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囚鸟——若水未央
时间:2020-12-20 10:37:27

  茂竹将燕珩悄悄带到一处县城,租了一个院子请大夫疗伤,起初燕珩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生活都不能自理。
  经过两年多辗转各地的治疗, 现在燕珩的眼睛总算有了些微,能感受到微弱的光亮。饶是如此, 情况还是不容乐观,大夫交代燕珩的眼睛不能受到强光刺激,所以白日都用缎带遮盖。
  燕珩的病情稍有好转便想着要找到阿桃,无奈他与茂竹都是残疾,行路十分不便。且两人都是“死了”的人, 不能明目张胆,兜兜转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到了西凉国都。
  耶律胥见到燕珩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胥以为燕珩给阿桃的那封信不过是安慰之语,却没想到燕珩真得天神庇佑,居然能在刀山火海中死里逃生。
  他极力邀请燕珩一定要在西凉多待些时间,他可以找西域最好的大夫为燕珩疗伤。
  可燕珩等候不急,心心念念阿桃这么长时间了,一刻都耽误不得。当得知阿桃循着一点线索,毅然决然去了蒙古,心里欢欣和酸涩交加,立马与茂竹上路往蒙古出发。
  从居延海到金山,阿桃走过的路燕珩都走过了。汪吉河、土兀刺河阿桃趟过的河了,燕珩也淌过了。
  从窝鲁朵城,最后到达葛董城,在驿站里遇到芸娘等人,没想到阿桃一人一马往聂桑雪山去了。
  “我们跟她说了,说了没可能的,您肯定是不在那儿,可她,她把你的话都记在心里,谁说都不管用。她说她一定要去,您一定会在那儿等着她。”
  彭和尚的话萦绕在燕珩耳旁,他靠在车壁上浮现出阿桃在风雪里执着坚定的样子,他知道当彭和尚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阿桃肯定已经明白了,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承认一直笃信的梦是个虚幻。
  燕珩很是懊悔,原本是想给阿桃一个念想,不成想给了她一把夺命刀。
  燕珩觉得这是老天在惩罚他的自以为是,所以才让他失去了眼睛,才让他到四处奔波,却只能摸到阿桃的影子,追不到她这束光。
  如果今次找不到阿桃,如果她出了一点事,燕珩想,他是百死不能偿也。
  思忖至此,燕珩撩开帘子,对众人道:“再快些。”
  众人都明白燕珩的心事,自他知道阿桃离开后,简直是片刻不能等,当下就要去找她。
  好不容易劝住天亮启程,燕珩就在大堂枯坐一夜,等着天亮,这番深情厚谊,旁人纵然没有拥有过,但见证过便就觉得珍贵难得。
  善良的人总能学会共情,愿意成人之美,愿意守护美好的东西。
  于是,众人齐齐扬鞭,加快了步伐,全力往聂桑神女雪山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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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大雪封路,天气严寒,阿桃被困在了瀚海边,这意外地给了她与班苏祖孙两朝夕相处的机会。
  那日班苏请求阿桃能将他所写的治国策带回临安,阿桃犹豫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醒来后看到拥着小孙女坐在冰冻的湖边,嘴里哼着家乡的歌谣,不远处插着那根光秃秃的旌节。
  阿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到班苏身旁,席地而坐,她轻轻地说:“班老,我答应你了。我会将你的心血交还给你的同胞。”
  班苏转过头来,冲阿桃一笑,干瘦的脸皱成一团,“我就知道姑娘会答应的。”
  阿桃问他:“你怎么知道?”
