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一眼扫过:“蒋岑呢?!”
“在后边。”陈宴说罢回身,只是这浩荡军队之中,哪里还有蒋岑的影子!
“蒋岑呢?!”秦青复问了一句。
不等人答,她已一抽马鞭。
第一零六章 幻觉
待得人去, 陈宴下令休息整顿,自己复又打马往后,有将士上前来报, 被他抬手制止。
那靠后的牢车之上, 原本该是还在晕睡的人已然不见。倒是边上同样坐在车中衣冠不整的宁侯冷笑一声。
陈宴垂眼,一字未发,却是宁侯坐正了些, 接过小兵递上来的水壶用了一口,颇有风范地掸了掸衣上重尘:“陈二公子果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带过马上人的腿,对上陈宴那瞧不出情绪的眼:“可惜啊, 明日该当是你与轻言大婚的日子, 造化弄人呵。”
陈宴面上无甚起伏,倒是齐树行过, 看了一眼那车中人。
宁侯不以为意, 单是对着他道:“二公子可是以为本候叹的是你与轻言的婚事?”
陈宴:“我什么都没有以为。”
“也是, 轻言自然从来也未曾入你眼中, 不嫁, 也就不嫁了。”宁侯悠悠然站了起来, “本候是叹啊,你与那蒋岑, 皆为麟角, 只可惜,高下立断。”
直至于此,陈宴终于转向一边的齐树:“你主子呢?”
“去追何守兴了。”
说话间, 远方传来一道轰鸣,齐树回首,再转回来的时候, 宁侯已经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
陈宴拍了马往前:“就地安营!”
“是!”
齐树这才下了马,将牢门打开:“宁侯请。”
“哎——小孩子。”宁侯复又拍了拍手,躬身出来,“对了,你家主子这单枪匹马回去,不怕被山石砸死?”
齐树冷冷立着,宁侯再不看他,抚了两把他牵来的马,纵身一跃上去。
巨大的爆破声险些要将人的耳朵震碎,疾驰的骏马骏马陡然勒住,仰天长嘶,将背上的人掀了下去,掉头往回冲去。
秦青尚不及思考,人已经滚到了地上,碎石硌到了皮肤,满口净是黑灰,钝痛袭来,下一刻,那震颤复来,她揪住眼前寸草,伏在地上,半晌,才终得安稳。
眼前有些模糊,耳中尚不能听清,秦青挣扎了半刻,才能从地上爬起。间或还有山石滚落,哪里能瞧见蒋岑身影。
前世里这巢城有人揭竿而起,朝廷派下人去却是损失惨重。这惨重,乃是天灾,是这山体崩裂。
百姓皆言是天降横祸,是朝廷无能。直到此时,秦青才突然明白过来,哪里是什么天灾,若是有,那也是人祸将逢天作害。
这山怕是这些年,已然空下。若单是为了养兵,东宫当不至于将百姓赶尽杀绝,怕是这山中埋着的,还有其他的东西。
难怪,难怪蒋岑拼死也要留下来,手腕处轻轻颤抖,秦青抬起头去,不远处的空中扬起灰黑的烟尘。
哪里是山崩,那分明是黑火!
山阴处的岩石后传来一声冷哼,何守兴眼下的青淤越发明显起来:“我道是那宁侯那般好心,还能替我开的门去,原是与你演了一出好戏,能耐啊,蒋公子!”
“过奖!”蒋岑抹开脸上的灰,空气里都是浓浓的火,药味,“是蒋某轻瞧了你,原来何大公子守着的,是这般宝贝。”
“彼此彼此。”何守兴抚掌,“何某也不曾想到,前时攻山,蒋公子久未用火攻,原是早就料到。”
“不容易,何公子这一招很是优秀,先是炸山引军奔出,一来保存了实力,二来能顺利将山中军混入禁军入京,降低我们的注意。而后你再趁乱说服宁侯帮你逃出,回来挽救这一批火,药。妙啊。”
“只是,仍旧棋差一招。”何守兴的腿受了伤,如今已经无法起身动弹,“你何以看出?”
“话多总是不好。”蒋岑提剑过去,不想下一瞬,面前人却是骤然一笑。
瞳孔微顿,几乎是本能的,蒋岑抬手提了人往外奔去,落地的当口,那岩石紧跟着便就炸,开来。
“你……”
“你以为,”何守兴笑得猖狂,“你既然已经瞧出藏火的洞口,我还能留着不成?”
蒋岑呸了一口:“你有病啊?!”
