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崔桃只是个经历不同、略有些出格的女子罢了,但基本的教养尚有。今儿却见识到了,这丫头简直就是无耻的流氓,居然敢这样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地威胁她。
偏偏她还故做出一副优雅有礼的样子,叫你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就是拿她没什么办法。
“有些事儿弄得太明白,反而伤感情。”崔桃感慨道,“聪明人都懂,看破不说破。”
宋氏渐渐瞪圆眼,这丫头在变着法地骂她不聪明,蠢笨?
“崔桃——”宋氏气得直呼崔桃大名,但她还不及说下话,就听崔桃又说话了。
“夫人觉得韩推官的前程如何?夫人三思,小人便不叨扰夫人了。”崔桃特意加重了‘小人’的读音,意在提醒宋氏,她如今的身份就是丑童。
眼见着崔桃步履从容地离开,宋氏肚子里好一顿压火。
这丫头太歹毒,居然拿韩琦的前程威胁她!
她如今的确没有左右韩琦娶妻的能耐了,韩琦早就不听劝了。崔桃怕是也看透了这点才不惧她。本来两房的关系就有些紧张,若再闹僵了,依照韩琦清冷的性子,怕是很难捂热了。前面几房兄弟都年纪大了,有的不在人世了,还活着的身子不大利索,土埋半截了。韩家六兄弟里,如今只有韩琦这个老幺最有盼头。
宋氏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不该识破了崔桃的身份,就迫不及待地揭穿,结果落得如今这样尴尬的境地。
事实确如崔桃开始所言的那般,‘否认’装不没识破是最好的选择。事成了她借光,事不成也能因‘不知情’而减轻受罚。
但这种不管你如何蹦跶,都尽在人家掌控之中的感觉,令宋氏非常不爽,特别是对手还仅仅是个年不过二十的小女孩。
宋氏气得兀自在屋里怄气,一会儿想着自己就该去找韩琦理论这事儿,一会儿又领悟到找了韩琦也没用,反令两房关系闹得更僵。终究是无可奈何,只能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什么事都做不了。
崔桃进屋的时候,韩琦还在桌案后埋首忙碌。
崔桃就先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到桌上,还好她跟宋氏纠缠的时间不长,饭菜还热乎着。
等她把蟹酿橙、菜粿和沙县扁肉等菜摆上桌后,就打算去叫韩琦,忽然被人从后面抱住了。熟悉的冷檀香味儿包围过来,让崔桃立刻肯定是韩琦。其实不闻这味儿,崔桃也能猜到是他,在丑童样貌下还敢抱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刚好忙完了?”崔桃问。
“没。”韩琦扫一眼满桌菜肴,“香气如蝶,满屋翩跹,我如何能坐得住?”
“哦,原来是嘴馋贪吃了。”崔桃调笑他。
“倒也不算贪吃,”韩琦落坐之后,便接来崔桃送来的筷子,却没立即去夹菜,而是端详般地看一眼崔桃,“是贪色。”
“呦,那可是韩推官抬举小人了,小人这姿色跟韩推官刚好相配,匀一下,咱们就都是普通长相的人了。”崔桃以‘丑童’的身份回应,作万般荣幸状。
“你不嫌弃我太过俊朗就好。”韩琦也一本正经地回应。
俩人随即笑起来。
“尝尝这蟹酿橙,味道一绝。”
新鲜蟹肉和猪肉、荸荠、蛋液调味好之后,放到挖心的鲜橙内清蒸,肉香中带着甜橙香,口感鲜美,又不失滋补之效。
韩琦以前不是没有吃过蟹酿橙,但今天吃的滋味尤为好。
“当然,我可是按照韩推官所著的《泉州美食录》去买的,哪可能出错?”
崔桃的骄傲语气逗得韩琦失声轻笑,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
“他家的蟹子鲜,酒为特酿,其中用到的酱油也与别家不同。”这一次崔桃正经回答了韩琦。
韩琦点头赞好,不忘称赞给他买饭的更好。
“很会嘛。”
等韩琦用完饭了,崔桃才跟韩琦提了一嘴宋氏的事。
“委屈你了。”韩琦拉住崔桃的手,轻轻握住了,白皙的手细嫩光滑,勾得人心跳加快。
“不委屈,我还怕我把夫人气得背过气去,你会怪我呢。”
韩琦笑一声,“怪你千伶百俐、慧心妙舌,偏又生得神仙玉骨、聘婷秀雅?”
