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想大郎跑上前头,没在姚九娘的牛车前停下脚步,反倒与姚九娘的牛车擦身而过。
“大郎?大郎你这是要去哪儿!?”
姚九娘本是乐呵呵的,还打算调侃大郎几句,说他:“没见着薇娘便冲上来问我薇娘去了哪儿……你就这么心急?是怕薇娘长了翅膀飞了呀?”
不想大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就往她身后奔去了。
“大郎……!”
春凤还小,姚九娘的夫君日间在田地里干活儿,顾不上孩子,秀凤又已经嫁了出去。虽说把春凤寄放在公爹公婆家中她不用担心什么,但大半天没见着女儿,姚九娘自然还是担心女儿有没有磕着碰着的。
这会儿姚九娘眼中只有村口的春凤,又见叫不住闷头就跑的大郎,便也不叫了。
“唉,这大郎。平时多沉稳的一汉子呀。怎么碰上薇娘的事情脑筋就转不动了呢?”
“阿娘你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
姚九娘抱起小春凤转了一圈,又从怀里拿出块用布巾子包着的点心出来。
“阿娘这不是想问问咱们春凤想不想用糕糕甜甜嘴么?”
“糕糕!”
对小孩子而言,“夫君”这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儿哪里比得上能甜甜嘴的糕点重要?小春凤双眼一亮,抱着点心,立刻就把大郎抛诸脑后。
姚溪村出去不远就是一片林地。残阳如血,染在林子上让林子看着起影影憧憧。山道被两片林子挤在中间,更显崎岖幼细。
大郎跑着,边跑边借着残阳往四周看。他仔细分辨着车辙,准备在车辙周围找脚印。
“大郎……?”
谢薇的声音让大郎有一瞬的怔忪——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大郎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挎着篮子的谢薇走上前来。她拧着秀气的眉头,见大郎呆呼呼地站在原地还伸手摸了摸大郎的额头。
“怎么了?生病了?中邪了?诶——”
下一瞬,谢薇就被大郎一个熊抱摁进了怀里。
“碎了碎了!篮子里的千层酥都要给你压碎了!”
谢薇嗷嗷抗议,于是按在她细腰上的双手松了松。谢薇就这么瞧着自己的篮子被人从自己手里拿过去,然后她又被摁到了大胸肌上。
被大胸肌糊脸的谢薇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她挣扎着从大郎的胸怀里拱出个小脑袋来,仰着头困惑道:“大郎你这是怎么了?”
大郎的背后传来“噗嗤”的一声笑。原来是姚九娘来了。
“大郎这还能是怎么了?不就是想薇娘了。怕薇娘是那天上的仙子,下山找回自己的羽衣就飞天上不回来了。”
姚九娘方才刚喂了小春凤点心就瞧见自家夫君也来了村口。她把牛车交给夫君,让夫君先带着小春凤回家,自己便来寻大郎和谢薇了。
谢薇闻言眉飞色舞,还伸出右手食指去点点大郎的鼻尖:“大郎,九娘姐姐说的是不是真的呀?”
谢薇也就是逗着大郎好玩儿,分毫没想过让大郎承认姚九娘的调侃。不想大郎缓缓地抬起头来,深深地望进了谢薇的眼眸里。
“是。”
他只回答了一个字,一个音节。
这个音节马上就消失在了空气中,不留一点痕迹。
谢薇长睫一抖,很快又笑了起来。
“……原来大郎这般心悦我。”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树叶发出的“沙沙”声里,大郎看不清谢薇脸上的表情。
被小夫妻的浓情蜜意给熏着了的姚九娘走在前头笑:“今早我还以为是薇娘离不开大郎,不想原来是大郎更离不开薇娘啊~~”
“九娘姐姐就是爱拿人说笑!”
越过大郎的肩头,谢薇与姚九娘嬉笑怒骂:“九娘姐姐再这般捉弄人,我可是要生气啦!”
“唷唷唷!这还害羞上了!方才倒不知是哪个不知羞的问大郎是不是心悦她!”
“九娘姐姐……!”
谢薇似乎恼羞成怒,追着姚九娘就要打。她这一动,手却被人禁锢在掌中。
原来是大郎没有放手。
谢薇看看大郎,再看看大郎紧紧握住的自己的手,也不去追姚九娘了。
她挠挠脸,轻声解释:“……我们不是要成亲么?但自己做家具,还要做好久。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手还需要静养。所以我便想,不如家具用买的算了。”
“姚九娘的牛车上放满了家具,我再坐上去她家的老牛就驮不动了。我才让姚九娘在前头驾车,我跟着车走后头。”
大郎看不清谢薇的脸,可是他能感觉到谢薇的手很热。那种炽热让他想起谢薇每每脸红时的表情,也让他那颗还提着的心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倒是大郎,你没发现姚九娘的牛车上有许多家具么?”
