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有如果。
燕珩将沈虞的尸身带走入土的事必须得瞒着旁人,可面对完颜泰和元皓,却得要说真话。
果然,一向与燕珩不对付的元皓听到这里,也不由地肃然起敬,举起一杯粗茶,轻声道:“沈虞是真英雄,我敬他一杯。”
热茶顺口而下,倾泻一条线。
元皓放下杯子,问燕珩:“我知你思维敏捷,可有计策。”
燕珩展颜,他知道,鱼儿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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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呢。”
阿桃听完燕珩的话,追问道:“你要怎么做,才能为沈虞报仇?那二皇子回京后就要封太子了,你总不能刺杀太子吧。”
对于燕珩来说,没有什麽不可能。
按照景国的习俗,要封太子,就要去鹫峰祭皇陵。
这给了燕珩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早就命令彭和尚和薛书生去打听,既然要祭祀皇陵,灯油纸烛不必可少,就从这里下手,浑水摸鱼进去。
阿桃听了,道:“他们两个,一个胆大,一个心细办事倒是能互补。只是之后呢,就算拿到了灯油纸烛的渠道,你要怎么做呢。”阿桃问。
燕珩把玩着手上的扳指,他在皇陵里好好招待招待狗皇帝和他的儿子们。
只是,燕珩怕阿桃担心,没有将计划全盘托出,思索片刻,他道:“我会安排几个人进去,提前潜藏起来,等待时机,在祭祀现场制造混乱,将二皇子刺杀,元皓趁机救驾,重获皇帝信任,一举两得。”
阿桃听了,沉默不语。
她不懂这计划为何不让完颜泰来实施,他虽然现在被景帝限制着,但好歹还担着大将军的头衔,手下得力干将不必燕珩多吗?
再者,在现场制造混乱,又这么容易?
二皇子死了,元皓恰好立功,不是更加令人怀疑吗?
阿桃想到这么多疑点,可燕珩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她抿唇不语,燕珩看了眼怀中的娇女儿,将人放倒在床上,轻声道:“眉头怎么又皱起来了?”
阿桃都不知道自己不满时,有皱眉的毛病,没想到竟被燕珩发觉了,她捂着眼睛,道:“你不说,是怕我担心,那我就不问了。”
燕珩把她的手掰下来,身子往上挪了点,撑在阿桃上方,脉脉含情,“阿桃真乖,我疼你的,没得叫你烦心做什么。”
阿桃抬手搂着燕珩的脖子,嘟着嘴亲了亲他,“那我问你,为何完颜泰不去做。”
燕珩道:“当然是为了撇清关系,事后查不到他和元皓身上。”
阿桃不满,“他们真是精明啊。”那模样像是要把完颜泰咬一口。
燕珩闷声笑了,吹了吹阿桃额上的碎发,解释道:“伴君如伴虎,不精明哪能成呢。可我只复杂制造混乱,他们出兵,一边做一半,我手里也把柄,他们别想脱得干净就是了。”
饶是这么说,阿桃还是不放心,她道:“历来皇陵机关重重,能闯不能出,怎么全身而退?怕是元皓,身为皇子,都没办法给出一份皇陵地图吧。”
燕珩哎哟了一声,道:“我的阿桃变聪明了。”
阿桃眉头一挑,“我本来就不笨好不好。”
燕珩笑着凑向她的脖颈,在她青丝间呢喃道:“其实我心里早有人选,他应该能给我绘制一份皇陵的地图。”
“谁?”
阿桃不懂,在燕珩招揽的能人异士中,有这号人物吗?
“我考考你,你猜一猜,这人是谁。”燕珩道。
阿桃在脑海里把排得上号的人物全都筛选了一遍,还是想不出究竟是谁。
“珩郎说得这个人,我见过吗?认识吗?”
