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焘抖着手,他知道若是现在就为梓月治疗,梓月说不定还有机会活下去。但就像是看穿了他的这种天真,梓月以带血的手指按上了他的双手,阻止了他施法。
梓月张口,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哪怕一个字来。她咳嗽一声,吐的血染红了她与南宫焘两人的衣袍。她的鼻腔也渐渐流出血来。南宫焘双目所及之处,只有殷红是那样清晰。
梓月死去了。她的面容平和安稳,不带一丝不平,没有半分痛苦。
南宫焘带着梓月的尸身去了虚海。
梓月在南宫家的身份是下人,她无法被葬入南宫家的墓中,她的父母也早就在她成为两位少爷争端的时候放弃了她这个女儿。南宫焘不想把梓月交给从不打算护着她的父母,也无法带着梓月的尸身回昆仑。他想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让梓月安安静静地回归天地之间,那就是带梓月去虚海。
当抱着梓月尸身的南宫焘走入虚海之中,他看到了梓月的记忆。
媚宗的功法有缺陷,这一点梓月以及她的姐妹们都很清楚。但为了获得不被人欺负的自保之力,梓月与她的姐妹们不可能停止修炼这有缺陷的功法。
梓月的错误在于她没有想到为姐妹们引见了南宫焘之后有一姐妹对南宫焘芳心暗许,又嫉妒梓月与南宫焘温情脉脉,继而在她表现出不对劲之后故意以帮助她为名,加剧了她的发狂。
南宫焘恨不得当场提剑去杀了害梓月发疯的女人,可梓月最后的一缕神念制止了她。
媚宗已经没了身为支柱的梓月,若是连害了她的那女修也陨落,媚宗这个弱小的新兴宗门必然无法存续下去。
梓月将媚宗视为自己的孩子,她是不可能放任南宫焘、让南宫焘去杀死自己好容易才呵护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的。
南宫焘无法违背梓月的意愿,只得悻悻答应梓月放过了害死她的女修,不毁灭媚宗。
梓月肉身既死,神念也无法维持太久。她消失之后南宫焘便拒绝外部一切往来,害了梓月的女修几次求见于他他都拒绝与之相见。此女还要纠缠,南宫焘便掷了一把剑出去断了此女一臂——他答应过阿梓不杀此女,却未答应不伤她。她应该感谢他的不杀之恩。
能做媚宗宗主的女修也不是什么傻子。她已然明白自己暗害梓月一事已然暴露,南宫焘是为了梓月才饶她一命。此女逃回媚宗,自此再不提起往日之事。
南宫焘闭门修剑,在那之后逐渐成为心中只有剑与剑意的上清真人。
至于媚宗……南宫焘恨过媚宗。他恨媚宗夺走了他的阿梓,他恨媚宗的创立者之一害死他心爱的人。可媚宗也是阿梓留下的唯一的存在痕迹,南宫焘狠不下心肠去毁灭梓月的心血,去抹消梓月存在过的痕迹。
所以,在上清真人选择抛弃“南宫焘”这个名字的同时,他也选择了抛弃对媚宗的复杂感情。
上清真人对待媚宗是能无视就无视,不能无视也当他人之事,与己无关。
之所以旧事重提,上清真人只有一个目的。
“知薇,若你不想变成阿梓那般,便切记一旦感到饥饿就要立即缓解这种饥饿。你饥饿得次数越多,饥饿得越厉害,你的理性丧失得也会越快。”
“你在有理性的情况下尚且有可能失手杀人,若是你理性不存……杀你之人便很可能是我。”
慈航尊者是希望天狐不要降世这才透露天道。上清真人赞同慈航尊者的想法,认为有备无患总强过亡羊补牢。
然而慈航尊者的选择与上清真人的选择不是昆仑、不是天道盟、不是龙族,乃至不是三千正道门派的选择。
——屠杀媚宗弟子,烧尽媚宗山门的除了昆仑与天道盟,无情宗、青羽殿、十绝观、飘渺仙宗、冲霄阁、梨花苑、青阳书院、青冥幽府、明月宫……就连飞花仙府也都有份参与。
与昆仑联姻众多,与昆仑走得很近的飞花仙府是因为赞同昆仑的理念才出手的。而其他宗门之所以愿意派出人马,仅仅是为了向昆仑、向天道盟表示臣服与示好。他们甚至不问昆仑与天道盟为何决定要毁灭媚宗。
对于天狐,表面上上清真人的态度就是昆仑的态度。可私底下昆仑是支持天道盟的。昆仑上层之所以任由上清真人对慈航尊者的想法表示支持不过是为了和天道盟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自然,以昆仑还有天道盟马首是瞻的这些正道宗门也都同意昆仑与天道盟的决定:防范于未然,要在天狐尚未成为天狐之前杀死有可能会成为天狐的谢薇。
可以说谢薇光是活着就已经站在了整个仙云十三州修真界的对立面。
上清真人已经得知了昆仑如此选择的前因后果。他不能说昆仑的意志是错误的。
但作为一个人,作为与慈航尊者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上清真人并不想杀死尚未成为天狐的谢薇。毕竟谢薇其人从未犯下残杀无辜的罪行。
