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听阿桃述说,她是如何为了自己据理力争,冒着大不韪与皇室决裂,闹得浑身是伤,叫元禾如何伤情心痛呢。
他安慰阿桃:“不会的,爹娘知道我们兄妹同心协力,互相爱护,会高兴的。”
阿桃偎在元禾肩头,咬了咬唇,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开口问:“哥哥,我是不打算再回上京了,你呢,你还要回去吗?”
其实上京只是个代名词,阿桃是想问元禾,你对景国还有念想吗?
对于元禾来说,他真是不可能再回去了,哪怕是家乡黑水河,对于一个已经死了的罪人来说,没有立足之地了。
若是被发现,景帝有办法让元禾无声无息地再死一遍。
这是客观事实。
主观上,元禾这回出征亲眼见证了景国对于中原的荼毒,当初阿桃出嫁前元禾告诉她,中原是锦绣宝地,人杰地灵。可展现在元禾面前的,却是残破不堪的中原,山河血染,骨肉离散,他有时不敢相信,这人间惨剧是自己坐下铁骑造成的。
元禾曾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对属下下令不可杀俘虏,但他不杀,其他人会杀。一茬一茬的人头落地,元禾没有听到可怜叹息,而是一阵阵发狂般的笑。
那时,他无力地想,如果老天能开眼,就该让天下太平,没有战争。毕竟手握刀剑,砍杀人头的滋味,太不好受了。
所以,当阿桃发问的时候,元禾几乎没有犹豫,他说:“你不回去了,我也不回去了。”
阿桃坐直身子,眸光闪动,静静地望着好一会儿,眼泪又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元禾故作轻松地笑出来,替阿桃抹去眼泪,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摇晃,哄着道:“再哭就成花猫了。”
“你才是花猫呢。”阿桃抬手抹泪水,解开了了一个结,她舒了一口气,这时,一直立在亭外的燕珩朝她招了招手。
阿桃明了,是那个人到了。
阿桃起身,元禾赶紧去扶着,皱眉道:“冷了吗?叫燕珩来抱你去车里待着吧。”
“不是的。”阿桃破涕为笑,拉着元禾的手道:“哥哥,以前都是你照顾我,保护我,我也该为你做点事。”
元禾微怔,不懂她在说什么。
阿桃熟练地从他腰间取下那个荷包,抽出那张叠得整齐的手绢,虽然上面沾上了元禾的点点血迹,却更显意义非常了。
“这是做什么?”元禾问道。
“我知道这个对你很重要。”阿桃扬了扬眉荷包,指着不远处道:“你瞧,那是谁?”
元禾打眼顺着阿桃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她本来穿着一件藕色斗篷,从头包到脚,但身旁有人指引,那女子抬头朝着元禾看过来。
四目相对,火石电光。
元禾浑身颤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涨红了脸颊。阿桃抿嘴笑着,推了他一把,元禾趔趄着
走出亭子。
而另外一边,不知燕珩与那女子说了什么,她粲然一笑,提着裙子朝元禾跑过来。
跑动中斗篷的帽兜落下下来,露出青丝如缎,随之摆动,金黄色的树叶翩然落下,世间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
元禾就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子带着笑容奔来,一时有些恍惚。因为在记忆的深处里,她很少真心笑过,虽然她无时无刻都带着笑,连嘴角的幅度都刚刚好,但元禾能看出她笑容之后眼底的落寞。
虽然他们说话不多,通常的情况,他接了景帝命令抬着轿撵去接她,她的轿撵行在前面,他走在后面,只有在夕阳照耀的宫墙下,他们的影子才会交汇在一起。
有一次,她在景帝清凉殿里承欢七日,元禾连续七日在外面值岗,听着大殿内隐隐约约地□□,心里酸涩不已。当她走出来殿门的时候,脚步踉跄,元禾上前一步想要来扶,她抬了抬手,倚着门框站了起来。
元禾叫来轿撵,看着宫女将她搀上去,他再次跟在后面,看着她从袖中抽出手绢,用力地将嘴角的口脂擦个干净,随后将手绢扔在了宫道上。
元禾停住脚步,叫拿手绢捡了起来。
便是现下荷包里的那张。
当她有次发现元禾藏着那鸳鸯手绢时,就什么都懂了。
懂虽懂了,却什么都不能说,亦什么都不能做。
两人的话更少了,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他们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咫尺天涯。
直至那日,她知道元禾要出征,特地在元禾执勤的路上等着,但仍旧没有说话,而是极为克制地,乘坐轿撵,从他面前走过。
两相交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转过头来,几重珠帘下,元禾看清她以口型轻声道:“保重。”
元禾提着一口气,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静默无声地留下一道泪痕。
“元禾——”
一声清脆的呼唤将元禾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转眼间,宝瑟已经到了跟前,笑颜如花,他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下一秒,宝瑟冲进他的怀抱。