  班苏眯着眼眺望雪山,悠悠地说:“姑娘说过,希望华夷一体,四海一家,那时我便知道,姑娘不是凡人,定会答应下来的。”
  阿桃愣了半日,了然地笑了笑,她其实明白,班苏怀着一颗苍老又温柔的心,他想给阿桃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延续燕珩的意志,完成他为国为民的理想就是最好的理由。
  班苏已经熬过了时隔酷寒冬日,今冬不是他渡过的最冷,也不是最难的,但年岁和病痛持续侵扰着他,大大地消耗着他的精力。
  那日太阳出来了,草原上的冰雪闪烁着耀眼的金光,班苏却在睡梦中结束了他的漫长的一生。
  班蕾年纪太小,还不懂死亡的含义,她托腮守在班苏的床前好多天,直至阿桃拿着铁锹将墓地弄好,要将班苏下葬的时候,班蕾才懵懂地察觉爷爷死了。
  她站在一旁,看着阿桃把爷爷的尸体放在一个坑里,然后一锹一锹把土盖上去,终于流下眼泪来。
  可班蕾实在太乖,即便是伤心她也不大哭大闹,而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脸蛋上挂着晶莹的泪珠。
  阿桃把那根旌节插在班苏的坟边,带着班蕾给他磕了三个头。
  此刻,阿桃由衷地感谢燕珩把她冥冥之中带到这里,她能有幸去完成燕珩最想做的事——将代表着士大夫最至纯至净的眷念带回家乡。
  而老天馈赠给阿桃的,是一个名叫班蕾的孩子。
  她拉着小女孩的手,抚摸她的头发,温柔地告诉她:“以后你叫我姑姑,跟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班蕾含着泪看了一眼爷爷的墓,抽搭着靠进阿桃的胸膛。
  雪过天晴,阿桃将班苏所放牧的几十只羊送给了在附近一直帮助班苏的牧民,而后收拾行装带班蕾踏上回家的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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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珩一面赶路,一面在牧区打听,有人曾说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策马路过,急匆匆赶往聂桑雪山脚下的瀚海,更得知班苏十年来一直在这一带放牧为生,燕珩百感交集,恨不得腋下生翅,马上找到妻子和恩师。
  可因为接连大雪,道路不通,燕珩等人耽搁了许久。
  眼看聂桑雪山就在眼前,燕珩似乎能嗅到瀚海吹来的风。无奈天晴化雪,草地湿软,马车的车轮陷了进去,加上夜幕降临,无法继续赶路了,众人商议原地休息,明天一早索性骑马过去。
  燕珩纵使再着急,也得为大家安危着想,同意暂且修整。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燕珩摘下三指宽的绸布,让眼睛自由地呼吸冷冽的空气。
  今日天晴了,他能想象头顶上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他能想象阿桃此时也仰望统一片星空。
  不知为何,越是接近目的地,燕珩越是紧张,他现在已经半个废人,生活都无法自理,还怎么配得上阿桃呢。
  犹记得前世,燕珩初次见到阿桃时,曾嫌弃她不识文断字,连笔都拿不稳。
  燕珩那时高傲地想,如是放在太平年岁,他绝不会多看这样不学无术的女子一眼。
  哪晓得,前世的燕珩不光对阿桃偷偷地看了又看,便是隔着继子和后母的名头,还是忍不住地悄然心动。
  在燕珩看来,抛去外在的条条框框,世俗的指点评价,阿桃如金子一般,那么美丽,那么纯真,那么勇敢,她有旁人无法比拟的光芒,她值得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燕珩曾经那么自信,此刻不由地惴惴不安,这份忐忑的心情让燕珩坐到天亮,等太阳从地平线升起,燕珩的眼睛感觉到刺通,他再次将绸布系好,憋闷的感觉让他有些难受,他试探着从马车上下来。
  茂竹惊醒问燕珩,“先生要去哪里?我带您去?”
