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说完这番话,眼冒金星,胸口起伏不平。
可昏侯还是淡淡地,眼中无波无浪,他看着气急败坏的阿桃,缓缓道:“你是哪国人?你不是景国的郡主吗。”
“我不是!”阿桃即刻否认,凝眉正色道:“我就是我自己,我是燕珩的妻子!”
阿桃现下最讨厌别人问她偏心哪边,提醒她姓氏为元,阿桃鼓着两腮,甩手走出门去。
屋内现下只剩昏侯和燕珩了,燕珩看着阿桃恼怒而去,转头对昏侯道:“对不住,夫人莽撞了。
但陛下听到了,她是我的妻子。不是哪国的郡主,不效忠哪个皇帝,不为哪个国家献身,她只跟我在一起。”
昏侯哑然,自嘲一笑,“平思果真厉害,连妻子都出类拔萃,不同于通常女子。”
面对昏侯赞誉,燕珩极为冷淡,他说:“阿桃身上有伤,我不想她在外面受凉。阿桃方才说的,就是我想说的,陛下能否给我一个准话,我要的东西,有还是没有。”
昏侯抱着那装着他精心描绘的画作诗文的木匣子,炭火在盆中发出低低的劈剥声,他看着那烧得通红的炭火,如同自己的前半生,烈火喷油,鲜花着锦,好不风光热闹,大风越吹,火光越旺,可烧完之后,便是一堆白灰,风再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是,我是皇帝。”昏侯喃喃自语:“可我原本不想当皇帝的,先帝见景国日益强大,解决不了边关频繁的摩擦和战事,就将皇位丢给我,当起了太上皇,他倒是结结实实地逍遥的两年,两年后撒手人寰,留下了个华美的空壳子,我能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全然不知啊。如果不当皇帝,我的书法、画作、诗文能流芳百世。可闹成现在这样,千年之后,世人再谈起我,只能说一句亡国之君了。我给了你皇陵的地图能怎么样?夏国能回来吗?东都能回来吗?我的孩子们能回来吗?后世能赞我一声吗?”
一滴泪划过昏侯脸上纵横的沟壑,他哽咽道:“回不来了…夏国在中原的这一章已然翻过去了….”
燕珩合上了眼睛,昏侯说的,正是他心里一直不敢面对的。如不能一口气完成北伐,那必定后继乏力,夏国在江南以北的历史可能真的要翻篇了。
燕珩要承认的,要面对的,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可能千百年后的人会看这段历史,认为朝代兴替,乃是常事,不过尔尔。
可燕珩放不下,不论如何他都放不下。
改朝换代,国破家亡,对于活在现下的人们,他们感受到伤痛是真切的,刻骨的。
燕珩咬着牙,哑声道:“陛下想说:时至今日,不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事实。我们都是读书人,道理我都懂。可我决不能做这个理中客,我不会让沈虞和将士们白死,压在沈虞身上的谋逆罪也必须洗清。
昏侯叹息道:“你何必执着…”
“我执着?”燕珩冷笑,“陛下在上京待久了,怕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不如我来告诉你,从东都城破,到日前樊城一战,约有十三万军士前仆后继,倒在保卫家国的战场上。那是一条条生命啊,陛下还要用一句:何必执着,来将他们的努力一笔勾销吗?”