“是啊。”何守兴悠悠笑得森然。
与此同时,爆裂声一道接着一道传来,大地震动。
蒋岑不觉骂了一句粗口,将人摔到了马上,黑鬃马尚且有灵性,便是这般时候,也不过是扬起前蹄,后就奔驰起来。
何守兴似是个疯子,笑得越来越起劲,蒋岑一胳膊肘给跺到了头上,奔出数里,不想因着一个歪斜,竟是连人带马栽倒下去。
“轰——”
秦青伸手挡住洒落的灰石,这一次的震动空前,等了大概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稳定下来。
待她起身,刚欲踏出,又是一抖,扶了地重新站稳,前路渺茫,那灰似是千丈,鼻尖都险些没了嗅觉。
秦青挥了挥手,这便又跌跌撞撞往前去。
“陈二公子。”齐树行至军前。
陈宴抬眼:“秦小姐自京中奔出,你主子还在后边未及赶上。一切留待你主子回来再说。”
“门……少爷他在后边,我不放心。”
陈宴回头看了一眼宁侯,不知何时起,这人竟是乐得不再主事,光是坐在那儿瞧着忙碌着安营扎寨的队伍。
如今那令牌便就在陈宴手中,齐树本是要?轻?吻?小?说?独?家?整?理?领着暗门人回去,可蒋岑交代过,所以仍是向陈宴请示。
这大半日下来,已快近未时,这秋风早已经扫干了地面,如今太阳也将要落下,齐树领了人出来的时候,已经燃起了篝火。
山石凌乱,秦青深一脚浅一脚过去,好在是一切都仿若静止了下来,便是山体也不再动颤。
可这碎石之路何其难行,秦青只怕这地上累石下埋了人去,行得越发慢。她本是要唤蒋岑名姓,只是此时喉咙里卡了灰,加之天地茫茫,她竟是发不出音来。
如此,便摸索着过了两里路去。
蒋岑浑浑噩噩,脑中混沌,只腕上清凉,叫他陡然清醒过来,猛地睁眼,竟是在一处平地上,不远处亮着一点火星,有人坐在那里,投下一点黑影。
“醒了?”
闻声蒋岑整个人都傻住,再一看那人,此时背着光,瞧不真切,朦胧中竟似是幻觉。
“我……死了?”
秦青站起来,将手中的绿汁用石瓦端过去:“那你就是真的想死了。”
第一零七章 攻城
这一出声, 何其喑哑,端着石瓦的手忍不住跟着轻颤,秦青抿了唇, 捏紧了那石瓦, 这才在他身边蹲下。
尚未递至男人嘴边,手腕便被轻轻扣住,似是怕弄疼了她, 见她没有挣扎,这才又加重了力道。
石瓦中的绿汁跟着荡了荡,蒋岑抬起眼来:“你伤在哪里?”
没有问她缘何而来, 也没有问她何至于此, 似乎这些不过是废话,只这眼前人疲惫双眼中的灿灿星辰, 叫他心悸。
秦青手指已经溃烂, 只因着那草药难觅, 乃是石缝中抠出, 此番手腕被他小心翼翼地握紧了, 那原本止不住的颤抖竟似是抚平般。
“喝药。”
蒋岑觉出手下微微一挣, 那石瓦又近了嘴边。
秦青声音仍是嘶哑着:“我不过是皮外伤,你却是着了内伤, 如今便是不昏迷了, 也是难愈。”
接着又道:“若是其他地方便就算了,怕是伤震到了脑袋,你本来学识就不行, 若再脑子坏了,我怕是想嫁我爹也不同意。”
蒋岑身上各处都有伤口,如今倒是全然忘了一般, 撑着地坐起来:“我脑子天下第一灵光,坏不了!”
罢了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也不知那绿汁是如何捣出来的,在这等境地中,竟是清澈非常。
这药也是他昏迷不醒时,秦青遍寻附近发现的,似是绝地逢生般。此药金贵稀有,便就是捣制都与众不同,层层滤过,否则也不当手伤如斯。
只是药再好,没有人喝终究是枉然。捣药的时候秦青背对着他,不敢看,也不敢想。这两辈子,她见过太多昏迷之后,再也醒不来的病人,便是天纵奇才,也不敢轻言救活。
从石砾中将他扒出来的时候,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连脉都把不准,是逼着自己用左手按着右手才勉强摸到了脉动。
这是她有史以来,捣得最精心的一次药,因为不能想,只能等,熬过那人昏迷的时候。
眼见着他仰头灌下去,一滴不剩,秦青才松了口气去。傻子就是好骗,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前他有多危险。
想着,便就又板正了脸,端了石瓦要起身。谁知蒋岑伸手将她懒腰抱住,径直就按在了地上。
男人的胳膊垫在石枕上,没叫她磕上,只是那手里的石瓦也顷刻间就被扫到了一堆沙石中。
“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我好骗?”蒋岑低头看她,笑眯眯的模样。
“你脑子真的坏了?”