燕珩道:“当然了,你见过,也认识。”
阿桃先是一愣,推开燕珩,盯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恍然大悟。
“是…”
“没错。就是他。”燕珩说。
外面大雪飘然,雪粒拍打着窗户,燕珩但见阿桃面色凝重,忧思重重,燕珩微微笑道:“无妨,我亲自去找昏侯,他在鹫峰待了三年,该有些东西能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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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园在上京郊外,那儿专门培植进贡皇室的梅花,冬雪一场场得落下来,梅园里香气萦绕,一株株品种各异、姿态各异的梅花运出,匠人们干得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梅园之后,往半山的地方走有一座小小的院落,房舍隐在几十株如火如霞的红梅中,黄泥筑就矮墙,返璞归真,好一派田园意趣。
昏侯巡游了一遍梅园,亲自为景帝挑选了批上品梅花后,扛着小锄头沿着山间小路,缓步归来。
原来,这里是昏侯在宫外的别所。
按照景帝的话来说,昏侯不是喜欢风雅,爱吟风弄月吗,那就发挥长处,让大金宫也雅致一些。
所以,昏侯俨然成了景帝独家花匠,宫中花圃多半都是由昏侯指点摆弄,上次阿桃在菊园见到昏侯,他正在侍奉花草。
此刻,昏侯带着斗笠闷头走着,忽听一人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昏侯好兴致啊。”
昏侯抬起头,但见茅草屋檐下站着一男一女,二人撑着伞,衣着朴素,但两人颜色实在好,饶是粗布麻衣都透着出尘的气韵,如同天上的仙君仙子,叫人挪不开眼。
看着眼前昏侯认真行了礼,继续埋头进了院子,燕珩一点不客气,牵着阿桃的手,在廊下收了伞,打起棉布帘子,矮身进了屋里。
屋里陈设甚少,几扇屏风隔出两间房,一张榻,一个矮柜。
正对着门的那间既做堂屋,又做书房,桌上铺满了宣纸,门帘掀开的一瞬,几十张偌大的宣纸被风吹得哗哗响。
几张落在阿桃脚边,她弯腰捡起来,却不舍地放下,拿在手里看起来,只见一张张宣纸有的画了花鸟鱼虫,有的画了仕女春闺,有的画了农舍野趣味,每一幅画作都配上了诗句,那字迹灵动快捷,笔迹瘦劲,极有特点,又不失风韵。
阿桃在燕珩的调、教下,略微于此节有了几分见解,她端详那些作品,啧啧叹奇,赞美不已。
燕珩笑道:“看来昏侯闲情雅致不减当年,即便不当皇帝,昏侯亦能名垂千古。”
阿桃心里咯噔一下,觉得燕珩说得太刺骨,惴惴地打量昏侯的表情,可后者极为麻木不仁,眉头不带皱,一直耷拉着眼睛,摇着手里的蒲扇,扇风炉下的炭火忽暗忽明。
不一会儿,热水开了,昏侯将茶碗茶杯等冲了一遍,取出茶饼,第一遍过水,第二遍滤渣,第三遍才倒进杯中,之后把茶杯推到燕珩和阿桃面前,做了个请的动作。
“这里没有仆人,只有我粗略地泡一泡,还请见谅。”昏侯如是说。
燕珩微微吸了一口气,阿桃知道他在压抑着不满,但还是捏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淡淡道:“梅花上的雪水。”
昏侯眸光一闪,神色终于有些松动,声音都提高了一分,“正是。”
许是到了上京后,旁人对于大茶道都如饮牛饮骡,今天燕珩能品出其中味道,对昏侯来说简直是知音。
昏侯献宝似的,又重新烧了一壶水,给燕珩倒了一杯,燕珩尝了尝,皱眉拿给阿桃,阿桃还以为不好喝,哪知舔了舔,却是甜蜜顺口。
“花蜜水煮的茶,不算茶。”燕珩道:“太甜了,破坏了茶的青涩之味。”
阿桃不同意,她拉着燕珩的袖子道:“我觉得挺好喝的啊,甜而不腻,像果汁又像茶水。”
燕珩摸了摸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话道:“不过,要收集各色花朵花蕊上的露水,集成这么一瓮,不腐坏不变质,能保留其自然甜味,实属难得。”
昏侯带着笑意捋了捋胡子,好似想到了什么,走到屋子后面摆弄了一阵,燕珩端坐在桌前等待,阿桃哪能坐得住,蹑手蹑脚趴在门边瞧昏侯要做什么。
后院有个小小的厨房,简易的土灶,还算干净,可惜昏侯背着身,阿桃瞧不清楚,整个脑袋都伸到门帘外面去了。
燕珩皱着眉,将人捞回来,按在火盆前,捏着她的耳垂道:“病还没好利索,不许乱跑。”
第112章 帝星隐
阿桃哼哼着靠在燕珩身旁, 小声道:“他去干嘛了。”
“你猜。”
“我哪猜得到。”
话音刚落,一丝丝奶香飘进屋里,勾得阿桃坐直身子, 扬起小脸,贪婪地吸了一口。
“奶茶!”阿桃欣然拍手, “他去煮奶茶去了!”
