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威压形成有实体的气浪,以杜尔迦为中心铺天盖地地掀翻所有朝着波牟提陀弟子们袭去的修士。“啊!!”、“哇!!”的惨叫声里,只有一人屹然不动,甚至逆浪而上,神色悠然地走向杜尔迦。
这人自然是道不孤。
“好一个妖尼。不肯认罪伏法,还伤我正道修士。老夫今天便亲自出手,除了你这妖尼,还我仙云十三州清朗安宁。”
道不孤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杜尔迦的面前。他掐着杜尔迦的脖子,将杜尔迦生生提起。杜尔迦速度不及他,力气不及他,修为也不及他,顿时被掐得难以呼吸,小小的身体挣扎着在空中扭曲不已。
杜尔迦双手死死掐住道不孤扼住她咽喉的手,她燃起金丹,试图最后释-放一次他心通,以意识直接压制住道不孤的意识。
但道不孤对此早有防备。他不过是瞪向杜尔迦,杜尔迦的识海环境便片片破碎,神识尚未接驳道不孤的识海便被直接弹开。
“你、不是……道不孤……!”
杜尔迦小小的双-腿在空中踢蹬着。
道不孤微微一眯双眼,冷笑道:“妖尼死前还不忘妖言惑众吗?我若不是道不孤,我能是谁?真正的道不孤又在哪里?他难道会放任一个冒牌货顶替他吗?”
杜尔迦被扼得说不出话来,人也逐渐昏昏沉沉,慢慢没了力气。
“住手……!”
一人艰难地在地上挣扎。他灰头土脑,身上全是血痕,一张破了相的脸上满是污渍与擦伤,更显狰狞。
道不孤下意识地顺着那人让他感到耳熟的声线朝着那人看去。待他看清那人面目,他也长长的“哦——”了一声。
同祥愿还有波牟提陀的僧人们一起支撑着波牟提陀护宗大阵,直至最后一刻也没有放弃的和尚吐着血,双手抠在地上,硬是撑起了半边身体。
“虽是破了相,但这张脸,这个声音,这个佛力——大师是慈航尊者吧?”
和尚面无表情,只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姓史,大家都管我叫大郎。”
道不孤闻言露出了讥诮的表情。应该在冰狱赤炎塔的慈航尊者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修为低至只比蚂蚁强些,这些他都无所谓。他只要坐实慈航尊者出现在波牟提陀这个邪宗,还维护了妖尼杜尔迦的事实就足够了。
“尊者何必自欺欺人?还是说尊者自己也知道你现在插手的事情不是佛门高僧应当插手的事情?可尊者,你便是划破自己面容又有何用?验过佛力便可知你究竟是谁。”
“……”
和尚的沉默看在道不孤的眼里就是默认。只有和尚自己知道,他说自己是史家大郎并非说谎。
这二十年的时光里,和尚多少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他通过种种迹象察觉到自己应当是某人的化身,只是他并未能知道那个某人是谁。
道不孤口中的“慈航尊者”让和尚感到陌生。可冥冥之中和尚又感到道不孤说的是真的。他就是道不孤口中那德高望重的高僧、慈航的化身。
但终究,慈航是慈航,他是他。
史家大郎注定不是慈航尊者,因为他并未断绝七情六欲,他是贪嗔痴三毒俱全的恶僧。
“那用我……用贫僧换佛母,可好?”