“我没看到你便顾不上了。”
“——”
谢薇的手似乎又更烫了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1023:59:24~2020-10-1201:51: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沈污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香雾袅袅,戴着单边眼镜的鸠兰夜手持一卷慈航所抄写的经书,半躺在榻上随性地读着。
“哦……?原来这还真是那秃驴亲手所写。”
眯细了眼睛,鸠兰夜喃喃自语了一句。
慈航的字迹鸠兰夜几百年前就在佛国之外的地方见过。当时慈航的字迹也同现在一般端丽清晰,很少连笔。只是与当时相比,鸠兰夜手中这卷经书的字迹更像是一幅工笔画,精妙、平整,迤逦中暗藏着些许锋锐,而在鸠兰夜的记忆中,慈航的字迹是更为气势外露又隐隐孤绝的。
看来这几百年的时光里,青灯古佛地慈航尊者也有些变了。
鸠兰夜手中的经书上并非只有经文。经文旁边还有朱砂小笔写下的注释,个人体解与感悟,这些同样是慈航的字迹。
鸠兰夜吞噬慈航的金身之后,人人都说慈航修为形同半废。鸠兰夜自己也想知道慈航究竟还剩几斤几两。为此他亲自去了须弥山一趟,便想探探慈航的虚实。
不想他没能探明慈航的虚实,倒是叫慈航塞了些没用的经书过来。他一气之下拿这些经书来垫了大半年的桌脚,今日心念一动才将经书拿出来随意一观。
“没了金身还能有精神抄经书、写注释,看来这秃驴绰绰有余嘛。那他就算在冰狱赤炎塔里待个三年五载的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哼了一声,鸠兰夜把手里的经书丢到了一边。
前些日子佛国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慈航尊者擅自离开金光琉璃塔,又泄露天道而引发天劫的事情触怒了大尊者须菩提。须菩提亲自打开须弥山禁塔冰狱赤炎塔,把慈航尊者给扔了进去。
莲华尊者旁观慈航尊者擅出金光琉璃塔而不加制止。明知慈航尊者要泄露天道而不劝阻。即便他在慈航尊者引发天劫后也帮着一同善后,使得天劫中没有修士受到牵连身死道消,他这等所作所为依旧应当受罚。
于是在慈航尊者被打入冰狱赤炎塔之后,莲华尊者也被罚在金光琉璃塔中闭门思过。
冰狱赤炎塔与金光琉璃塔一体两面。若说外物不可侵的金光琉璃塔是最坚实的堡垒,每时每刻都在折磨塔中之人的冰狱赤炎塔就是最恶毒的监牢。
根据佛国的叛徒所说,冰狱赤炎塔共有十八层,对应十八层地狱。与十八层地狱不同的是,由佛门圣器所化的冰狱赤炎塔无论哪一层都燃着极为猛烈的带毒地火。被这种地火侵蚀,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会皮肉寸寸烂开,肌肉从骨头上一块一块往下掉。元婴期以上的修士短时间内不会被带毒地火熬死,可外貌上会变成行尸走肉般的怪物。
想当然的,能包裹如此地火而不融、构成冰狱赤炎塔塔身的坚冰更是可怕。用高级天阶法器去砸这坚冰,冰面上不会留下痕迹。若是有元婴期以下的修士胆敢碰一下这坚冰,修士的整条手臂都会在瞬间被冻成死肉。若是修士的反应足够快,虽不会被直接冻死,然而身上被冻成死肉的部分顷刻间就会从身体上脱离,继而化为碎块乃至齑粉。若是修士的反应不够快,则修士会被直接冻死在原地,尔后被地火焚灭。
佛门讲求慈悲为怀,冰狱赤炎塔这般诡谲残忍似乎并不符合佛门教义。然而冰狱赤炎塔也确实有存在的必要——上古时期仙云十三州上曾存在着杀人无数、以白骨砌塔的魔头,没有理性、只知吞噬天下玩物的魔兽,以及生性狡猾残忍、以修士、魔人乃至同族为食的大妖。
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并不仅仅只是一人两人、一兽两兽。佛门集合诸位大尊者之能,请同盟的人修、妖修、魔修一同帮忙,这才铸造出了冰狱塔这项圣器。
冰狱塔旨在禁锢住修为过于高深、大尊者们合力也无法铲除的魔头、魔兽与大妖。谁想魔头与大妖中最出类拔萃的两个将塔中其他的魔头、魔兽以及大妖吞了个干净,最后还砍了魔兽皇对半分了吃。以此壮大自身,试图从冰狱塔内摧毁冰狱塔。
佛国大尊者们见魔头燃命为炽火,大妖化为毒瘴侵冰壁,便结阵于冰狱塔外,亦以修为与性命与之相搏。
结果是佛国惨胜,当时的大尊者中仅须菩提一人生还。冰狱塔也成了冰狱赤炎塔,被须菩提移往须弥山。
此后数万年间,佛国又有几位尊者被推举为大尊者。须菩提则是建造了金光琉璃塔,让金光琉璃塔镇压在冰狱赤炎塔之上,成为封住冰狱赤炎塔的最强堡垒。