昏侯惊愕,半日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垂下眼眸。
燕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燕珩道:“本来我不想这么说,毕竟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但现在,我不愿为你而死,我是为夏国而死。你不配做我的君上,亦不配夏国子民的君主。”
昏侯埋着头,仍旧不发一言。
燕珩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掀开帘子,冷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燕珩道:“我这次成了就罢了,如果败了,少不得要把陛下咬出来。我只能说都是你指使的,你卧薪尝胆,运筹帷幄…”
不等燕珩说完,昏侯苍白着脸站起来,“不,你不能…”
燕珩冷面冷声:“陛下,我不是什么好人,走到今天,我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如今我孤军奋战,更是无所畏惧,为了那些死去的人,我必须放手一搏,你且看我敢还是不敢。”
门帘翻起落下,屋内陷入沉寂,昏侯在原地立了很久,很久。
最终,他拿起了画笔。
几日之后,一封密信送到燕珩手里,打开来竟是皇陵地形图。
燕珩之前打探到,昏侯刚到鹫峰时几次策划逃跑,燕珩猜想昏侯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深入研究了景国皇陵的地形地貌的。
这次,真被燕珩赌到了。
在被迫为敌国先祖守灵的三年里,昏侯不但了解了皇陵的一草一木,还买通了几个建造、看守皇陵的匠人,将皇陵中的关卡密道了然于胸。
有次逃跑险些成功,可惜他养尊处优的身子不争气,体力不支,没跑多远被守卫抓了回来。为防止地图被发现,昏侯将其吃进了肚子里。
燕珩走后,他凭着记忆将地图又重新绘制回来,一气呵成。画完之后,昏侯痛饮一坛酒水,倒在稻草垫起来的床榻上。
外面的冷风呼啸,雪花纷纷,昏侯醉意朦脓,无数回忆在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
山河锦绣,皇宫巍峨,亭台楼阁,云裳羽衣,金堆玉砌,江山、美人、儿女、子民,终成残砖碎瓦,繁华一梦。
眼角有一丝凉意,昏侯抬手去摸,竟是两行眼泪。
他起身,就着最后一张宣纸,想要挥洒笔墨,但只颤颤地写了几个字,就倒在榻上,长眠不起。
国破第五年的春天,夏国哀帝终于在无尽的折磨和羞辱中,在一个寂静无声的雪夜里默然病逝。
第113章 违心话
哀帝的死讯传遍天下, 临安朝廷一片哀嚎,萧阳哭晕在朝会上,他奉哀帝为仁德显孝皇帝, 将他的衣冠请入帝陵,并央求景国善待父皇骸骨。景帝还算有些良善, 发恩将哀帝安稳下葬。
同时,景帝昭告天下,封二皇子元循为太子,定于四月十二拜谒皇陵。燕珩立刻递了折子, 请求一同前去,景帝应允。
和谈之后, 楚国自然不能再留存下来,燕珩这个皇帝也不负存在,他这时候递折子上去,景帝是高兴的,这证明燕珩是有心留在景国的。
君子有才, 人人爱之,景帝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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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玉芙殿。
阿桃在床边咬下最后一截针线, 将一双袜子捧在手心里, 送到燕珩面前,笑眯眯道:“看, 我又给你做了一双,你试一试好不好?”
燕珩手中握着一本书,一手撑着头,无奈道:“第一双没有跟,第二双太小, 第三双太大,第四双是绸布做的,滑得很穿不住…”
“这次肯定可以,你试一试吧。”阿桃央求着,不等燕珩动作,上手去扒他鞋子,燕珩闷声笑了,由着阿桃三下五除二,脱了自己的鞋袜,将她新作的那双套在脚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你看!”阿桃高兴地拍手,“成了,成了!”
她站起来傲娇地叉着腰,“看来我这些日子没白跟芸娘请教,还是有进步的。之后,我还给你做鞋子,裁衣服,香囊,荷包,都做一遍。”
阿桃掰着指头一个个的算,边说着边往床边走,想去扒拉针线盒子,看还能做什么,燕珩及时把人捞回来,叫她坐在腿上。
如今,他离得这么近,借着灯才能勉强看清阿桃的模样。
燕珩双手捧着阿桃的脸,手指摩挲着她发热的耳垂,看着她脸颊一点点红起来,哑声问:“害羞了?”
阿桃点了点头,她拨开燕珩的手,后者顺着动作放下去,搂住纤纤细腰,阿桃被他弄得痒痒的,咯咯笑起来。
“别乱动了。”阿桃道:“你去看看芸娘他们收拾得怎么样,不是明天就要去鹫峰了吗?”
燕珩将人牢牢地箍在双手之上,不够似的瞧着她,眸色深邃,阿桃推了他一把,燕珩反应过来,嗯了一声,道:“你真不跟我去?”
“我才不去呢。”阿桃扭过身子,佯装生气,“那狗皇帝不是说了吗,我只能做你的女婢,我去了还得穿宫女服侍,给他磕头,三呼万岁。我不去。”
实则阿桃明白燕珩此次去,是有大事要做,万不能分心,她跟去了燕珩难免瞻前顾后,束缚了手脚,还不如就在东都等他回来。
阿桃这份心,燕珩如何不懂。
燕珩把她的脸掰过来,轻声问:“我当时没给你出气,你怨不怨我?”
“当然不了。干嘛要用别人的错,作践我们之间的关系。”阿桃大呼。
她分析道:“你冒然反抗他,不是引火烧身?他一气之下砍了你的头怎么办?我可不想当小寡妇。”
阿桃嘟着嘴如是说着,真像一个小妇人,憨态可掬,可怜可爱,燕珩笑起来,有些无力的苦涩。
他向阿桃承诺,“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会帮你出这口恶气。”
这次换阿桃搂着他的脖子,柔柔软软地趴在他的肩头,点了点头。
燕珩的手在她背上来回抚摸,阿桃猫儿似的哼叫。
殿外桃花抽出新芽,滴下露水,烛光摇晃,叫人心醉。
红烛熄灭,阿桃躺在床上,咬着唇回味,腰上还搭着一只手,阿桃将被子拉起来整个人盖住,隔绝了那只手。
燕珩一下子撑起来,黑暗中循着阿桃的眼,温声问:“怎么了?”
