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和尚浑身的冰雪,被冻得嘴唇发乌,谢薇倒抽一口冷气就扑了过去,拿着自己的衣袖用力擦去和尚眉梢唇角的冰晶与雪花。
“你是不是傻的呀……!冷就说一声啊!”
谢薇气得不行,也就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忧心。
她急急忙忙地抹掉了和尚脸上的冰雪,在看到和尚脸上纵横交错的剑痕时浑身一震,继而状若无事地又去拍和尚肩头乃至和尚头顶上的雪花。
“还是我溜得太快了,你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冻住了?那倒是我的错,是我不好……”
“不是施主的错。”
——施主。
他叫她施主呢。
谢薇不能说自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就是她自己也明白自个儿这是自作孽。
所以她一眨眼,飞快地敛去了眼底的黯然,像是不甚在意那般撇撇嘴,随口道:“大师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嗯,看起来也老了些呢。”
——老?
和尚微微失笑。
“贫僧自是老了。”
“毕竟自你我成亲之后,已经过了二十年。”
“二……?”
谢薇噎了一噎。她大睁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消化突如其来的讯息。
二十年?
什么二十年?
不是八年吗?
她听到那叫“二爷”的人说和尚疯了八年,心道自己这一入境居然就入了八年。真是意想不到的长……这会儿大郎、不,和尚却说在那之后居然已经过了二十年?
“施主倒是风华依旧,容颜未改。”
和尚的语速十分和缓。他赞美谢薇的口吻就如同赞美周天神佛,虔诚而真诚,却又隐隐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谢薇张了张嘴,太多的话想要从她的喉咙口里涌出。可最终,她只是嬉笑着揪起一束自己的长发,甩甩那丝线般的白发,笑道:“我哪儿没变?我可变得比你多多了。你瞧我这头发,从后头看就跟个八十老太一样。”
和尚微微弯起唇角。被谢薇不告而别二十载的他浑身不见半点锋锐,只似一位平和的老友那般向着谢薇温和道:“施主是修士,八十哪里能算老太?”
“……对哦!八十现在都还不到我整个狐生的零头呢!”
谢薇说着也笑了起来。
她想过她这么不告而别大郎会生她的气,会发她的火。她卷着和尚从昆仑山脚下溜了溜了的时候也想过待会儿到了安全的地方把和尚放下来,和尚是不是会对着她冷言冷语,冷眼相看。
可是没有,半点儿没有。
现在的和尚已不似谢薇初始他那时那样木讷。他开始会赞美人了,也会与人说笑了。
他的气质那样端庄温润,就像一块原石被打磨成了一尊佛像,慈眉善目间又透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
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有坐下来与和尚轻松愉快地谈天说地的一天,谢薇一时间也想不通这样的现状好还是不好。
诚然,不被人怨恨不与人结仇绝对是件好事。可为什么呢?她的心底就像是一片滑腻的皮毛上突然生了一个小结。这个结不大,却解不开,明明放着也没事,她却总也忍不住去在意这个小结。偏偏这个结还解不开。
“方才多谢施主救我。施主修为进境颇多,令人赞叹。”
“……哈哈,毕竟我入境了嘛。”
谢薇一顿,脑子里出现了从和尚那里拿到元阳时的种种画面。她口中一干,心头猛跳,嘴巴开阖着说出了像是解释的话:“我也没想到我居然能入境,还一入境就是二十年……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晚上的事。”
“是吗……对施主来说只是一晚上的事啊。”
轻易地接受了谢薇的说辞,和尚颔首,温厚安稳的表情中透露出共情与理解。
在察觉到自己为和尚的反应感到失望的这个瞬间,谢薇实在有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
——她在想什么啊!?
和尚像老朋友一样对待她还不够人好厚道吗!?她是不是前世言情剧看多了,想亲自体会一下见到被自己甩了的前任,两人面面相觑尴尬得脚趾在地上抠出三室一厅的修罗场?