她独有的温柔香味腾空而起,轰然炸开,浸染元禾的周身,浸染纷落的银杏叶,一切这么的美妙。
美妙得仿佛在梦中。
元禾紧紧地抱着宝瑟,像想象了很多次的那样,像他所盼望的那样。
宝瑟也紧紧地回抱着元禾,她已然疯了,脑子混沌不清,但她仍旧记得,当全世界、所有人都抛弃自己的时候,有个人会小心翼翼地珍藏,会永远走在身后,照亮她曾经走过的路。
这个人,就是元禾。
宝瑟从元禾怀里的抬起头来,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憋着嘴娇嗔:“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好久。”
元禾呆住了,阿桃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将关于宝瑟的前因后果告知。
元禾震惊万分,半晌,对阿桃由衷地说了句:“多谢。”
阿桃摇了摇头,看着有情人历尽磨难,终能相拥,她心底舒畅,不求其他了。
“只是,”阿桃对宝瑟报以同情的目光,叹了口气道:“她可能一直都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再也好不了了。”
元禾深情地低垂眉眼,望了望挽着自己不肯松手的宝瑟,忽而笑了,对阿桃道:“就这样吧,我就希望她能重新做回一个单纯的孩子。”
燕珩此时上前来,对元禾道:“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可以带着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好好休养一下。”
这时燕珩与阿桃商议好的,元禾和宝瑟定然不能出现在世人面前了,必须要改头换面,隐居一段时间。
元禾还有犹豫,毕竟才与阿桃相聚片刻,他舍不得离开,阿桃咧嘴笑了,“等你们安顿下来,就写信给我,到那时候,战事肯定也平息了,我们就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了!”
元禾如何看不出来,阿桃笑得勉强,她心里定然也有千般眷念,万般不舍,可事实不容逗留,他和宝瑟现下已是死人,不能连累阿桃和燕珩了。
于是,元禾点了点头,道:“好,等我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
阿桃欣慰地笑了,送元禾上马车,车内宝瑟不停地与阿桃摆手,是在与她告别,阿桃柔声交代她:“要听元禾的话,知不知道?”
宝瑟抱起身边一把阮琴,开心地说:“知道了,我给他弹琴听啊。”说完,手指翻飞,一串曼妙的音符从指间倾泻而出,一如当年传闻,芙蕖池一曲,妙音动深宫。
只是这音符再也不属于任何一个皇权的宠妃,而回归原本那单纯无邪的渔家女儿。
当阿桃与宝瑟说话时,元禾执着马鞭,暗地里朝燕珩招了招手,燕珩上前,元禾避开众人,与燕珩低声道:“我见过沈虞了。”
燕珩正欲开口,元禾扬手打断,低声道:“不必说了,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懂得这是阿桃的心结,方才几次她都想开口,但忍了下来,想来是照顾我的感受。现下时间不多,不说复杂的事,等我走后,请你务必告诉阿桃:不管她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她。”
燕珩张了张嘴,终究不发一言,只是拱手朝元禾拜了一拜。
阿桃交代完宝瑟,回过头来正巧看到燕珩与元禾互相抱拳,她学着二人的样子,对元禾道:“那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再聚。”
燕珩和元禾对视一眼,愣了半日,噗嗤笑出声来。
燕珩道:“这是哪里学来的话。”
阿桃红着脸急道:“笑什么!话本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分离何须伤心,他日自会重逢!”
“对对对,你说的没错。”燕珩揉了把阿桃的头。
两人依偎着,看着元禾的马车越行越远,燕珩觉出阿桃情绪低落,等人走远了,燕珩将元禾交代的事告诉了她。
阿桃一时间激动与感动相互交融,她用力地朝远方挥手,动情地呼道:“我等你们的信——要记得来信啊——”
元禾和宝瑟走了,燕珩与阿桃也该收拾心情,掉转方向,继续往东都走,继续自己的故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两天,休息一下,周三再更~
第105章 屏风影
几日后东都迎来今冬的第一场雪, 说是雪其中还搀着雨水,这比下雪的时候冷多了,但玉芙殿还是暖意融融, 芸娘提前将宫殿内外打扫干净,被褥纱帘等都换了一遍, 烧暖了地龙,摘了各色新鲜花朵做插瓶,就等着阿桃回来。
因为天气原因,连日雨雪不断, 路上耽搁了几天,阿桃与燕珩进宫时, 已经是半夜。车马通过宫道,直接停在了玉芙殿的门口,燕珩抱着阿桃下来,将人包裹的严严实实,不让她脚沾一点地, 受一丝凉。
夜半时分,万籁俱静,阿桃望着黑暗中殿宇, 之前的种种浮现眼前, 恍如隔世,许多人来了又走, 而今剩下她和燕珩,阿桃难掩惆怅,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回。
燕珩敏锐,用鼻尖碰了碰阿桃的额头,“叹气做什么, 回家了不开心吗?”