和尚淡淡地问完,右手立掌:“阿弥陀佛。贫僧在施主手里,施主就能证明慈航尊者是虚以委蛇的假慈悲。从此佛国信誉一落千丈,慈航尊者名声堕地。施主与昆仑便可二分天下,令正道马首是瞻。”
道不孤挑起一边眉毛,他眼角扫过周围。
被佛母杜尔迦所慑,周围修士早被轰出老远,东倒西歪呻-吟不已。此时能听到和尚与道不孤对话的人,仅有道不孤手中奄奄一息的杜尔迦。
于是道不孤接话:“大师何出此言?这妖尼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非也。”
和尚双手合十,轻轻摇头。
“佛母于我有恩不假,但贫僧并不在乎佛母死活。”
道不孤能感觉到手中的杜尔迦微微一颤,浑身一僵。
“贫僧只是知道这世间有一人不愿佛母死去。倘若佛母死去,她便不能报佛母大恩。”
和尚瞧着道不孤,视线却没有落在道不孤的身上。他的目光穿过虚空,穿过阳光,瞧向了不存在于此处的人。
“贫僧想为那人实现她的愿望。”
她若是想报恩,他便要她能报成恩。
为此,他可以一死。
“原来如此。大师真是……”
道不孤笑了。他一手提着杜尔迦没有放下,另一手隔空挥出。
“情深义重。”
和尚的头颅与他的脖子分离。
带着慈悲、怜悯与平和,和尚面上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他垂眸闭目的这一瞬间。
“不过大师,你弄错了一件事。”
道不孤一松手半死不活的杜尔迦就掉在了地上,他拽着杜尔迦的头发,走到了和尚的头颅面前,踢了踢那颗面目慈悲的头颅。
“你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格。”
第79章
布满龟裂的佛印从中破碎,曾被三昧真火烧成了灰,又被慈航以修为佛力强行重聚起来的化身不堪再一次的破坏,莲花散华。
冰狱赤炎塔中的慈航从打坐中惊醒,种种不属于他的记忆随着佛印破碎轰然进入他的脑海——他的化身竟以佛印最后的力量将他的记忆、情感乃至思考尽数塞入慈航的脑中。
虽说化身不过是从莲藕中所生的人偶,是活生生的假人。但终究,化身也是慈航的一部分。他与慈航作为“人”的基本是相同的。
木讷的和尚是幼年、少年时代身为皇子尚未出家的他。
被苦痛染黑,不知要如何才能抓住自己渴望之物的是出家之后身为佛修能读懂佛经、能将佛偈挂在嘴上,却不识人心没有信念的他。
立下信念,为信念不择手段的是最接近“慈航”的他,也是最接近他心魔的他。
若是被他人侵入识海,慈航能在一瞬就反制对方。然而此刻侵染他思维、覆写他记忆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传递自己的所见所闻给本体本就是化身最大的义务,纵使慈航有千般修为万般能耐也很难遏制化身履行它的义务。更何况慈航的体内还封着一个心魔。
心魔是慈航舍弃掉的“杂质”。这“杂质”一天没有完全消失,慈航就一天无法得登大道、破碎虚空。
此刻慈航无法阻止化身的意识回归他这个本体,便自行将化身意识隔绝到识海之外,准备等化身意识自行消散,彻底消失。
——「……嚯,这可真是有意思。“慈航”你看到了吗?你这化身,与其说是像你,不如说是像我呢。」
——住口,孽障。
——「你怎么能叫我“孽障”呢?别忘了心魔本就是修士一体两面中的另一面。我是你,你也是我。你骂我便是在骂你自己。」
心魔笑了起来,那声音对慈航来说刺耳极了。
上次动怒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慈航轰然朝着心魔拍出一掌,心魔却是轻笑着一抖袈裟。慈航这充斥着沛然佛力的一掌将将触及袈裟便如轻烟一般消散开来,慈航眉头一皱,正要攻上前去,却见心魔原地消失。
慈航环顾四周也不见心魔踪影。他心道不好,脚下八角金盘盛放转动,驮着他飞向识海深处。
慈航的识海曾是须弥山的模样,在赤州先斩魔族大长老,后抗正道修士联军的一战后,慈航的识海就化为了赤州平原战场的模样。
荒芜的战场寸草不生。原野上所有的野花与绿草都化为空中的残灰,渗血般的残阳悬挂在天上,永不落下。空气里除了血与火的味道,就只有死亡的气息。折戟沉沙,东倒西歪在地上的人形分不出是人修妖修、魔人魔将。
这就是几千年来慈航识海的模样。
慈航已经习惯了这样满目疮痍的战场,站在这样一片战场之中,他甚至能感到清宁寂静。
所以看着这样一片战场中突然生出一湾小小的湖泊,湖泊上有巴掌大的女子身形在灵动轻巧地旋转舞动时,慈航只觉不快。
心魔就在前头,那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妖僧单手立掌,走到了一个即将破碎的影子面前。他像是哀叹一般单膝跪到影子旁边,扶起了影子。
影子不是别人,正是慈航化身残留的意识碎片。
“呵呵,我都不知我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居然懂得爱上一个人……不,一个妖修吗?”
影子说不出话,只是眨了眨眼。心魔便也仿佛与影子一起经历了思念一人的七千多个日夜。
“……是吗?她很温暖。”
“嗯?啊,这可真是……你是对的,她是个坏女人。”
心魔说着就笑了,眼中柔光微闪,颇有生出几分人性的感觉。
慈航忌惮心魔又生奸计,他身后亮起背光,也不顾化身的意识碎片还在,直接运起一掌就朝着心魔轰去。
心魔似乎并不意外慈航会这般选择。他在慈航的佛力消灭他之前勾起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讽刺表情来,跟着就与慈航化身的意识碎片合为了一体。
慈航的佛力直接透过了那淡淡的影子,并未对那影子造成任何的伤害。那影子之中的心魔妖异一笑,旋即不逃反进竟是冲着慈航就来。
攻击无效慈航也不慌张,他一手结印,另一手化出平和金刚杵。在心魔带着化身的意识碎片朝他冲来时怒目一睁,口中暴喝。
心魔并未被这一声狮子正气吼震退,慈航浑身泛出金黄光芒,手中平和金刚杵股叉打开,化为忿怒金刚杵。
仅仅是二十年的功夫,慈航已然被冰狱赤炎塔中的妖火毒雾重新催化出了金身。
这金身虽比不上他原有的金身,仅仅是尚未完全成型的薄薄一层。但有没有这一层金身对慈航来说完全不同,此时他的战力再回巅峰。
金色贯通天地,忿怒金刚杵一举将心魔连同外裹的化身意识碎片同时从中劈为两半。慈航握着忿怒金刚杵的手一松,忿怒金刚杵原地消失。慈航也恢复慈和眉目,单手立掌宣了声佛。
“阿弥陀佛——”
“哈哈,哈哈哈,呵呵呵……!!”