阿桃蚊子哼哼:“累了。”
“不行。”燕珩按住被子,一把掀开,霸道蛮横地说:“我还没累呢。”
阿桃浮浮沉沉,从一开始的被动到主动,多少不该说的羞话都喊了出来,流的泪能打湿几张帕子了,燕珩还是揪着人不放。
他还故意松开手,让阿桃自己看看,“…我没动,你是在动。”
阿桃捂着燕珩的嘴不让他说话,燕珩道:“阿桃乖些,听话,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别乱动…”
阿桃不听,使出挥身解数,逼得燕珩忘乎所以,最后两个人抱在一块,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桃睁开眼时,发现人泡在浴桶里,肯定是燕珩替她清洗来着。阿桃已经习惯了,眼睛重新闭起来,双手趴在桶沿儿,享受着燕珩的照顾侍奉。
燕珩贴着阿桃背脊,在她耳边吹气,埋怨道:“你就会使唤我。给你纾解,给你欢愉,完了还要给你净身。”
阿桃闭着眼,嘴角荡漾着笑意,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绵绵地撒娇:“谁叫你是我的夫君,你这辈子是逃不了了,若是不喜欢,那你另娶一个好了。”
阿桃说完,燕珩便从她背上离开,半日没动静,阿桃察觉不对,睁开眼,回头瞧燕珩,但见眉头微蹙,似有心事。
“我说笑的。”阿桃挽着他的手,有些急了,“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起什么歪念头,你要是敢喜欢旁的女人。我就,我就…”
说着说着阿桃眼泪就掉下来了,燕珩哎哟哟地叫着,宝贝般地抱住阿桃,爱、抚她的雪背,柔声道:“怎么就哭了,我什么都没说啊。”
阿桃回抱着燕珩,哭唧唧地说:“就是因为你什么都没说,方才那一刻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情况,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呢。唉,也是我太在乎你,太喜欢你了,才这么患得患失,这样不好,我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阿桃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见燕珩神色黯淡,眸光沉沉,他偏头吻了吻阿桃的额头,试探着说:“如果,我真有事情瞒着你呢?”
“什么事?你说说看,我掂量掂量要不要原谅你。”
阿桃贴在燕珩心口,听他缓缓地说:“之前,你不是问我,为何从你嫁到东都的第一天起,就对你这么好?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啊,这个事啊。”阿桃笑了,“我知道呀,你对我一见钟情嘛。我这么好看,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呢。”
燕珩嘴角微勾,继续道:“确实,阿桃长得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阿桃的身子又往燕珩怀里软了几分,嘟囔着:“我都是你的人了,别说这种话了。”
“你不光好看,还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相似…”燕珩感觉到怀中的女孩身子一僵,他没有打算停下来,他接着说:“你与那个女子在相貌上有九层九的相似,只是你的年纪要小一些,你的眼睛跟她一样亮,皮肤一样白皙通透,睫毛一样卷翘纤长,连额上的绒发都相似。”
阿桃條地坐起来,因为动作比较大,浴桶里的水漫了出去,她没在意,她的眼睛盯着燕珩,耳边全是他在描述另外一个女人的话语。
那个女子明艳耀眼,温柔大方,善解人意,每每遇到大事,她总会鼓励燕珩,信任燕珩,理解燕珩,给予他一往无前的力量。
“你说的,这个人…是,是谁?”
许是浴桶中的水凉了,阿桃的声音有些颤抖。
燕珩躲开阿桃质问的眼神,呢喃低语道:“是我之前认识的人。”
“认识多久了?”
“很久了。”
“你们是青梅竹马?”
“算是吧。”
阿桃吸了一口气,哽咽道:“你喜欢她?”
“…是。”
得了这句肯定的答案,阿桃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嗡嗡直叫。
想来燕珩今年二十有五,两年前二人初见时,是二十三岁,他既是皇亲国戚,又有功名在身,年岁摆在那儿,有一两个喜欢的人,很是正常。
阿桃想这样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但她做不到,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燕珩,要说服自己夫君有喜欢的人,阿桃做不到。
“她现在,在哪儿呢?”
“她已经死了…”燕珩目光放远,“但在我心里,她一直还活着。”
“够了!”阿桃捂住耳朵,“你别说了。”
阿桃红着眼睛,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燕珩想要抱住她,却被阿桃躲开,她再问:“那从我两见面,你对我那么好,都是因为我像她”
燕珩面露难色,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