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的时候,霍骁已经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他跳进浅水中,突然愣了住,而后从船下捞出两具尸体。
“老四!老八!”
燕珩头皮发紧,背脊冒了一串冷汗,众人一起淌水而来,只见前一步派来踩点的两个兄弟已经死了,胸前血肉模糊。
燕珩能想象,这二人定是遇到了元皓的埋伏兵,明明深受重伤,还想把飘走的船拉回来。刚好那时,元皓在林中发动攻击,埋伏兵以为船肯定会飘走,这二人也肯定死了,所以放心撤退。
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从河岸的鹅卵石旁有一道血迹,一直延伸到大家脚下的浅水,黑夜里河水被鲜血染红,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
霍骁的那两个兄弟就这么爬到唯一的小船船身之下,身体相叠,手里紧紧拽着缰绳,阻止小船越飘越远。
霍骁跪在水里,抱着两个泡到发白的身体,痛哭流涕。
燕珩只感觉浑身都在颤抖,袖子下的双手條地握紧,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这股压抑的怒火笼罩着,愤怒又悲哀。
明明敌人就在眼前,可偏偏什么都不能做。
这时,远处的密林深处有点点火影,茂竹提醒燕珩,燕珩唤了好几声殿下,萧阳放才从震惊中恢复神智,转过头来,在水光的反射下,只见萧阳的面色苍白,一道泪从眼中流下。
燕珩怔了怔,燕珩告诉他:“殿下,元皓的人要来了,快走吧。”
萧阳这时候脑子怕已经懵了,还是由沈虞拖着他上船,而后沈虞和霍骁一起跳上船去。
霍骁身形魁梧,他一上船,船身就剧烈摇摆,大大地往下一沉,这种箭舟虽然速度快,但体积很小,成年男子上去三个有些吃力。
燕珩让茂竹等人上前来,将搁浅的小船往深水推,身后的死侍纷纷踏着水花,双手并用,将国朝的希望抗在肩头,往光明的对岸送去。
越走水越深,燕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最后巢河之水淹到了腰部,沈虞道:“可以了,不必送了,你们快些撤吧。”
茂竹等人退下,沈虞看向燕珩,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冰凉的手传递着坚定的力量和希望,沈虞弯下身子,燕珩附耳过去,沈虞轻声:“平思,我知道你与慧颖是假,请帮我照顾好她,好么?请她再等等我,说不定,很快,我就能回去了。”
“……”
“平思?”沈虞没有得到回答,偏头瞧着燕珩,“怎么了?”
他感觉到不对劲,用手使劲晃了晃燕珩,“怎么了?是不是慧颖出了什么事?”
燕珩脑中嗡嗡直叫,眼睛光芒涣散,他从茂竹背后的包袱里捧出一个小瓷罐,他对沈虞说:“我把慧颖带来了,只是…我对不起你。”
是的,慧颖已经死了,死在东都本该最绿意盎然,百花盛开的夏天。燕珩将她火化,装在瓷罐里,他想过很多遍,如何告诉沈虞真相。
方才他一直没有提,心地还存侥幸地想,最好两个人都不要提,就让表妹活着吧。
活在沈虞的记忆里,活在她情郎的梦里,可沈虞方才那句话,将燕珩所有的心防全部击溃,他撒了太多的谎,骗了太多的人,此时此刻,他真的再也编不下去了,他真的很想坦诚一回。
“她死了。”燕珩流着泪对沈虞说,“自国破之后,她就罹患了抑郁之症,病入膏肓,她说她想坚强,却没办法坚强…等不到你娶她了…”
燕珩以为沈虞会大哭,亦或是奔溃,可当他说完之后,沈虞跳下船来,红着眼睛,拖下外套,平平整整地在船舷铺好,而后默默地从燕珩手中捧过那个小瓷罐,小心翼翼是,一点一点地将她包好,而后背在背上。
“沈虞…”
燕珩呢喃着,还想说什么。
“平思,不必说了。”沈虞抬起亮晶晶的眼眸,脸上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无限的平静。
他道:“我懂她,身处那样的污泥沼泽,死,反而是种解脱。只是…”
少年郎顿了顿,嘴角居然浮起一丝温柔的微笑,“只是,我现在没法下去陪她。”
“沈虞!”
燕珩低呼一句,紧张兮兮地望着他,沈虞抬手,轻拍了拍燕珩的手臂,道:“没事,在你我的约定还没完成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他们的约定,燕珩当然还记得,二人很年少的时候就说过,要夺回燕云十六州,保家卫国。
燕珩吞咽一口,平日口灿莲花的他,其实也没了话语。
就在这时,追击的马蹄声渐渐近了,茂竹催促,“要走了!”
燕珩让沈虞赶紧上船,沈虞这时却反问:“元皓在其他地方找不到我们,才会返回,我们就这么走了,你如何交差?”