慈航若是金身还在,冰狱赤炎塔对他来说或许没那么难熬。可慈航失去金身在前,一力承受住天劫在后。也难怪人人都觉得须菩提把他扔进冰狱赤炎塔是因为动了真怒。
不过鸠兰夜不这么想。
佛国除了须弥山还有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甘露寺和梵音门、妙音刹、静水庵、自在天、净土宗、吉祥院等二十几个宗门。
不谈那些势弱的宗门,只说做派强硬、实力又强的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和梵音门,这几个宗门首先就不会放过慈航。须菩提若是没有行动,只怕会引来其他佛国宗门不满,若是由光明殿、菩提寺、金刚寺和梵音门出手,慈航所受惩戒只会比这更重。
至于鸠兰夜这么想的根据……大尊者须菩提乃此世佛国第一人,距离佛祖只有一步之遥的须菩提根本不可能因为慈航违背他的命令就发怒。再者他让慈航进入金光琉璃塔是为了保护慈航,不让包括自己在内的大魔有机会杀死慈航。
慈航擅离金光琉璃塔,须菩提可能会失望,可能会担忧,唯独不可能会被触怒。须菩提被慈航触怒的传闻应当是见不得慈航好,巴不得慈航赶紧失势的某些人擅自妄下又希望成真的结论吧。
……真是丑陋。
鸠兰夜想着勾起唇角,露出个讥讽的笑。
所以他看不起佛国秃驴。嘴上挂着佛偈讲着大道理,实际做的事还不是争权夺利那一套?他虽觉得慈航是伪善,但他更厌恶甚至没法像慈航那样伪善的其他秃驴。毕竟,伪善若是能一直伪下去,那便是真善。
“帝尊。”
一个影子从门外游进,到了鸠兰夜面前也没有马上化出实体,而是如灯下黑影一般仍扁平地停留在地上。
“说。”
“是。”
得到了许可,没有面目的影子从地上立起,形成了一个单膝跪地的人形。人形抱拳道:“启禀帝尊,合欢宗宗主玉面真君率弟子献宗给天道盟了。”
“哈!”
哑口无言啼笑皆非。若放到平时,鸠兰夜定要讽刺那玉面真君几句,此时此刻,鸠兰夜却是连话都懒得说一句。
所谓“献宗”就是指将宗门让予其他宗门接掌,成为其他宗门的一部分,以自身的宗门交换自身的前途。
话虽如此,谁又看得起卖宗求荣,主动放弃自己宗门,将自己宗门花费数代积攒下来的资源与人脉拱手让人的修士呢?献宗后归入其他宗门的修士一贯会被当成下等人,受人白眼,为人如刍狗般驱使。
即便有人因卖宗得了一时之利,往后也很难洗刷卖宗求荣的名声。是以不到最后关头,再小的宗门也不会轻易献宗。
就在佛母杜尔迦应邀登上天临山的那几日,波牟提陀死了数百教众。明面上的理由是有教徒趁佛母不在,欲取而代之,继而发动叛乱。实际么……
当世教众最多的三大双修门派,媚宗最弱,被人一锅端了还背上了伤害龙族太子的罪名。波牟提陀最强,却陷入内乱。合欢宗虽不如波牟提陀强横,却是最主流也最广为人知、深入人心的双修宗门。合欢宗这么一献宗,双修门派的头脸尽数凋零。剩下的不是纯粹的歪门邪道,就是势弱胆小的乌合之众。
树倒猢狲散,双修宗门还会继续凋零。双修之法恐怕已难逃被打上邪法烙印的命运。
“报告就这些?”
“禀帝尊,另外还有一事。”
影子又道:“昆仑上清真人与天道盟盟主果然依慈航尊者所言,将天狐或将临世之事告诉给众宗门宗主、长老知道。本来不少宗门听闻此事后都决定不再参与追杀媚宗弟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众宗门都流言四起。有说慈航尊者心地慈悲,被媚宗余孽诓骗的。有说慈航尊者毕竟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愿意杀生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其他人不能去斩草要除根的。”
“还有公然质疑慈航尊者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天道,戏称慈航尊者与媚宗余孽有染的……”
鸠兰夜兴味十足地勾起了嘴角,影子却是不说话了。
“怎么?”
“不……属下只是以为其他传闻太过无稽,禀报给帝尊也不过是脏了帝尊的耳朵。”
“是么?我还当你是不愿意污蔑慈航尊者。”
影子肩头一动,低下头去:“属下不敢。”
“罢了。”
鸠兰夜一摆手让影子退下。
说实话,他并不关心自己的属下里是不是有崇拜、尊敬慈航那秃驴的魔。魔从来不讲对错,不辨黑白。只谈高不高兴、喜不喜欢、尽不尽兴。如果修佛是某个魔心中的恣肆张扬,那修佛又何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