庸风雅,与当地许多读书人都有结交,碰到境况困难的书生,他还愿意出资帮助他们。
“我知这个陈一发。”韩琦道,“在泉州读书时,曾有几位友人为我引荐过他。那时他三十多岁,头发比同龄人更斑白。”
“可能是要经营这么多产业,累得白发早生了。”
衙门内存有陈一发的户籍情况,上面写着陈一发是蕲州人,父母早亡,由长兄陈启抚养长大,后长兄病故,他来泉州做鱼鲞生意,便就此扎根在泉州。据了解他的身边人供述,陈一发初来泉州的时候,确实操着一口蕲州话,为人豪爽大方,常以笑面示人,所以人缘非常好。
“常以笑面示人……”崔桃琢磨道,“倒不禁让我想起了苏员外,他也经商厉害,甚至把两个‘女儿’嫁给了本地高官。且从年岁上看,陈一发、苏员外、娇姑和苏玉婉的年纪都差不多。”
王钊这时候呈上了审问陈一发的证供。
陈一发拒不承认自己跟天机阁有干系,只承认了自己贪财,暗中私采铁矿,并供货给了白、温两家铁匠铺。
在陈一发住宅内,李远搜到了陈一发与两家铁匠铺往来交易的账本,查抄了近十万贯的家财。
私采铁矿的罪名证据确凿了,必为死刑,且罪无可赦。
韩琦命王钊继续拷问陈一发,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从其口中查问到更多线索即可。
“是奸商贪钱,私采铁矿供货?还是说他也是天机阁的人?”崔桃问韩琦更偏向认为是哪一方。
“当年大家作词饮酒之际,曾戏说过起名号。”
崔桃反应了下,才意识到韩琦在接着说他当年在友人引荐下,和陈一发见面的经历。
“陈一发说他可以叫丙洲老叟,但老当益壮。”
“丙洲老叟?”崔桃打一激灵,“丙洲村?”
韩琦应承,他和崔桃的想法一样。
当年陈一发突然一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自然察觉不到异样。可如今知道了娇姑和苏玉婉的老家都在丙洲村,且都跟天机阁有干系,就不免叫人联想到了一起。
当然,严谨点来说,苏玉婉的老家其实在古井村,只是与丙洲村相邻,但当时古井村是逃难者安置后渐渐形成的村子,还不算是个正经村落,故外面的人经常把古井村也算成是丙洲村。
“因为发白,所以自嘲是老叟。可陈一发不是丙洲村人,为何要用‘丙洲’起名号?还特意强调了老当益壮。”崔桃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她没立刻说出口 ,在与韩琦的对视中,确定了韩琦的想法再次跟她一致了。
刑房内,王钊拿着苏玉婉的画像,质问陈一发可认识画上的女子。
陈一发受刑之后,嘴角流血,气息羸弱,连抬眼皮都需要费很大的力气。当他看到画像上苏玉婉如花般的美貌时,目光定住了,失神片刻后才缓过神来,低下了头。
“不认识。”
“那却不凑巧了,当我们拿你进府衙后,便有一男子跑来指认你,说当年就是你欺辱了画上的女子。”
王钊在刑讯犯人上经验丰富,纵然陈一发有心刻意隐藏,但他身体乍然绷紧的状态却已经出卖了他。
“他当年只是个孩子,亲眼目睹你在苏玉婉买药回来的路上,对她下了手。后来他在泉州见你很有风头,跟官贵结交,更不敢揭发你了。但这件事一直是他的梦魇,终于等到今日,他听说你被抓了,家被查抄了,官府悬赏有关你的线索,才有胆量跑来官府坦白了当年他目击到的情况。”
王钊说罢,就将那名年轻农户叫了上来,令他与陈一发对峙。
男子一身农户身打扮,半脸的络腮青胡茬,穿着破旧粗布衣裳,双脚踩着脏兮兮破洞的青布鞋。他一见陈一发,便操着浓浓的本地口音,喊着‘就是他’的话。
陈一发垂着脑袋不欲让对方再看自己的脸。
王钊嗤笑质问:“怎么看着,你好像还有羞耻心似得?”