“还骗我。”蒋岑突然伸手解了她衣带。
秦青大惊,伸手抓住了他的左手:“你发什么疯!”
“你嗓子都哑了。”蒋岑任她抓住了手,竟是真的没再动,只目光凝在她指尖的血污上,“便是吃了灰土,也不该是这样。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有人一遍遍在喊我的名字,时而撕心裂肺,时而缠,绵悱恻。”
“是吗。”秦青咬牙,“男的女的?”
“女的,就是瞧不见模样。我蒋岑上辈子这辈子,也没得谁这般珍而重之地唤过。”蒋岑撤开目光,重瞧住她眼睫,“我寻思着我定要好好瞧瞧是谁家的姑娘,可万莫要负了她。”
“……”
“结果一睁眼,就瞧见了你。”
“看起来很失望?”秦青镇定道。
“嗯。”
这一声嗯,嗯得秦青恨不能爬起来跺他几脚才解气,却是听得上首呵呵笑开了去,接着便觉他伸腿压住她将要的动作。
那人俯身,声音贴着面颊,越显深沉,蒋岑:“是很失望。我以为,我的女孩永远都该是清清冷冷,凶时骂我几句,开怀时讽我几声,是我做得不好,才叫你那般惶恐,我失望的是自己,不是你。”
秦青伸手抵在他身前,说不出话来。
蒋岑小心将她手指撑开,轻轻扫过那伤口:“对不起。”
滚烫的唇,裹挟着那尚未褪去的药气,苦涩,沉重,却莫名心安。秦青原是微微退缩,终究是被他牵引住,舌尖交付。
心下某一处深壑似被填补,所有的情绪才敢缓缓坠落,平息。
有泪从眼角滑落,被男人轻轻拂去。
“门主!”
“蒋公子!”
“门……”齐树扒开碎石,瞧见那被炸,开的山间劈出一处洞天,那一身战甲,抱着秦小姐的,不是蒋岑又是谁。
只是有什么彻底变了模样,齐树说不清,只觉得主子的眉眼都似是着了火,烧得炽热又凌厉。
“门主,秦小姐她……”
“她太累了。”怕是紧绷了许久,才会这般累极昏去,蒋岑趁机检查了一番,才发现她果真伤得厉害,那衣衫下不知破了多少处。思及此,他更是抱紧了怀中人,秦青眉心微蹙,他便就又松了一点劲去,让她更舒服些,再抬头,乃是对着齐树道,“何守兴还在山中,是死是活都给我拖出来。”
“是!”齐树领了部分人来,已经在绕山搜寻,得了令又瞧向面前浑身染血的人,“门主你……”
“无妨。”说话间却是突然一咳嗽,蒋岑呸出一口血水,只觉得脑袋疼得厉害。
齐树赶紧上前扶住:“属下……”
“我用过药,咳出来便无事了。”蒋岑侧过身,没叫齐树近身,“其他人呢?”
“陈二公子吩咐下去,就在前头安全处休顿。宁侯也放了,不过似乎并不想插手军务,只与陈二公子说了几句话就一边歇着了。”
齐树说完,仍是觉得面前人不大对,复又唤了一声:“门主当真无事?”
“嗯。”蒋岑冷然,将秦青小心托到了马上,随后便就圈住她,拉了缰绳,“你去巢城。”
齐树愣怔,看住他。
蒋岑已经从他手中接了马鞭:“成败乃是一念,若他们执意想死,你便莫劝,若是当真想要还这世间清明,便就带他们来。”
“是!”
秦青醒来的时候,是在途中,其实不过只睡了半个多时辰,天色微微泛白,她正是枕在一人腿上。
待爬起来一看,就对上男人微笑的眼。
“醒了?”蒋岑捏了颗丸药来,“这次轮到我来喂你吃药了。”
若非是这马车简陋,外头有行军的阵旅之声,秦青险些恍惚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出游,而面前轻甲在身的人,便是陪她一路散心罢了。
蒋岑见她未醒透,便就径直将药塞进她口中,又递了自己的水壶过去,扶着她喝下,这才旋了壶盖道:“军中有伤药,我给你都用过了,如果还觉得疼,你就咬我。”
秦青这才意识到,身上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是一身玄色的夜行衣,一看便就是他的,有些长,被人贴心地卷起了袖口。
再一瞬,她才想起这人方才说了什么:“上药?!”
“嗯,上药。”蒋岑接道,甚至很是耐心地又提醒她,“军中没有女人,我不能假手于人,只好自己上阵帮你了。”
这般说得,倒勉为其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