夹在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的中间,上清真人能为谢薇、能为媚宗做的事便有且只有一件。
“知薇,你要维持住你的理性。这是你能活下去的必要条件。但凡你还维持着理性,我就不会对你动手。”
“相对的,一旦我判断你已经疯狂,我会第一时间取你项上人头,用最没有痛苦的方式送你上路。”
上清真人面罩寒霜,面上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谢薇一凛,她明白上清真人之所以对她说这些不是为了威胁她,而是希望她能活长一点儿才这么提醒她。
这是也为了梓月前辈,为了梓月前辈留下的媚宗吗?谢薇不清楚。但这不妨碍谢薇感谢上清真人的这份善意。
“……知薇明白了。多谢前辈提点。”
抱拳拱手,谢薇低头。上清真人“嗯”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的同时也转过身去,掩住了自己眼中翻滚的情绪。
“我不会再来此处了,你也从栖鹤居离开吧。……下次再见时,希望你还存有理性。”
“是,多谢前辈。”
上清真人既下最后通牒,谢薇也不拖泥带水。
——巫山老怪要她在此等候,但上清真人要她离开必有他的原因。上清真人与巫山老怪又是多年旧识,想来巫山老怪那边上清真人会负责通知到的。
栖鹤居之所以叫栖鹤居就是因为这里栖息着丹顶鹤。这些丹顶鹤被养得油光水滑,分毫不怕人地漫步在山巅、在竹林、在浅涧里。
谢薇出了栖鹤居,准备捡一片鹤羽当器来御。谁料她这边刚在山巅一处崖角弯下腰去,那边就有一行修士御剑上山,惊起了鹤群。
谢薇连忙身子一猫,贴在了覆盖着皑皑冰雪的山石之上。托她一身白,周围又是被惊得乱飞乱叫的丹顶鹤的福,她没有被这行修士发现。
“上清师伯,您怎会在此?”
一道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谢薇连忙竖起耳朵倾听。这个带着两分尖锐,三分狡黠,四份不怀好意的声音让她感觉在哪里听过。
“死疯子在这栖鹤居养伤,我来此有何奇怪?”
“哈……师伯怕不是老糊涂了。巫山老怪早已回到巫山,还又重新开炉炼制起了法器。他三日前为了这新的法器还去了趟渭水找灵材呢。师伯来此如何能见到巫山老怪?”
那有些刻薄的声音说着,音调一转,咄咄逼人:“师伯来此是为见其他人吧?”
“是么?我倒是不知这些。师侄消息这般灵通,怎么也不来向我禀报一声?倒让我白跑这一趟。”
上清真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听起来是打算装傻到底了。
刻薄声音的主人到底是小辈,身份又远远不如上清真人。上清真人既然已这般说,他也无法继续逼问,只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师伯训斥的是。”跟着用一种讽刺的音调道:“瞿焕也是没想到上清师伯会连好友巫山老怪的行踪都不知道。日后瞿焕必然多多注意,也免得过于专注在剑之一道,以至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师伯又是什么都不知道。”
上清真人并未与小辈纠缠,他很快从栖鹤居离去。那刻薄声音的主人则是朝左右吩咐了一声:“搜。”之后随着上清真人走了出去。
谢薇轻吸了口气,无声地放开了巴着石头的手。她整个人顿时坠入环绕在西灵峰周围的云雾之中。
再留在原地,谢薇十成十会被人发现踪迹。可她这时候也不能施法运功。一旦她动用修为,昆仑的修士立刻就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到时候她才是插翅难飞。
往下掉落的感觉并不好受,这又一次唤醒了谢薇前前世的PTSD。
与上次主动从天临山上跳下来时不同,这次仰面朝天能看到天空的谢薇想起了自己前前世从云彩上跌落时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影。
没错,她前前世白给时,曾有一个人影立在她的面前。
人影十分激动地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也摇头回答了那人影些什么。
人影得到她的回答后陷入了沉默,他或许是哭了吧,谢薇记不起。她只记得下一个瞬间,人影朝她一推,她就从云层上摔了下去。
……啊……等等,前世她后脑勺着地的时候她是不是也想起了前前世的这一幕?
但是为什么这一世她想起她前世与前前世死于非命时为什么又忘掉了前世想起过前前世的这一段呢?