“他头壳坏,就是个该杀的鲈鳗,哪来的羞耻心?可怜那漂亮的査某被他祸害了!”男子咬牙切齿地骂完了,情绪更加激动,还想上脚去踹他,骂陈一发害得他这么多年一直良心不安。
王钊忙叫人阻止男子,男子却不依,挣脱拉扯之后,一脚就揣在陈一发的下身上。陈一发痛得“嗷”一声大叫,王钊忙命属下赶紧将男子拉出去。
男子依旧咒骂不听,直至被拖出刑房外老远,他才站直身体。
拉着张昌的李远和李才都放下手了,不禁笑起来,直叹张昌学得像,真真一点都看不出是本人来。
“就是个农夫!”
张昌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青胡茬,谦虚笑道:“还是这玩意儿遮掩得好,换谁贴脸上都认不出来。”
刑讯房内,审讯未停。
“私采铁矿,贩卖铁器已然是死罪了,再多罪加在我身上,结果终不过还是个死。你们随意吧,有什么悬案难案都往我身上安,反正只要我一死就都了了。”
陈一发脸色很差,可见才刚男子那一脚踢得有多疼,豆大的冷汗珠正顺着太阳穴流淌而下。他虚弱地把话说完后,就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凭‘你们如何折磨、诬陷我,我都不打算再睁眼’的架势。
明明就是个祸害,说得好像是他受了多大的冤枉似得。王钊被气得恨不得再多给他几鞭子。
“丙洲老叟。”
潮湿阴暗充满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刑讯房内,忽然传来一记悦耳清朗的男声,且这四字当真令陈一发心里猛然一震。
陈一发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向来人。
只见一容貌丑陋的少年,推着一位容颜绝色的男子进了刑讯房。男子穿着绯色官袍,彰显着身份和地位。
陈一发一眼就认出了韩琦,再见刑讯房内王钊等人对韩琦恭敬地行礼,更加肯定自己没认错了。
陈一发不禁自嘲地笑起来,“初与韩推官见面时,韩推官还是一位稚气少年,在酒桌上不善言谈,一人落寞而坐。我那会儿见你受冷落,特意跟你多聊了几句。如今再见,不想是这等光景了,一官一囚。何须三十年河东河西?三五年就够了。”
“你不是丙洲村人,却要起这个名号,可是因某些缘故,心中一直惦念一个人?”韩琦没理会陈一发的‘叙旧’,继续他的质问,却换来陈一发再度的闭眼。
似乎闭上眼就可以逃避一切问题,省得让人看到他的心虚了。
“苏玉婉死了,你可知情?”韩琦语调不变,也似乎没看到陈一发的抗拒,质问如故。
陈一发仍旧闭眼不大,但从其极力紧绷的脸部状态可知,他知情,而且还很愤怒,在非常努力地隐忍。
“是不是有人告诉你,苏玉婉系遭开封府所杀?”
陈一发埋在眼皮下的眼球动了两下,蹙起眉头。
“开封府如此大费周章地调查机阁和地臧阁,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蠢到在诸多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先将匪首诛灭。况且以苏玉婉的聪慧,她主动提出的交易,选定的地点,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么?”
陈一发睁开了眼睛。
“当年天机阁早就盯上了苏玉婉,但他们需要一个‘契机’才能收留她,得以成功训教她。于是你就成了引发这个‘契机’的工具,令苏玉婉在遭受一干屈辱后,自愿归顺了天机阁。人在愤怒中的力量往往更强大,甚至会忘记肉身的痛苦,此系天机阁所传《阙影书》所言。如今天机阁又拿苏玉婉的死诓骗你,想来是要利用你对苏玉婉的‘旧情难忘’,令你更愤怒,更加效忠天机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