“这是哪儿的话?”崔桃不解。
“是我看上你的,”韩琦顿了下,才道,“要怪也该怪我自己的眼光太好。”
崔桃忙给韩琦揖,“真真佩服,五体投地,今后可千万别说我会夸六郎了。较之六郎,我那几句赞美就是涓涓细流较之江河湖海,不值一提。”
“不过还挺好听的,以后记得常说哈!”崔桃笑嘻嘻地补充一句,见韩琦没把点心吃完,她就上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韩琦见状,便也拿了一块,却是等崔桃嘴里的吃完了,将自己手里的送到崔桃嘴边续上。
崔桃马上就眉眼弯弯,笑得贼开心。
待夜深时,崔桃歇下了,韩琦才去见了宋氏。
宋氏已然准备就寝,听闻韩琦和胡氏要见她,本想以不方便为由拒绝。转念想今天白天的事,她命丫鬟赶紧为她穿好衣裳,匆忙来见他们母子。
厅内灯火通明,能把人的表情照得清清楚楚。
宋氏一来,就看到坐在胡氏旁边的韩琦脸色冷淡,便是他察觉到她来了,他也没有抬眼。以往她一来,他都会立刻起身,略作相迎。
“半夜叨扰大嫂了。”韩琦客气一句,不等宋氏接话回应,就继续下一句话,“我打算接母亲回安平老家住,那离汴京近,也便于照料。”
宋氏愣了下,她料到韩琦可能会接走母亲,可是忽然选在今天还是这么晚的时候说,不得不让人多思其中的缘故。
“怎么决定得这么突然?胡娘子在这住得好好的。”宋氏问。
“是挺突然的。”韩琦应承一声,没有后话,反倒显得更加尴尬。
宋氏顿时也明白了,韩琦是故意闹这一出。
宋氏便看向胡氏:“之所以一直留在这住,便是惦念着这里是爹爹住过的地方,如今却说走就走?”
“我想着稚圭说得也对,安阳那里才是老爷真正落根之处,我去那养老才最合宜。”胡氏温和地笑道,“这些年也劳烦你对我的照料了,这人越老毛病越多,可不好再给你添麻烦。”
宋氏忙道不麻烦,见胡氏也没有改口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干脆问韩琦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跟她说。
“倒是忽然想起,少时大哥就在这院中,曾教过我‘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你大哥对你一向用心思,常赞你聪慧。”宋氏听韩琦提起他大哥,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终究是兄弟情深,是他们夫妻自小看着长大的六弟,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就闹掰了。
“今日我便当深刻自省。”韩琦与宋氏四目相对的时候,目光里别有深意。
宋氏做当家主母多年,应酬过各色人等,岂会看不懂韩琦的眼色。她倒宁愿自己不懂,这样她就不会在韩琦离开之后,去特意琢磨他的话,恍然悟到韩琦所谓的‘深刻自省’是在骂她‘不贤’。
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见到她不贤了,所以他要自省,而且还特意强调是深刻自省。
宋氏狠狠地深吸一口气,都难平复自己的胸闷气短的状况,不禁气得嘴角连续抽搐。较之崔桃,自家六弟气人的本是更胜一筹,而且越琢磨回味越觉得气!
他这么晚来访,态度怠慢,原来都是对她的警告。
她都没训斥他们做事冲动,欺君罔上!他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地更会气她!
这些年,宋氏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也从不摔东西撒气,但今天晚上她把屋子里的瓷器都摔了个遍。
三日后,韩琦等人启程回汴京。
宋氏思来想去,韩琦若不来道别,她便不会相送。她就不信在外人面前,韩琦还敢不敬她,毕竟她可是养大他的大嫂。
不曾想,韩琦真的没有来道别,直接带着胡氏等人离开了泉州。等人出城之后,才有下人跑来代还韩琦跟宋氏回话,以公务繁忙为由表示不能亲自来道别。
此举在礼节上不算出错,但却给宋氏重重一击,她太过高估自己在韩琦心中的分量了。
宋三娘和官家等人见韩琦居然没有亲自过来道别,又见这几日宋氏心情不爽,料到这其中可能有事,便都委婉地询问宋氏。
宋氏不愿多言,但劝慰她的人话却说得更多了,个个都劝她应当放宽心,有韩琦那般有能耐的兄弟在,将来必受其拂照。
二子韩仁彦也跑来找宋氏,要宋氏考校他以前一直不会的功课。
宋氏总算宽心些,“如今怎么都会了?”
“我用了六叔教我的方法,背得可快了!”韩仁彦挺着胸脯,特别自豪地说道。
宋氏的目光顿时晦涩起来,因而想起大儿子韩善彦常在信中提及,多亏他六叔指点他功课,才令他精进不少。
宋氏多思多想半月有余,才终将之前累积的不甘和不忿化作一声叹息。
怄这一口气非要争个胜负,又何苦呢。
……
崔桃跟韩琦抵达汴京的时候,已是冬日,正好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韩琦要忙着进宫复命,崔桃则踱步来到了她自己的铺子前。
王四娘正在门口热情地送客 ,萍儿则在柜台后拨弄算盘珠子记账。
俩人看起来过得很不错。
崔桃正犹豫要不要进铺子,就忽然听一记响亮的女声从自己正前方传来。
“萍儿,快来看啊,这世上还居然还有这么丑的人嘿!”