不一会儿,昏侯掀帘而入,果真将两碗奶茶放在桌上。
奶茶是景国常用的食物,阿桃从小喝到大, 不懂这有什么值得昏侯神神秘秘的。
哪晓得刚喝了一口,她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放下碗, 大呼:“去了腥味,茶味更透亮醇厚了,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奶茶了。”
昏侯看向燕珩,后者放下陶碗,评价短短几个字, “武夷山的正山小种。”
阿桃茫然,她以前吃奶茶只顾填饱肚子,茶底大多粗糙, 更别说辨别出是哪里出的品种了。昏侯哈哈笑起来, 畅快道:“不错不错,总算有人识货了。”
看来, 昏侯真是憋闷许久,笑得眼角都生出泪花来,他擦了擦眼角,起身邀请燕珩去看自己的画作,乐此不疲地一一介绍。
燕珩站在他身旁, 平静地问他:“昏侯哪里来的正山小种?闽南地远,且战事频发,就算有茶运到上京,也到不了您的手里吧。”
昏侯兴奋地动作一滞,眼神黯淡下去。
燕珩当然发现昏侯变化,他继续道:“该不会是从东都带来的吧。”
那一包茶叶确实是昏侯出逃的时候,贴身的宦官带着上的。
彼时他们躲进密道里,还不知道一朝国破,永无翻身之地,还以为战乱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于是,外面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在密道里几个宫人还在为陛下煮水烹茶。
一杯热茶还没下肚,景国的士兵杀了进来,仓皇之中,昏侯将那包正山小种藏于袖中,鬼使神差地带到了上京,留到了今天。
“今天煮完,就是最后一杯了。”昏侯低语,“没有了。”
燕珩额角突突直跳,回想有多少黎民百姓受难、遭辱,可他们的皇帝却再山野间对于一张画,一杯茶洋洋自得,燕珩难受的作呕。
有时燕珩真想狠狠打昏侯一顿,可打一顿就能解决问题吗?
燕珩紧捏着拳头,冷声唤了声陛下,昏侯侧目,眼中满是惊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门外,确认无人监听监视,他惶恐地摆手,“我不是陛下。”
燕珩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怎么不是陛下?你不是姓萧?你不是夏国皇族?你不受百姓奉养?你没登上过皇位?你为何不问问,我今天找你是做什么?”
昏侯被燕珩逼退几步,“我不想知道你来是做什么,你们做什么不关我的事。”
“所以呢,”燕珩道,“你只要活着就好了是么?”
燕珩扶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几张宣纸在他掌中蜷缩,昏侯心疼不已,推开燕珩道:“这几张我画了多久,你可别弄坏了。”
昏侯这般不争气,阿桃都看不下去了,她蹭地站起来,对昏侯道:“您还记得七公主吗?”
昏侯整理画作的身子顿了顿,听到嘉宁的名字,转过头来,追问阿桃:“怎么?你见过嘉宁?她现在过得好吗?”
阿桃无语,她本想借用嘉宁的遭遇好好教训一下昏侯,哪晓得昏侯反问一句好不好,彻底把阿桃噎住了。
会好吗?
能好吗?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阿桃闭口不答,昏侯望向燕珩,燕珩揉了揉眉心,他能说什么,说国朝的公主们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多半躺在某个景国贵族的偏院内,当着最下等的侍妾。
这些昏侯不知道吗?
他都知道。
所以,燕珩说的是:“嘉宁公主逃回江南了,她在为北伐大计积极奔走。”
昏侯面色有一瞬的尴尬,哦哦了两声。
燕珩继续道:“可惜沈虞死了,临安朝廷龟缩一隅,北伐无望了。”
昏侯又哦哦了两声,将桌面上的宣纸一一卷起来,放回木匣中。
燕珩被昏侯木讷的样子气笑了,他将手边的宣纸递给昏侯,轻声道:“陛下能咽下这口气,我可不能,陛下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昏侯扬起脸,盯着燕珩许久,在他眼中看到了无比坚定的光芒,他嗫喏着:“你这是…”
话没说完,他想了想,道:“是了,燕平思怎甘为叛国贼人呢。”
燕珩不再与昏侯绕弯子,他直接道:“陛下在鹫峰上待了三年,可对其中地形暗道有所了解?”
昏侯吃惊地看着燕珩,后者继续说:“我想要一张舆图。”
“我没有。”昏侯几乎是第一时间拒绝,他手脚慌乱地将前后门都关上,压低声音斥责燕珩:“你要寻死,别把我拖下水!”
“真没有?”
“没有。”
昏侯把手拢在袖中,一屁股坐在火盆前,真宛如一个地道的村夫。
阿桃被昏侯那不咸不淡地模样气得不行,她道:“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你是皇帝啊!”
昏侯掀起眼皮,看着阿桃鲜活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女儿、儿子们,他们都曾这般鲜嫩如汁,而现在呢。
都成了白骨烂肉。
阿桃骂了一句并不过瘾,除了嘉宁公主的份,还有宝瑟夫人的份,还有她在旅途中看到了所有难民的份。
孤卧乡村买画求生的诗人,没了粮食还要被敌军剥削的石头一家,形形色色的人一时间在阿桃脑中浮现,她道:“你是皇帝啊!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躲在这儿,为偷活一天,沾沾自喜。画画,制茶,看风景,好风雅啊。你的子民也想这么风雅,也想这么清闲,他们能期盼谁呢!?不就你这个皇帝吗?!你,你…”
阿桃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急得跺脚,“你能不能争口气啊!?能不能一次,哪怕一次,勇敢地为你的子民和国家做点事。不枉来世间走一回,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