说到底,前世她后脑勺着地之后,前前世她从云层上落下之后,她是真的死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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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桌子的时候不小心把手心弄破了。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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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谢薇发着愣,这一坠竟是差点儿要摔到西灵峰周围浮空的零散石峰上。
有人御剑而来,湛蓝剑光一闪,谢薇便被那御剑之人给环进了怀中,从尖尖的石峰上头堪堪略过。
谢薇眨了眨眼,她头一抬便看到了戚朔风的脸。
比起二十年前,戚朔风沉稳不少。他的面孔褪-去了青涩,眉心中间多了时常皱眉而产生的“川”字,眉眼变得冷厉不少,神情中也自有一股沉郁的气质。倒是一紧张就把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这一点没有变。
戚朔风的本命剑就在谢薇脚下。谢薇的神识亦感知不到戚朔风对自己有敌意。按在戚朔风胸口上、已经伸出长长指甲的手收了回去,谢薇的竖瞳重新扩散成正常的圆瞳,眼睛也从金色恢复成了黑色。
“敢问这位仙友,你这是几个意思?”
谢薇可没忘记戚朔风追杀了自己一晚上,自己还给戚朔风胸口开了个洞的事情。
“……没什么意思。”
戚朔风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隐忍。
谢薇对戚朔风没有特别的好感,也没有特别的厌恶。戚朔风既不愿意说实话,谢薇也懒得逼问他。她“哦”了一声,手一伸在空中捻了片振翅惊飞的丹顶鹤落下的鹤羽回来。
“这位仙友,你可以放手了。”
“——”
不待戚朔风问谢薇她要如何,谢薇已轻若柔风地从戚朔风怀中溜了出去,足尖一点乘鹤羽而去。
戚朔风的视线追着谢薇背影而去,谢薇一回头,戚朔风正好对上了她的眼。
恍然间戚朔风想起二十年前那火光滔天的一-夜里,他也曾这么对上过谢薇的视线,看进谢薇的眼中。
二十年前名叫戚朔风的愣头青只从谢薇的眼中看到了热切的求生欲,分毫没想过自己看到的只是谢薇想让他看到的。
二十年后的现在,只朝戚朔风瞧了一眼的那双眼眸里只盛着戒备与淡然,然而现在的戚朔风能够看到谢薇不曾说出口的话。
——她不会感戚朔风方才帮了她,诚如她不会原谅参与灭门媚宗的戚朔风曾经追杀她。一码归一码,她与戚朔风之间永远不可能存在“两不相欠”。
这让戚朔风久违地笑了一下,他叫住了欲走的谢薇。
“等等。”
在戚朔风把手伸向怀中的这一刻,谢薇差点儿展开了识海。结果戚朔风从怀中拿出的竟是一中阶品质的法器。
那正是谢薇用来给戚朔风胸口开窟窿的匕首。
“还你。”
被谢薇警戒着的戚朔风将匕首仍了过来。谢薇疑心有诈,并没有接那匕首。她在戚朔风扔出匕首的同时就以鹤羽为器,御器飞入云气之中。匕首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刹那就不留痕迹地消失在了高远的山石灵峰之间。
转眼间四周就只剩下戚朔风一人,陪着他的只有萧萧山风。
身上的白袍被山风吹得飘飘荡荡,整个人尽染沧桑哀凉,戚朔风现实一怔,旋即闭眼一笑。
“……也好。”
不知所起,无疾而终。
他藏在心中那个隐秘角落里的东西,就像那把匕首。或许无人接应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不感到难过,甚至还有些释然。
“——师弟可真是个多情种子,别人捅你一刀,你却让她把你的心给偷了去。”
“媚宗的女人果然是祸害啊。”
充满讽刺的笑声压过风声传进了戚朔风的耳廓里。一条血线从戚朔风的嘴角流下。
戚朔风咳嗽一声,低头一看,只见一把紫气缭绕的剑洞穿了自己的胸口。
“卢师兄那个禁不起挫折的窝囊废也就罢了,我可没想到戚师弟你居然会和卢师兄栽在同一个女人的身上。最可笑的是你和那女人只见过一面。”
瞿焕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戚朔风的身后。
他唇角扬着一抹妖异的笑,那一身锦绣而华贵的金丝袍再度染了血,就像是被印上了鲜红的花。
“唉,我悬圃一脉也是命苦。老是沦落到给你们这些多情种子擦屁-股。戚师弟你知道吗?曾经昆仑也有一个和你一样多情,同样被媚宗祸水勾去了魂魄,成天五迷三道不务正业的天才。你猜猜是谁呢?”
“师……兄……你……”
用力握住瞿焕的本命剑,戚朔风呕出更多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