阿桃听到家这个字眼,一时鼻酸,元禾走了,可能三五年内都没有音讯的,她身边的只有燕珩了,燕珩可不就是她的家吗?
阿桃搂着燕珩的脖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呢喃着:“开心,当然开心。”
燕珩笑了笑,朝茂竹点了点头,后者先进去报信,不一会人声传了出来,人影跑了出来,灯光从正殿到回廊渐次点亮,玉芙殿笼罩在昏黄温柔的灯火中,还如往常一样。
此时,芸娘从里赶着出来,阿桃支起身子刚唤了句“芸娘”,就红了眼眶。
芸娘亦是鼻酸,只不过念着阿桃有伤在上不能过于伤情,便擦擦眼角,握住阿桃伸过来的手,哽咽道:“没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芸娘早就准备好了洗浴之物,几个宫女抬着软轿带阿桃去浴房,燕珩低声道:“辛相和周科还在等我,我去趟明华堂,过会来找你。”
阿桃心疼他奔波十几日,此时还不得休息,但一想他离开东都月余,战事多变,只在一瞬之间,该是要去与大臣们商议一番的。
于是,阿桃摩挲着他掌心,用手指勾了勾,极为乖顺地嗯了一声,道:“去吧。”
燕珩被她的小动作,闹得心痒,可惜现在不是芙蓉帐暖,花前月下的时候,他克制地在阿桃眼角亲了亲,带着茂竹离开。
芸娘在阿桃洗浴的时候,看到她腰上残留着的青紫,心疼地掉眼泪,阿桃安慰道:“我都不痛了,姑姑别哭了。”
“可,这…”芸娘咬牙,“再打几下,你就瘫了,下半生就得躺在床上过。景国皇帝也太狠了。”
芸娘常出入宫廷,颇有经验了,对于这类刑罚再熟悉不过。杖刑腰臀,不光当下痛的想死,日后还会落下病根。
阿桃听着这话,忽而想到元皓,他提自己受了几十板子,那身子还好吗?
当初问起来的时候,元皓嘴硬说没事,可那能没事吗?
#
上京,九皇子府上,元皓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一侍妾原本在他身上动作,正解着衣裳呢,忽听这下,娇声道:“殿下,有人想你了呢。”
“想我?”元皓揉了揉鼻子,那侍妾道:“可不是,我们说如果有人想你,你就会忍不住打喷嚏。”
元皓自嘲一笑,现在谁还会想着我?
他因为有伤在身,常则一年半载不能领兵打仗了。
景帝乘这个机会,将那些由元皓亲自锻造出来的铁浮屠兵,分割给其他人,其中皇后的二皇子得益最多。
而大皇子同样是皇后所生,是怎么退出夺嫡之争,甘愿为老二做嫁衣裳的呢。
那是因为,大皇子在少年时骑马摔伤了腿,成了跛子,试问若非别无选择,哪个皇帝会选择一个瘸子作为继承人。
每每想到这里,元皓不禁心惊,如果他的腰伤好不了了,是不是也会被父皇丢在一旁。
二皇子现在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他不光为中宫所出,而且风度翩翩,虽然武德一般,战功不多,但近日传出他在军营中与士兵同吃同睡,这使得二皇子风评极好。
对此,元皓感到恶心。
二皇子就如皇后,旁的本事没有,面上功夫做得比谁都好。
打仗时躲在主帐内,逃跑时抛下士兵,带头在营中狎妓,闹得这恶风气现在都杀不死,条条件件,元皓说都说不完,现在不过演了几场戏,就是贤明的主了。
这次,元皓无法出征东都,正面对决沈虞了。景帝没有派出完颜泰,想必刘利之死在他心里还是过不去的坎。
于是,景帝派了二皇子前往东都,亲自督战。
元皓第一次希望沈虞给点力,把他那假模假式的二哥打个落花流水才好。
念及东都,元皓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阿桃,不知她现在是否到地方了。
这几日元皓腰上的伤反反复复,时常疼得直不起腰来,不知阿桃是不是也这样。
若是她也如自己这般疼,元皓扯了扯嘴角,暗忖那多难得啊,总是吵嘴的他们竟有一样的地方了。
此时,那美妾已经脱了外衣,因屋内烧旺炭火,只穿薄纱并不觉得冷。她手上涂满药水,在元皓腰侧细致揉搓,娇声软语问道:“殿下,今日还要按摩吗?”
元皓抬眼,一派春光美景闯进眼帘,薄纱胴、体,鲜艳欲滴,他只觉得心内直痒痒,额角青筋暴起,眼圈发红,那侍妾已是经验丰富,自然是感觉到了元皓的变化,她美眸含情,红唇轻启,顺着床沿儿爬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