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囚鸟——若水未央
时间:2020-12-20 10:37:27

  此刻,在阿桃怀中的燕珩动了动,靠着她的肩头,紧紧抱着她的身子,放声大哭。
  “阿桃,我,我去迟了一步,他再也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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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珩哭得昏了过去,阿桃将他安顿好,掀帘走到外间,茂竹跪在院中,往火盆里丢纸钱。
  沈虞的尸首悄然停放进了灵隐宫,茂竹在他送灵。
  辛吉和周科立在一旁,身子颤颤,悄然抹泪。
  雪还在下,阿桃未撑伞,走了出来,跪坐在冰凉的地上,为沈虞撒下一把纸钱。
  这会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君臣礼仪了。
  他们几人静默无声地聚集在这里,都是为了沈虞。
  茂竹、辛吉、周科三人是为了送别心目中的北伐将星。
  阿桃是为了一种共通的情感,那是可以为心中理想赴汤蹈火的情感,是一种虽千万人而吾往矣的情感。
  她从未见过沈虞,但沈虞故事一直陪伴着她。
  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阿桃始终怀着超越国别的敬佩,佩服他越挫越勇的精神,佩服他坚忍不拔的意志。
  万万没想到,阿桃与少年将军的见面,来的这么快。
  更没想到,只一面,就是诀别。
  周科一拳打在廊柱上,大声问茂竹:“到底发生了什么?”
  茂竹仰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记忆回到五天之前。
  那时,燕珩得知沈虞暂缓行军,将部队分列在樊城一线,只身回临安请罪,他便觉出不好。
  果然,不消一日,在驿站处,燕珩听到令人震惊的消息,临安派人来押送沈虞。
  既然还没有定罪,何来押送一说!
  再细细打听,得知押送的队伍取道枫林亭,燕珩带着人马疾驰而去。
  枫林亭是这一路南下的必经隘口,原本是个建自隋唐代时代的凉亭,世事变迁,后来改换成了一幢山神庙。
  沈虞那晚便在庙中休息。
  临安亲使一来,先给沈虞定了性,脱去了沈虞的战甲,卸下了他的长、枪,让他戴上了镣铐和枷锁。
  沈虞心里有气,有怨。
  但他想着忍一时,等到了临安,与陛下辨明是非,交好的朝臣能为自己上书。
  另外还有燕珩,他也会想办法斡旋的。
  再者,沈虞认为,萧阳与他毕竟同生共死过,不会不顾当年情谊的。
  可惜沈虞还是算错了人心。
  睡到半夜,他感觉有人在靠近,作为习武之人,沈虞何其敏锐,一下子睁开眼,却见有个人捏着自己的手,往什么东西上蹭。
  沈虞大喝一声,猛地站起来,甩开那人,竟是那几个羁押他的来使。
  而借着月光,沈虞看清落在地上的,居然是一封认罪书。自己手上的红印,险些按在落款的地方。
  沈虞怒喝:“你们要屈打成招吗?!”
  此次前来的押送沈虞的足足有十来人,个个身手不凡,沈虞拒不签名画押,他们如何交差,只能换另一套方案。
  打头那人眼珠微鼓,深吸一口气,身子一转,将长剑插入身旁同伴的身子里。
  沈虞大惊失色,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带头者高声道:“沈将军公然拒捕,意图逃跑,砍杀陛下来使,简直丧心病狂,尔等还不快快将他击杀!”
  众人见同伴倒在血泊之中,已然气绝身亡,深知如果不照办,那就是自己的下场。
  于是,咬牙跺脚,亮出刀剑,朝沈虞击杀而去。
  这一幕,给了沈虞当头棒喝,将他所有的温情幻想全部打碎,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如果再不反抗,那枫林亭就是他的坟墓。
  想到这里,沈虞暴起,长喝一声,浑身用力,想要挣开枷锁。
  可早在来之前,有人为沈虞专门打造了这个枷锁,就算天生神力也不可能挣脱。
  于是,沈虞只能被束缚住手脚,以身子去迎接劈砍过来的利刃。
  他奋力往外跑,一次次被拦截下来。
  他一次次站起来,又被众人强行压下。
  沈虞双膝跪在地上,身上架了六七把刀剑,有人道:“将军,认罪吧,只要你认罪,我们可放你一条生路。”
  沈虞感觉犹如几座大山压迫着,逼着他抬不起头来,五脏六腑几乎要破裂,鲜血从伤口喷涌而出,但绝不放松。
  他道:“不认罪,我绝不认罪!”
  他自认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父母,对得起故国,为何要认罪。
  绝不!