啊……!她究竟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和尚眼角的余光扫过谢薇那张自以为做好了表情管理、实际内心戏都写在上头的脸。他在想的内容与谢薇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若是这二十年的时光对谢施主而言不过只是一-夜,那么是否对她而言,下定决心离开他也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谢施主——”
“大师——”
两人异口同声,在听到对方开口后又再次异口同声:““您(施主)先说。””
第67章
静默在两人之间持续了数秒,谢薇终于“如愿以偿”地感到了尴尬。她干笑两声,道:“呃……我是想说大师你受了伤,要不要包扎一下?还有你身上的僧袍被雪水打湿了,最好能赶紧换一件干爽的衣服,不然容易着凉……”
“多谢施主顾虑贫僧。”
和尚朝着谢薇低头道谢。谢薇连忙摆手:“应该的应该的……”
尴尬。
实在是太尴尬了。
明明是一度成为过夫妻的两个人,现在说起话来却堪比头一次见到相亲对象。虽然不能说是虚以委蛇吧,但两人之间确实横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
……等等?她上辈子有相过亲吗?
谢薇的神思飞远一瞬,下一瞬她已经从纳戒中拿出几捆松木来给和尚织僧衣了。
——和尚无甚表情,只是再点头对谢薇的话表示同意之后就开始脱僧袍。他的僧袍上好几处都染了血,除了臂膀与腿上,右肩肩头也晕开一团血花。
谢薇赶到之后便没让昆仑的剑修再碰和尚一下,所以她只道和尚是受了些皮外伤。等她织好了僧袍转身过去想递给和尚,这才发觉和尚的右手根本不会动了。
其实谢薇到的并不及时。早在她到昆仑山脚至下前和尚就与昆仑的弟子们起了冲突,他的右肩在那时就给昆仑弟子伤了。
被谢薇从身后抱住、又被谢薇卷着逃了这一路,和尚肩头的伤口自然恶化,然而他始终没有吱声。谢薇一路上只顾查看身后有没有追兵,四周有没有伏兵,也就没注意到和尚肩头的伤口。和尚肩头的伤口又因为被风雪冻住,血腥气味一时没有散开。
平静地以左手脱下僧袍,像是感觉不到任何疼痛的和尚动作有些笨拙。
谢薇本就觉得对不起他,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眼底涩然。
“大师,我来帮你吧。”
凑到和尚的身边,帮右手不能动弹的和尚脱下僧衣。谢薇检查了和尚右肩上的伤口,这才知道和尚伤得有多重。
伤了和尚的昆仑弟子恶毒得很。他那一剑注入了修为,剑锋锋利无比,直接洞穿了和尚的肩膀。这一剑创面很小,可剑锋裹挟着剑气,剑气在创口里肆虐,和尚的肩膀等于被人放了个绞肉机碎骨机进去,也难怪他右手整条手臂都动不了了。
谢薇真的很想骂人。
她既想骂那昆仑弟子,也想骂受了伤却不吭声的和尚。但她最想骂的还是自己。
她没能及时赶到,让人伤了和尚只是其一。
一言不合就失踪,让和尚苦苦找了她二十年,甚至跑去昆仑欲见卢海钧,因此遭了那么多的罪,这才是她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很疼吧。”
谢薇以右手食指为针,指尖覆在和尚右肩的小孔上,以修为牵引着还在和尚右肩里肆掠的剑气。
和尚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他像随口谈论天气那样道:“无事,贫僧习惯了。”
谢薇心里又是一酸。
她极其小心地粉碎了粉碎了那团讨人厌的剑气,又以修为为针为线,小心地为和尚缝好断裂的肌肉骨骼。
和尚赤着上半身任由谢薇动作。他能够看到谢薇眼中的歉意。
可仅仅是歉意又怎么够呢?
他这么一想,血又顺着他肩膀上那尚未完全缝好的伤口泌泌而出。
谢薇的脸色隐隐发青。她一只手不够用,只能蹭上前去,两只手都贴在和尚的肩膀上。她一只手为他缝合,另一只手为他止血。
然而和尚的肩膀可是被捅了个对穿,前后都有血洞。
谢薇并非医修,又没做过医护人员,她一个人两只手着实是左支右绌,人也不自觉地越贴越近,只想着离伤口近些,好方便为和尚治疗。
谢薇的身上还有冰寒的气息。和尚瞧着集出一脑袋汗的谢薇努力地为自己处理着伤口,眼神中透出些许并非伪装出的温和来。
——薇娘并不明白二十年意味着什么。毕竟对动辄就有成千上万年寿元的修士而言,二十年真的就是弹指一瞬。
可之于他,这二十年就像一辈子那么长。
他行了很远的路,也想了太多的事。他从懵懂不解薇娘为何要弃他而去到终于理解到薇娘究竟是想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
媚宗也好,合-欢宗也罢。大凡双修门派都能利用元阳与真阴大幅提高自身的修炼境界。
薇娘是媚宗弟子,她又是不报仇雪恨决不罢休的性子。那么薇娘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已经不言自明了吧?
