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姹气愤不已,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对的。
荣辱皆连,他生在皇家,本就该为族戚宗亲的利益而战。
野心怎么了?若没有野心,在皇家就是刍狗一般的存在,皇权争斗,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而且,为了这份利益,她都可以牺牲自己的姻缘,他这个最中心的人物,又凭什么奢望去享受情爱的美满?
最关键的是,她已然牺牲了自己的婚事,堂堂长公主,却担了个寡妇的名,若他最终没有登上皇位,她的牺牲又有何意义?
梁姹端着身子拍了拍自己的云肩,颈下缀着的小钟铃叮铃作响。
她抬起头,直直盯着梁致,冷笑道:“你最好是这样,否则,本宫定不会放过那彭慈月。”
闻言,梁致眸色一暗,双手在刹那收得紧紧的,
联想到康子晋在水榭中说过的话,他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人人羡他身份尊贵,度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他这个所谓的皇子,却其实,只是枚棋子罢了。
若是说得更直接一些,不过是旁人用来逐利的工具而已。
梁致自嘲地苦笑起来。
连挚爱都护不住,他如此无用,表兄说得对,弃了慈月,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
岳府。
身子弱受不得惊,向来是娇软女主的标配。
自从差点被强行带回绍通后,彭慈月的病越发重了。
原本只是忧思过度受不能吹风,这回,直接下不来床。
背着原主的债,岳清嘉这个二十四孝表妹也越发忙了,天天端药递茶的,简直比她的侍女还要殷勤。
这日,彭慈月身子总算是见好了些,能和岳清嘉说笑两句了,岳清嘉正不着痕迹地套着男配线索时,有下人来禀,说是博安侯来了。
姐妹二人双双愣视对方,又听来传话的人道:“夫人说了,表小姐若是方便,也请去前厅一叙。”
好歹是个侯爷,仌,屈尊来了她们府上,不是病得起不来,还是要去见上一见的。
而且彭慈月一个在室的小姑子,单独去见他也不好,还得自己陪着一起。
岳清嘉在心内腹诽,见个侯爷,整得跟阖府接驾似的。
略作梳洗,岳清嘉便搀着彭慈月去了正厅。
待见了康子晋,又和彭慈月一起上前福身见礼。
这狗逼侯爷今天身上倒是没有没有呛人的脂粉味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股清冽好闻的木香味。
只是岳清嘉心理作用在作怪,听了他的荒诞行径后,总觉得这人连手里那把扇子,都不正经。
康子晋抬眼,见这岳府小姐虽然是扶着彭慈月,但整个人都明显有些发僵,且梗着脖子,微微后倾,眼里也满是对他的警惕。
同样的一个人,上回见自己,还有几分猫儿见了鱼食的意思,可这回再见,又似乎对自己避之不及,这鲜明的反差,让康子晋不由得多打量了她两眼。
小姑娘今日穿了条紫色缘边的宽襕裙,上身套了件沉香色的半臂,胸口还缀了颗金纽扣,满头云瀑则是半挽了个分肖髻,简单地钗了只金镶玉的蜻蜓。
倒是窈窕娇憨的少女之姿,且天真得来,又有掩都掩不住的俏皮之气。
康子晋还注意到,明显是对自己的打量有些不安,或者说是抗拒,这小姑娘的樱唇微抿了抿,两颗笑靥浅浅地出现了一下。
不止如此,她还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
似乎觉得退得不够,又悄咪咪地退了半步,尽量拉开和他的距离。
康子晋目中染了些笑,但很快便消散了。
他移开眼,用扇子指了指自己带来一堆东西:“这些都是将养的补品,还请彭姑娘悉数收下,勿要因寡而见阻。既见彭姑娘无碍,康某便放心了,告辞。”
见这风流侯爷迈着方步经过自己身边,岳清嘉鹌鹑一样,忙把手肘往里缩了缩,手腕都翻了个面。
留意到她的异样,彭慈月侧了侧脸:“嘉姐儿,怎么了?”
“啊,没事儿。”
岳清嘉急忙回答。
送完康子晋,钟氏回到正厅,她吩咐厅里的下人,把康子晋带来的补品汤药搬到彭慈月居院里去。
待支走了下人,钟氏才从袖内掏出一封书信来,递给彭慈月:“月姐儿,这是康侯爷方才给舅母的,让舅母转交给你。”
似是心内有预感,彭慈月颤着手接过,又朝钟氏福了福身。
钟氏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可见自己女儿在旁边碍眼,便瞪了眼岳清嘉:“回自己院子里去,不要一天到晚歪缠着你表姐。”
信是那姓康的侯爷送来的,肯定就是二皇子写给彭慈月的。
岳清嘉抓心挠肺,十分想知道信里头都说了些什么,可是老母发了话,她只能努了努嘴,悻悻地出了正厅。
彭慈月对钟氏柔柔一笑:“舅母可是有话要和慈月说?舅母说就是,慈月会好好听着的。”
这孩子,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钟氏拉着彭慈月的手,坐到椅子上,语重心长地劝道:“虽不知这信里写了些什么,可若是二皇子问你是否愿意入他后宅,你当如何?”