第130章
屋子里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一直没有停下, 萍儿根本懒得理会王四娘。
王四娘偏又高喊一声,甚至引来路人侧目。
“萍儿你快来看呀,我不骗你, 真真奇丑无比!”
崔桃细细打量一番王四娘, 身穿着崭新的白色褙子,鸭蛋青色罗裙, 面料光泽丝滑, 头上珠花银玉俱全,扮相比前几个月还富贵。可见铺子的生意不错,她这段日子过得富足,还晓得打扮自己了,在平常的日子也舍得穿漂亮新衣了。不过她这性子却从没变过, 仍旧是从前那副嘴贱欠揍的样子。
“你怎么能那么说人家。”萍儿终于被王四娘的喊声唤了出来, 她嗔瞪一眼王四娘,目光随即就从王四娘身上转移到崔桃那里。在看清楚‘丑少年’的模样后, 萍儿不禁后退一步, 踉跄了下, 用手扶住门框才算稳住身体。
王四娘见萍儿的反应, 哈哈笑起来, “看吧,我没骗你,真丑!”
崔桃一脚踢在王四娘的小腿肚上,“说谁丑呢?我已经忍你两回了, 这第三回 忍无可忍。”
王四娘料到这个看起来又丑又呆的少年可能会恼火自己的话, 却没料到他上来就动脚踢自己。
“呦,小崽子,敢踢老娘, 我看你活不耐烦了!”王四娘说着就撸起袖子,“说你丑怎么了,你本来就长得丑,还不许人说实话啊?”
“那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跟自己说实话去?我好歹只是个丑,你是又老又丑,脾气还古怪。我还纳闷呢,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勇气活在世上?”论起毒舌,崔桃就没输过谁。
“你——”王四娘起伏着前胸,气呼呼指着崔桃,不知怎么眼眶突然红了,“老娘就是得了仙姑照管才有勇气活到现在,怎么了?”
崔桃怔了下,笑一声,“没什么,只是那仙姑怕是也不怎么样,竟没教会你懂礼貌。”
“你骂我可以,不能骂她!”王四娘话音未落,就高举手臂,要给崔桃来一个耳光。
崔桃未动,王四娘的手眼见着要打到崔桃脸上的时候,突然偏离方向。
“你干什么!发什么疯!无缘无故在街上招惹什么是非!”萍儿费大力推开王四娘后,便跟崔桃道歉。
崔桃迈大步走进了铺子里。
萍儿见状,连忙跟着招待,请崔桃落座,给她上茶,继续赔罪。
“她近来得了癔症,时常发作,有些不正常,客官别见怪。”
王四娘还不忿,要赶走这丑少年,却被萍儿的眼色给打回去了。
“既然不是正常人,就不该让她来这见客。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么做生意的人,见没人给你们找麻烦,你们就自找麻烦是不是?”
“这罪也赔了,你还想怎么样,赶紧走!”王四娘不耐烦道。
“你那叫赔罪?”崔桃饮一口茶,故意打量两眼王四娘,“过来给我三鞠躬,喊郎君对不起,我知错了,才叫赔罪。”
“你说什么?”王四娘瞪圆眼,目光跟要杀人似得,戾气满满地瞪着崔桃。
“原来不止人丑、老、脾气坏,耳朵还聋呢?”崔桃语气轻佻,尾音还有些上扬,整句话的语调听起来特别招人嫌。
“我杀了你!”王四娘气得随手抄起柜上的鸡毛掸子,朝着崔桃的方向气势汹汹打过来。
“杀人犯法,”崔桃淡定道,“那我要去开封府报官看。”
萍儿自然不能闲着旁观,忙着阻拦王四娘安抚她,斥她快闭嘴。
“他他他太过分了,他说什么话你也听见了。”
“是你先挑事儿,怎么还怪被人?咱们不占理!”萍儿骂她不懂礼,把崔娘子以前教她的东西都给吃了。
“对嘛,你们不占理。”崔桃跟着附和一句。
萍儿讪笑着再度给崔桃赔罪,要拉着王四娘一起赔罪。王四娘甩开萍儿,她能做到不吭声已经是极大地忍耐了,要她给这个丑兮兮、心眼贼坏的人道歉,门儿都没有。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给您三鞠躬赔罪。”萍儿马上鞠躬。
“所以我说那个什么仙姑确实不怎么样,一点都没把她教好,瞧瞧她这副样子。你呀也不必跟我说虚的,她根本不是发什么癔症,就是敢做不敢当,连认个错的能耐都没有,在这给人丢人现眼呢。”崔桃扣着手指,漫不经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