她想要的不光是他的精气,还有他的元阳。
所以在他给了她元阳之后,她便从他眼前消失了。连一个字都吝啬于留给他。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自己献出自己的一生就能困住薇娘,却没想过薇娘打从最初就决定要将他抛弃。
要说还有什么事是他可以庆幸的,那或许就只有薇娘是个好人这一点了吧?
正因为她是个好人,所以她看见他手臂不会动一定会为他检查伤势,她发现他受伤颇重也一定会亲手为他疗伤。
那他接下来要做的……
“谢施主,”
谢薇是听到和尚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才发觉两人靠得究竟有多近的。
那蜜色的胸肌就在她的面前不加一丝遮掩的大敞着。她的身体已经贴在了和尚紧实的腹肌上。
“对、对不住!”
谢薇一惊就想退后,可她这会儿没法松手。此时缝合尚未结束,她的手一离开和尚的身体她送入和尚体内的修为也要跟着断开,那她刚才就全白缝了。
和尚八方不动,只是微微蹙眉。看来他实在是疼得厉害。
“无事。倒是贫僧打扰施主了。不过施主,”
和尚往后一倒,左手一抬,谢薇就被他带着跨坐到了他身上。谢薇一惊,手上缝合的动作差点儿断了,和尚看着谢薇的眼神却并无男女之情。
“方才施主的姿势有些别扭,现在这样应当能更方便施主施为。”
这话……是不错,就是这姿势——
谢薇脑中一堆车呼啸而过,直接出了车祸。
成亲那天晚上,谢薇就是在上面那个。这会儿用同样的角度俯视和尚,谢薇难免回忆起那个时候的事情。
那时的大郎非常性-感,还很……可爱。
禁欲又不识欲-望的人被欲-望迷蒙了双眼,他困惑、迷茫,眼神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罪恶感,身体却又难以自控。
她那时就觉得大郎好……好香。
好香好香……面前的人,好香哦……她好饿、好饿好饿——
就在给和尚缝完了伤口的这一刹那,谢薇稍微有点余力去胡思乱想别的事情,她这一想就像被按开了某种开关,她开始感觉到强烈的、像是胃里伸出只手四处搜找食物的饥饿感。
黑色的双眼褪色成金,扩散开来的瞳孔突然收缩成一线竖瞳。饿到浑身发颤的谢薇对着和尚不住地咽着口水,她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大、郎……快、逃——”
谢薇难受极了,那种几乎要侵蚀掉她意识的饥饿感让她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理性断线。
说实话,她就连现在自己嘴里在说些什么都不大明白。
和尚有些惊讶,可他很快就敛起了自己的表情。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谢施主,贫僧是不会逃走的。”
蛤?
你他娘的都说些什么屁话呢!还不赶紧、赶紧跑——
谢薇又气又恼,她真想张嘴咬一口不听人话的和尚,让他知道他所谓的慈悲有多么愚蠢。
就在谢薇以为自己只是“想着”要咬和尚一口的这个当儿,谢薇愕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咬了上去。
她就咬在和尚的大胸肌上,那蜜色还带着些许陈年伤痕的胸肌顿时被她咬出一圈儿带血的牙印来。
谢薇眼底一酸,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哭了出来。
她的眼泪落在了和尚的胸口上,有几滴还落在和尚的面颊上。谢薇控制不了自己,她的嘴很快就啃上和尚的唇-瓣,啃到了一嘴的血腥味儿。
和尚的嘴给谢薇咬的鲜血长流,他却带着神性的慈悲,对谢薇道:“谢施主,不要着急,你慢慢来便是。贫僧是不会跑的。”
这一刻,谢薇真以为自己会变成修真界汉尼拔,直接把和尚给生吃入腹,她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
翌日,谢薇揪着身下的僧袍掩住胸口爬起来时和尚正用单手换上谢薇昨晚新织的僧袍。
“谢施主,早。”
说话的和尚还是顶着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面孔。若不是谢薇能感到自己体内精气充足,她肯定会以为昨天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早、早……”
还以为自己会看到“大郎”而非“和尚”的谢薇讷讷的,只见和尚单手打理好了自己,将灰色僧袍上最后一丝皱褶都用手抚平。
“谢施主能恢复比什么都好。那么贫僧就此继续昨日的对话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