慈航话音未落,片片碎裂、碎裂的每一块还都化为灰飞的心魔已大声狂笑起来。
慈航一惊,连忙捂住口鼻,然而为时已晚。他化身的意识碎片与心魔混合而成的飞灰已洒了他一身,之前被慈航屏蔽在外的那些记忆与感情再度疯狂涌入他的脑中、心中。
「大师——」
女子叫他的声音甜甜的。她温暖的手臂从慈航身后伸出,轻易地就抱住了他的脑袋,他的脖子。
「大郎呀。」
带着些鼻音的声音娇娇弱弱,听得人耳道里都发痒。
那双拥抱着慈航的手臂柔弱无骨。先是纤细又修长的小指勾着他的衣领,跟着整只手像要剥掉大张的糖纸一样探入他的僧袍之中。他的胸肌被她冰冷的指尖一碰,顿时火热了起来。
柔软的嘴唇贴在他的耳垂上,吐气如兰地唤他:「大郎——」
浑身滚烫,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烤。慈航闭眼敛神,口中默诵心经,呼吸之间却似乎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那是带着甜味的淡淡香气,乍一嗅并不勾人摄魄。可只不过吸入一口,五脏六腑中的渴求就再难抑制。那种抓心挠肺的滋味烧得慈航支撑不住,连口中颂唱的心经都断了。
她在亲吻他的脸颊,她在亲吻他的唇角,她在亲吻他的鼻梁,她在亲吻他的眉毛,她在亲吻他的眼皮。她甚至会恶作剧地去亲吻他的头顶,笑嘻嘻地用指腹摩挲着他的光头。
她湿润的眼睛只要看着他,里面就像是装了许许多多的小星星,那样明亮,那样深邃。她总是会在他汗湿一身的时候牵起他的手,让他与她十指交握。
她就像是此世唯一的温暖,她就是他能看到的所有光亮。
可他明白,他并不是她的一切。
尽管她亲吻他时仿佛痴迷于他,但她终究只会把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是待他最残忍的人。
她让他看到了弱者的强大,低微者的不卑微。她明知后退最容易,逃跑也不会有人怪她,可她仍是坚毅地只身前行砥砺进取,并不忘善念。
他被她震动,受她吸引。他想,他是尊敬她的。
可她在他习惯了她的温度后骤然消失,只留下他一人去面对这个没有她的尘世。
一线滚烫从慈航的眼角蜿蜒而下。震惊地摸到自己脸上的泪痕,慈航愕然不已。
……
谢薇怔愣在原地。
她的大脑始终无法处理她双眼看到的东西。
她开阖着唇瓣,却好半天都没能发出声音。
周围的世界像是在这个瞬间完全褪色,什么都看不到了谢薇此时眼中只有和尚,以及踩着和尚头颅的道不孤。
“大……”
“大郎……?”
等谢薇终于发出声音,声音、颜色以及情绪也一齐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大郎————!!!”
惨叫穿透空气,谢薇野兽般恸叫出声。
滚落在地的人头没有血色,那破相的眉目中只残留着称心遂意的平和。
失去语言能力的谢薇张着嘴。她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她甚至听不见自己嚎叫的声音。她只知道本能地御起镜湖中的水滴,将那些水滴化为冰针令其暴雨般朝着道不孤落下。
突然出现的谢薇只是让道不孤的眉尾上挑了一分。从容镇定地挪开尊贵的脚,道不孤双拳挥舞,只不过两下掀起的气浪就将谢薇凝出的针雨一根不漏地吹飞出去。
谢薇并不在乎这些,她只想抢回大郎的头颅
然而道不孤尊脚一抬,竟是往和尚的头颅上用力一踩。
头骨稀碎的声音绝对算不上大,可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声音成功地切断了谢薇的理智。
上清真人的提醒言犹在耳,谢薇如何不知自己一暴露一癫狂之后等着自己的就是正道所有宗门的围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