钟氏问得隐晦,但二人心里都知晓,入二皇子后宅,好说,能得个侧妃的位份,就怕皇后娘娘不肯,只愿让彭慈月当个姬妾。
见彭慈月把撰着那信,神色纷乱不定,钟氏摇了摇头,叹道:“你虽不在舅母身边养大,可这几年下来,舅母却早将你当了亲生女儿,既是亲生女儿,月姐儿便容舅母托大说上几句话。”
“——周府那位小姐是个不好相与的,你舅父官位不如人,怕是给不了你太大助力,若你当真入了二皇子府,在那后宅中受了什么委屈,只怕你舅父也是人微言轻,说不上什么话。”
见彭慈月的手越撰越紧,信的纸封都皱了,钟氏拍了拍她的手,拿过那信抚平了,才递给她,又温声道:“虽说指着夫婿的爱意,总不会太难过,可月姐儿莫要怪舅母说话难听,别说二皇子不是普通人,就算他是是个普通郎君,这与人作妾,本就低人一等,后宅里头,主母若想磋磨一个妾,可不是爷们儿能挡得住的,就算明的不行,还有暗招,那也不是你能防得了的。”
“——月姐儿,你听舅母一句劝,还是忘了二皇子殿下罢,这天下男子千千万,头一两年兴许你还记得,过多几年,便慢慢忘了,若找了个好的夫婿,他真心待你,要不了多久,你便会被他软化的。”
彭慈月咽下喉间翻滚,对钟氏轻声道:“慈月知道,舅母都是为了我好…”
钟氏抬起帕子去擦她滚下的泪珠,又抚了抚她的鬓发:“好孩子,回院子里歇着罢,你病了这么许久,也真是受罪了。”
*
回到院子后,乐冬给彭慈月倒过茶,便乖觉地阖上房门,守在门外。
过了片刻,房内传出压抑的呜咽声,她连忙开门进去,就看彭慈月哭倒在桌上。
乐冬捡起掉在地上的信,恰好看到关键字句,心便也立马酸酸涨涨的,觉得自己小姐真是命运多舛。
年幼便失怙失恃,在本家受尽磋磨,好不容易来了这都京,得了老爷夫人的疼爱,也遇到了情合意投的郎君,偏生二人的感情又如此坎坷多障。
乐冬虽只侍奉了彭慈月两年,可打从心底里喜欢这位温柔娇弱、却不娇气的主子,这会儿见彭慈月哭得伤心,她也被眼泪珠子迷了眼,可左劝右劝,彭慈月的泪却越流越多。
心焦之下,乐冬想到最近转了性,与自己主子变得亲近的小姐来,便把信收好,叫了小丫鬟在门外看着,自己去找岳清嘉。
岳清嘉正在观摩原主留下的话本子,见乐冬来了,红着眼,说彭慈月一个人闷在房里哭,怎么劝也不听,放下手里的话本子就匆匆跑了过去。
等开了门一看,好嘛,不止闷在房里哭,还闷在被子里头哭。
等她过去的时候,人都要哭撅了,半眯着眼,小脸潮红潮红的。
岳清嘉半抱着彭慈月,掐了几回人中才把她给弄醒了。
行叭,娇软女主,肺活量都低。
彭慈月止了眼泪后,斜靠在床头发呆,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似的。
岳清嘉忍不住问:“表姐,那信里头,都说了些什么?”
就提了这么一嘴,彭慈月眼里又发了河,吓得岳清嘉在彭慈月的哭嗝中,连连摆手咒誓,说自己再不问了。
郁闷至极的岳清嘉,想来想去没地儿发泄,只得暗暗在心里把康子晋拎出来骂了一顿。
博安侯那个骚包浪子,上回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把彭慈月给弄哭了,这回难不成是嫌她哭得不够大声,再来剂猛的,非要把人给整崩溃了?
第9章
信的事过了月余的样子,就到了二皇子成婚的日子。
皇子大婚,整个都京好似都沾染了洋洋喜气。
乐仗丰仪,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满城士庶夹道恭贺。
二皇子府正门口,头戴翠冠,着青底红缘翟衣的周如清,从铺着华盖的金玉撵上下来,与梁致并肩入府,在礼官的引导下,一步步完成婚仪。
随母观赏过婚仪后,岳清嘉就对凌姜耳语了几句,又塞了个信封给她。
那里头,是彭慈月前些日子临的一首诗。
岳清嘉虽然只看了个半懂,但词意中的怅惘和悲切感,她还是能切切实实感觉得到的。
而她之所以会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在二皇子成亲的头两天,彭慈月一改魂不守舍的愁脸,突然朝她露了个笑脸。
这么一笑,把岳清嘉给笑蒙了,也给笑醒了。
对着眼神清明的彭慈月,岳清嘉突然意识到,找男配什么的可以先搁一搁,她得先撮合男女主,不然这一个说分,另一个也默默地疗好了伤,转投男配环抱,余生各自欢喜,她岂不是马上就药丸?