  沈虞拼尽力气,咆哮着撞开众人,最后一次要跑出庙门,就在这时,一柄长剑穿胸而过。
  沈虞渐渐倒在地上,但他没有认输,他爬向被扔在角落的那杆银雪长、枪。
  他耳边出现父兄的话语,他们说:“阿虞,你身板太瘦,不是练武的料子呢。”
  沈虞回答:“没事,勤能补拙,哥哥们练两个时辰,我就练四个时辰,哥哥们连一遍,我就练十遍。”
  还有慧颖,她会扇着袖子,故意嗔怪道:“咦——是不是又练完功,没换衣裳就跑出来了,臭死了。”
  沈虞回答:“你叫我出来,我就高兴忘了,这就回去换!”
  还有燕珩,他不会武功,拿着佩剑,不过做做样子,耍着玩罢了。燕珩恹恹地道:“我还是念书吧。”
  沈虞细细回想,回想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沈虞一点一点地爬向那杆长、枪,拖出一道可怖的血迹,背上不断有利刃刺、入,有拳脚落下。
  鲜血从他嘴角流出,视线逐渐模糊,但沈虞并没有放弃。
  终于,他摸到了银雪枪。
  沈虞犹记得那个得知东都城破的夜晚,他就是握着这杆枪,抹去不断落下的热泪,朝着故国的方向,暗自发誓一定要延续父兄遗志,重振河山。
  现在是他离理想誓言最近的时刻,可惜啊,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沈虞紧握着银雪枪,停止了呼吸。
  当年他与燕珩的约定,言犹在耳,他们说:“…我们一同保家卫国…”
  大雪适时地落下,北风呼啸,好似哀哭,似乎老天都在怜惜这位少将,怜惜他的一腔热血,壮志未酬。
  燕珩赶到枫林亭的时候,大雪覆盖了沈虞的身子,尸首已经冻得僵硬。
  可仔细看,仍会发现,沈虞一脚磕跪,一脚踩地,双手抓住银雪枪,仿佛想要站起来。
  沈虞终究没有倒下,直到死,他都想要站起来。
  多年后,每每回忆当时场景,燕珩总会想到前朝某位名将的遗作,念道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第109章 雪满头
  雪夜疾行, 千赶万赶到了枫林亭。
  燕珩下马时太过着急,摔了一跤,几乎是手脚并用爬上台阶, 爬到沈虞身边,将他的尸首搂在怀里。
  茂竹与其他手下发疯一般追击凶手, 在后山抓住了埋伏的人。
  那几人还想着再抓条大鱼,看会不会有人来救沈虞,不想撞到了近乎狂暴的茂竹。
  茂竹先将那几人手筋脚筋全部挑断,而后扔到燕珩面前。
  燕珩拥着沈虞, 抬手在他面上一拂,让他安心瞑目, 冷声问:“是不是汪忠?”
  “是,是汪相!”那几人招得倒是痛快。
  燕珩又问:“是不是跟景国有联系?”
  那几人供认不讳,“没,没错。相爷交代了,要么让沈虞签认罪书, 要么以抗旨拒捕的名义杀了。没了北伐军的威胁…景国在和谈时,余地就会更大,更好开价。”
  燕珩合了合眼, 深吸一口气, 道:“留一个活口,其他的都杀了。”
  茂竹把人拖到庙后杀了, 燕珩则背着沈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翻身上马,将沈虞放在自己前面,就好似沈虞还活着。
  茂竹一把火烧了庙宇,紧跟着燕珩离开。
  回东都的路上, 燕珩一直在马车里守着沈虞的尸身,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是在追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或许是在怀念往日的绚丽灿烂,又或是在思索如何走接下来的路。
  茂竹劝燕珩,要不就将沈虞入土为安了吧。
  可是燕珩不答应,他说:“阿虞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家乡,东都就是他的家乡。活着无法实现的愿望,死了,我得为他实现。”
  于是,燕珩冒着风险将沈虞的尸体带回东都,还运进宫里来。幸好现在是冬日,天寒地冻,尸首不曾腐坏。
  然后便有现在,燕珩晕厥在阿桃怀里,茂竹为沈虞祭奠。
  周科听完,转过身,肩头不住的抖动。
  辛吉花白的头发在大雪中已然全白,他老泪纵横,轻声叹息:“今春是国破的第五年,我都六十四了,还有几个五年能等啊。”
  沈虞的死几乎让所有人陷入了阴霾之中,而原来临安的萧阳以沈虞抗旨不遵,藐视君上等罪名撤销了他的军权,这也没什么了,反正沈虞死了。
  但其中最严重的的一条,是沈虞意图谋反,这使得包括沈虞的远亲在内的亲友全都遭到了牵连,与沈虞交好的朝臣罢职的罢职,贬谪的贬谪。
  临安朝廷这下尽在汪忠之手了。
  而景国借助绝好的机会全力反击,将沈虞的努力全面推翻,萧阳派出使节,与景国二皇子在颍州展开和谈,双方打算划线而治了。
  阿桃将和谈的邸报送到灵隐宫,燕珩一身素白跪在棺椁之前,棺椁里躺着的是沈虞。
  燕珩着人将他身上的衣服换了,血迹擦干净了,他现在看上去就像睡着一样,相貌还是那般潇洒、俊俏,是东都城众多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阿桃将邸报递给燕珩,燕珩瞄了一眼,放进了身前的火盆里,火星瞬时窜的老高,火焰映照在燕珩的眼里。