“这你无须管,我自有办法。”燕珩道:“景帝看重我,还指着我平衡中原局势,元皓不敢动我。”
沈虞僵在原地不动,燕珩没有办法,他拿起沈虞的长、枪,拉着沈虞的手握住枪柄,尖锋抵在胸口。
“刺我一剑,”燕珩坦然地望着沈虞,定定道:“元皓就不会怀疑了。”
苦肉计纵然妙极,可试问沈虞此时如何下得了手。
一直沉默地霍骁哈了一声,跳下水来,将刀横在脖颈上,朗声道:“不死几个人,景国那群狗贼怎么能相信!”
众人大惊,上前来要夺下他的刀,霍骁闪开,猛地退后几步,刀锋愈发决绝,他看了一眼那两个死去的兄弟,他们静静地躺在河滩上。
霍骁勾起嘴角,大咧咧道:“我可以死,但不想这么寂寂无名的死。”
他扬了扬下巴,指着那两个兄弟,道:“老八,本名陈二柱,抚州陈县人,年二十八,福康四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此刻,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霍骁的身上,追兵在后,马蹄催急,竟像是给霍骁的话语应和了鼓点,恍惚间他好似变成了那舞台上,那戏文里的英雄。
只听他再道:“老四,本命张发财,幽州富县人,年五十三,靖康二年参军,长平营伍长。”
燕珩听到有人在低低抽泣,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霍骁说完后,笑道:“还有我,霍骁,京畿盘县人,年三十九,靖康十二年参军,长平营校尉。诸位!烦请务必记住我们的名字,待北伐成功,国朝光复,请为我们立一块碑。”
说罢刀口向内,贯穿胸口,血溅巢河,英雄长寂。
萧阳那一刻几乎想扑上去抢夺霍骁的刀,可还是晚了一步,整个人倒在水里,待他爬起来,燕珩这边又有两个极其年轻的死侍自杀而亡。
萧阳耳朵里灌了水,每个声音都模糊又清晰,那两个年轻人好似再说:“等战争结束了,求烧一把香,告诉我们一声。”
他没有办法,只能跪在水里,指天发誓,“我一定,我一定手刃仇人,为诸位将士报仇雪恨!”
沈虞的剑还抵在燕珩胸口,他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倒下,年纪轻轻身经百战的沈虞也发抖了。
“沈虞!”燕珩身子猛地往前一送,长、□□进胸口,沈虞大惊,下意识想要松开,燕珩却紧紧摁住了他的手。
“这么多人前仆后继,只为做足这场戏,难道,难道你要功亏一篑吗?”燕珩如是说。
沈虞怔怔地望着脚下通红的巢河之中,悲愤万分,闭着眼睛将剑再次挤进皮肉几分。
燕珩痛不欲生,如遭凌迟一般,意识渐渐被抽离,最后的画面是他倒在巢河冰冷的水里,沈虞和萧阳驾船奔向对岸的郓城。
带着血腥的巢河之水拍打着燕珩的身体,这感觉不似前世那样激荡,反而很温和,燕珩心想,如果这会死了,也是值得的。
前世沈虞和梁王早逝,根本来不及渡江南下,而这次他终于扭转乾坤,此举定然能改变历史。
倘若此时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即便后世说他为叛贼、逆臣、,卖国贼,也都无所谓了,即便背负所有的误会与不解,也都无所谓了。只要他自己知道,他来过,挣扎过,战斗过,就无愧于心。
燕珩躺在水里,仍由河水流淌,将自己送往天边,他默默地想,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真的没有了吗?
猛地,燕珩感觉身旁扑通一声,有人跟着他跳进江淮之水里。
女子的衣裙氤氲漂浮,映出她如花般明丽的容颜。
“珩郎…”
“珩郎…”
“珩郎…”
水中的美人眼含柔情捧着燕珩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唇。
是啊!
怎么没有遗憾呢。
今生让人万般遗憾的事,不就是没法再爱护照顾妻子阿桃了吗?
他怎么舍得再让妻子再一次殉情,再一次伤心欲绝呢。
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允许,燕珩想,他重生来,就是要将阿桃好好保护在怀里的,怎么能就这样先走了呢。
不能死,阿桃还在等自己回家呢。
阿桃带给燕珩强大的意志力,迫使他冲破一切疼痛和迷蒙,猛地睁开眼睛。
“嚯!你诈尸啊!”
只见病榻边的元皓梗着脖子,将手中的布巾扔到一旁的热水盆里,没好气地说:“你再不醒,我就要给你发丧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很难不佩服男主的心理素质,极度坚定坚强,
明天继续~
第49章 再上路
“嚯!你诈尸啊!”