*
凌姜办事倒是利索,没过多大一会儿就回来了,并且告诉她,事情已经办妥。
岳清嘉满意地对凌姜竖起了大拇指。
喜宴还没开场,主仆二人闲得到处逛,走到个人不多的爬山廊前时,听到几声狗叫和隐隐的人声。
绕过片奇石,就看到有个穿着紫纹箭袍、系着蹀躞带,腰间还像模像样别了把剑的少女,正单手撑膝、拱着臀,指指点点地在说话。
而她指点的对象,是一黑一黄,两条土狗。
岳清嘉支着耳朵听了会儿,知道了这两条狗似乎是在争夺狗洞的优先使用权,而这位妹子,则是在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两条傻狗倒是没继续叫了,它们昂着狗头,半蹲在地上。
也不知道是在疑惑这个人类,为什么要插手它们狗族间的战争,还是觉得她的话确实有理,诚心收听狗德的在线教育。
嗓子突然发痒的岳清嘉没忍住,咳了两声,正好打断了这场狗族文明大讲堂。
那妹子回过头来。
她鼻梁俊俏笔挺,漆眉漆目的,长相倒是很有些英气。
见了岳清嘉,还眼睛一亮,似乎是认得她,张了嘴正想打招呼,又记起自己的学生来。
她直起身,简单做了下技术性总结:“总之,你们以后得相亲相爱,要学会温良恭俭让,知道吗?去罢。”
说完,她大手一挥,俩狗子冲她汪汪叫了几声,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趁着这个空档,岳清嘉在凌姜的提示中知道了,这妹子是博安侯府的二小姐,也就是那位康侯爷的妹妹,名叫康宛妙。
目送了学生,康夫子转身,冲岳清嘉抬抬下巴,直呼她大名:“岳清嘉。”
岳清嘉对这位真.狗吵架了也要劝上两句的侯府小姐福了福身:“康小姐。”
康宛妙掰了掰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她打量了下岳清嘉:“你一个人?看来你也是不受人待见的,要不,咱们搭个伴?”
岳清嘉抖了抖唇角。
你才不受人待见,爸爸可是社交达人,只是技能宝贵,在蓄力罢了。
“康小姐说笑了,博安侯府金尊玉贵,您怎么会不受待见呢?这席眼看要开了,我就不打扰康小姐了,告辞。”
再福了下身,岳清嘉带着凌姜走开了。
等吃过喜筵、唠过嗑,言语间的应酬与交际都差不多了,钟氏才带着岳清嘉回了府。
一下马车,岳清嘉就直冲彭慈月的院子。
彭慈月正倚在院里的美人靠上发呆,见岳清嘉火急火燎地进来,她面带诧异地坐起来,问道:“嘉姐儿,怎的了?”
岳清嘉拉着她进了内室,这才把自己的盘算给说了。
听了岳清嘉的话,彭慈月敛目静默了半晌,低声道:“嘉姐儿,谢谢你苦心为我谋划,可我二人身份天差地别,终是无缘相守。既他来信诀别,这朱弦已断,不若就此,两相忘怀罢。”
岳清嘉急了,脱口而出:“这怎么行?”
她反应这么大,彭慈月自然疑惑起来:“嘉姐儿?”
岳清嘉定了定,只能硬着头皮劝道:“身份这种事,你们谁也选择不了,但相爱的人,你们可以选择啊。而且我今天特意观察了,二皇子丁点儿喜意都没有,脸上全是被迫成婚的无奈。皇家子弟,尊荣的身份对他来说,是光环,也是禁制,想来他也没法随心所欲…”
见彭慈月眼神恍惚,似是意动,岳清嘉又小心翼翼地添了句:“再说了,就算是分开,也要当面讲清楚吧?这样不明不白的,单凭一封信,就断了你们之间的感情,表姐…就不会意难平么?”
岳清嘉这话音一落,彭慈月就陷入了沉思。
意难平…怎么不会?
她夜夜梦他,白日里,就是晃个神,都能想起他来。
曾经的海誓山盟、甜蜜过往,又岂是一封信能断得干净的?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前前后后的惊吓加伤心,近来她的梦,着实怪异。
先是梦到自己被带回了绍通,被安排嫁给表兄,她誓死不从,且在成婚当天撞了柱,幸好他及时赶来,救回自己一命。
向来温雅,只执琴毫而不动兵戈的他,却当场抽了侍从的刀,红着眼接连杀了好几人。
等带着自己回了都京,他又派人把嘉姐儿给抓起来了,任她再四苦求,他也毫不留情地,让人给嘉姐儿喂了毒。
舅母身子骨本就不好,痛失爱女后,悲切过度,竟也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