  他喃喃自语:“阿虞,你看看,我们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阿桃闭上了眼睛,眼角渗出泪珠,她挨着燕珩坐着,衣袖低下阿桃握住了燕珩的手。
  他的手冰冷得很,哪怕火焰燃得再高,也暖不了他的心。
  阿桃道:“珩郎,我们让沈虞入土为安吧。”
  燕珩转过头,望着阿桃,阿桃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沈虞很累了,他已经做了很多,想休息了。”
  燕珩点了点头。
  当天夜里,茂竹将沈虞的尸体在素锦门外火化,骨灰埋在了沈家老宅中。
  茂竹问要不要给沈虞刻一块碑,燕珩当然是想的,可惜,碑文上不能写沈虞的姓名。
  于景国而言,他是敌人,于夏国而言,他是罪臣。
  天大地大,竟连个死人都容不下。
  凝视窗外大雪纷飞,燕珩在书房的案几上写下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将这幅字交给茂竹,嘱咐他:“碑上就刻这句诗吧。”
  茂竹领命离去,燕珩久久站在廊下,不肯回屋,阿桃取出一件披风,刚刚为燕珩盖上,不想燕珩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阿桃吓了一跳,她搂着燕珩的身子,大叫快传太医。
  燕珩躺在床上,迷蒙又清醒,迷蒙的是他的眼睛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了。清醒的是他的思维,他清楚的知道在景国,在临安都有暗算沈虞的凶手。
  复国大业还未走完,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万万不能消沉。
  那些谋算沈虞的人,那些屠戮国民的人,燕珩都不会放过,要一笔一笔算账。
  太医走后,燕珩强撑着坐起来,抬眼便瞧见阿桃坐在床边,哭得跟泪人似的。
  燕珩笑了笑,捏了捏阿桃的脸,说:“别哭了,我还没死呢。”
  阿桃上去捂住燕珩的嘴,埋怨道:“胡说什么。”
  燕珩乖乖地做了个发誓的动作,阿桃才把手放下来,抽泣着对燕珩道:“太医说了,你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的。”
  一面说着,一面拿过桌上的药,递给燕珩,“还有这,什么叫明目丸。”
  燕珩笑着接过来,不在意地说:“就是个补药。既然太医说要我好好休息,那我就好好休息。多花些时间来陪你好不好?”
  阿桃其实明白,燕珩心里在滴血,按照他的性格应该要马上部署,谋划下一次的反击才对。
  可沈虞死了,燕珩肯定陷入了茫然的境地,何去何从,阿桃无法替燕珩做决定,她能做的就是陪伴在燕珩身边,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分离。
  于是,阿桃拉着燕珩的手,撒娇道:“好啊,那你教我写字,念书。”
  燕珩揉了揉阿桃的头发,宠溺地说:“好,都听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燕珩收敛了所有行动,换来难得的清闲。他每日都陪着阿桃。
  去岁,阿桃买的那个空白扇面幸好被元皓找了回来,现在也写上了诗句。
  前世燕珩交给阿桃的是“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这句实在太过惨烈凄美,每每读到这句,燕珩总会想到阿桃殉情而死的场景。
  故而,今生的燕珩换成了那首白头吟,写的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而后落下了属于自己的那枚印章。
  “你看,”燕珩举起扇面,对阿桃道:“这上面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我们是一生一双人,一心一意。”
  阿桃细细摩挲那扇面,将其慢慢合上,装在扇桃里,挂在腰间,她对燕珩说:“那我一直带着它,永远不取下来。”
  他们二人在昏黄灯下深情相拥,阿桃在燕珩耳边落下一吻,颤颤地说:“珩郎,我今年就十七岁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燕珩将人推开,盯着阿桃,结巴着问:“你,你当真愿意?”
  阿桃牵过他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愿意,我们种个小娃娃,让他陪着我们,好不好…”
  好,当然好。
  这是两生两世,燕珩做梦都在想的事情,他不等阿桃说完,扼住阿桃的肩膀,吻了上去。
  第二日清晨,茂竹披着露水赶到玉芙殿,求见燕珩。
  阿桃还在睡梦中,燕珩悄悄来到外间,问:“和谈进行的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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