只见病榻边的元皓梗着脖子, 将手中的布巾扔到一旁的热水盆里,没好气地说:“你再不醒,我就要给你发丧了。”
燕珩虽然醒了, 但没有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元皓指挥大夫给他搭脉、施针、擦汗, 屋子里都是人,乱哄哄的。
元皓站在一旁抱着手臂戏虐道:“我还以为你死定了呢,还可怜我的阿桃妹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我还在想怎么关心她呢。”
燕珩由人扶起来喝药,他身上两道伤口还撕裂般地疼痛, 动弹不得,他冷冷地瞥了元皓一眼, 道:“阿桃就算当寡妇,也轮不到你去关心。”
“这话怎么说。”元皓笑得更加赖皮了,“她叫我一声九哥,我就是她的哥哥,哥哥关心妹妹不是天经地义吗?”
燕珩没有搭理元皓, 安安静静地喝下一碗汤药,涂了止血的药膏,换上了干爽的底衣, 重新躺好, 等人慢慢退下,元皓坐回床边, 审问似的说:“看来巢河边是有一场血战啊,两边都有死人?”
燕珩闭上眼睛,平平地说:“殿下不是看到了吗,而且我晕了几天,要拷问茂竹他们, 也该有答案了吧。”
“啧啧。”元皓抬脚啪地一声踩在床榻上,弯腰伸手捏住燕珩的下巴,逼着他睁开眼睛,“燕平思,人跑了,我很生气,更加生气的是,才几天啊,临安的小皇帝知道梁王回归之后,立马说要退位让贤,江南江北的格局就要变了。我现在很难心平气和地你说话。”
元皓这举动无疑带着极大的侮辱性,但燕珩始终平静,他身受重伤,火气是发不出来了,他伸出两指头,抚开元皓的手,叹了一口气,道:“殿下,我承认一开始不想跟沈虞动武,毕竟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我怎忍心与他拔剑。换做是殿下,殿下该如何做呢?”
元皓被他反问,倒真问住了,顿了片刻,他嗤笑燕珩,“你倒是先礼后兵了,有用吗?还不是被刺成重伤?”
燕珩的眼睛始终看着头顶上的床帐,缓缓道:“是啊,我告诉他王朝更迭,胜败兴衰都是常有之事。百年之后再回首,此时的痛苦转眼即逝,不过沧海横波。我等年轻儿郎理应活在当下,要做的是激流勇进,立于时代潮头,择良木而息,发光发热。夏国已经烂了,非大破大立不可改变,沉湎过去只能束手束脚,敢于另辟天地才是真英雄。可惜,他听不进去。没办法,我仁至义尽了。”
“你可真是会说话,我真要为你鼓掌喝彩了。”元皓紧盯着燕珩认真端详,眼神向下,落在燕珩的胸口上。
“沈虞真是狠心。”元皓道,“居然一次不成还要补一枪。”
也幸好燕珩身上有两个伤口,肩旁上一道,胸口上一道,否则元皓还不相信。一道有可能是做戏,二道也能是吗?为了救一个人,死这么多人值得吗?
说到底,元皓等人并不能体会霍骁等人作为战士,愿意为破碎的国家奉献生命的勇气。
元皓与燕珩一来一回地交谈了许久,终于松口,“跟你的手下说的差不多一样,行吧,放你一马。”
燕珩在薄被中的手悄然松开,砰砰快跳的心慢慢平复,元皓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对燕珩道:“驿站都包下来了,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燕珩蹙眉,“怎么?殿下又要走”
“去渤海。妈的,一天不得消停。”元皓虽然这般骂着,但眼中可没有一点疲惫,全是少年郎渴战的光芒。
“渤海?”燕珩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月前有一支商队从渤海到洛阳,这事你知道吧。”
“知道,”燕珩点了点头,“使节路过东都,曾入住鸿胪寺客馆,可是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那只商队是受高丽王所派,去洛阳请佛像的,不想在渤海州与景国的商队起了冲突,泥胎佛像当场被毁,现下渤海可不太平。鉴于我离得最近,父皇急召我赶赴渤海,平复战事,现下夏国残兵就已经让人头疼了,可不能让高丽又来插一脚。”
“原来如此。”燕珩品味片刻,替元皓分析,“殿下,那这可是一个好机会,你需得把握住这个机会,把在安庆错失梁王的过错找补回来,不然,景国陛下怕是要怪罪了吧。”
“正是这个道理。”
“再者说,景国虽然以前的规矩是幼子继承家业,但入关许多年了,中原的规矩是嫡长制,殿下的哥哥们怕是不甘心的,殿下现在的处境怕是很微妙吧,需得要一件大功撑场面的。”
燕珩说着话时,元皓正背着手往窗外看,利落干净的侧面融入昏黄的夕阳中,沉默片刻,元皓笑了,“你方才说什么?我倒是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