  燕珩摇头,摸索到茂竹的肩,“你休息吧,我就在附近转一转,不必担心。”
  茂竹观察四周,地势坦荡,一马平川,只有一个低缓的矮坡,就算燕珩走远了,也能很快找回来。
  “行,那您小心。东北方有个缓坡,慢些走。”
  燕珩颔首,拄着盲杖慢慢往东北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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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桃带着班蕾骑马走了几天,目今是冬天,路上很是艰难,所以看似走了许久,其实还在聂桑雪上脚下。
  班蕾毕竟是小孩子,体力有些跟不上,阿桃就找了一块相对平缓干燥的草地,在夜晚即将到来之前搭好了帐篷。
  帐篷里铺上厚厚的毡布,班蕾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睡梦里她小声地叫着爷爷,可怜可爱极了。
  阿桃俯下身亲吻女孩的额头,撑着头靠在一旁,整夜未眠。
  从帐篷的缝隙里,阿桃望见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她想如果燕珩还活着,肯定跟自己一样,在四处找寻,他也一样,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阿桃听元皓说,皇陵那条暗道的尽头是死路,洞口外面是峭壁悬崖,从那儿跳下去没人能够活。
  那时阿桃便在心里坚定信念,不论如何,燕珩只要活着就好。
  如果他能活着,就算是断胳膊断腿,阿桃也能欣然接受,只要能听他说话,能看到他的模样,阿桃就心满意足了。
  小的时候,阿桃曾幻想今后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他应是什么相貌,什么性情,嫁给燕珩之后,阿桃只觉得老天定然听到了自己的祷告,所以才会赐给她这么完美的夫君。
  可经历了这么些年,这么多事,抛去外在的条条框框,世俗的指点评价,在阿桃看来,只要燕珩的赤子之心不变,就永远值得她追随热爱。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阿桃从帐篷里走出来,她环抱着手臂,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抬眼间望见云雾缭绕中的聂桑雪山,神思晃动,心绪如潮,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她念着:神女圣山保佑我和珩郎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能在一起,保佑我们生生世世结为夫妻。”
  说完这句话,阿桃停顿了半晌,她决定在痴心一把,再私心一把,她哽咽道:“如果可以,让我再见一面珩郎,如果神女能够听得到,如果您怜惜所有有情的人…”
  阿桃的头触碰草地,深深地虔诚地跪拜。
  而后她起身,环顾四周,但见西南边有个低缓的矮坡,阿桃思忖登上缓坡应该能看清周围的路,以便抉择待会前进的方向。
  于是,阿桃背对着雪山,往西南方向走去。
  太阳缓缓升起,清晨浓雾还未散去,白雪反射着日光,让人仿佛置身方外之境。迷迷蒙蒙间,阿桃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从晨光、从水雾中走来。
  他走的很慢很慢,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却意外地很坚定,好似已经认定了某个方向,所以能一直走下去。
  阿桃停下脚步,驻足凝望那个人,不禁疑惑他是谁。
  难道还有像自己一样笨的人吗?
  在苦寒的冬日,来到这个这荒芜的地方。
  难道还有像自己一样傻的人吗?
  身无旁物,心无旁骛,冒冒失失地闯进风里雪里,弄得一身的伤。
  可转念一想,或许真有像自己一样执着的人,
  单单因为一段情,一句话,一个梦,
  就能跋山涉水,就能把生死置之度外,
  就能奋不顾身地投入追寻之中。
  渐渐的,那人从晨光中走来,柔和的阳光一点一点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眉毛、他盖住的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宽阔的肩膀,他永远温暖的怀抱。
  阿桃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平,她的心砰砰直跳,眼前的场景,她仿佛已经等了两生两世,她捏了自己一把,确定没有在做梦。
  阿桃感动地热泪盈眶,她朝那人奔跑而去。
  #
  燕珩走上缓坡,翻过缓坡,冥冥之中,他似乎感受到了一道光,那是日出的方向,他追寻的那道光走过去。
  他走的很慢很慢,脚步甚至有些踉跄,可一旦坚定了方向,步伐也变得坚定起来。
  那道光越来越明显,神奇的是,并不刺眼,而是格外温暖,如同在春天最和煦的太阳,铺洒在枝头最粉嫩那朵桃花上。
  就在这时,燕珩听到了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是欣喜的,但不是疯狂的激动,而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带着些不敢相信的意味。
  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他丢掉了手中的盲杖,朝那声音全力奔去。
  阿桃呼唤出声,那人听到了,他面朝自己奔来,阿桃也朝他跑了过去。
  最后的最后,天地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两颗心的心跳声。
  他们踏着蓬勃炙热的心跳,终于,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那一刻,二人身后的太阳,冲破浓雾,发出万丈光芒。
  圣洁雪山为证,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们都不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好女鹅,我的好大儿啊,太不容易了。
 
 
第126章 大结局
  几年之后的某个春天, 嘉宁公主来到潭州。
  楚之南境,云母山下有座湘水村,因村庄就在洞庭湖边, 清溪绿水绕村郭,宛如人间仙境。
  她此次前来改换了装束, 地方官压根不知当今摄政公主大驾光临。
  要说去岁最轰动的新闻莫过于皇帝退位,禅于哀帝十二皇子。神奇的是原本十年前萧阳从北边逃出生天时,就是十二皇子将皇位让给他的。
  没想到,十年之后, 皇位兜兜转转又落到了十二皇子的头上。
  而十二皇子继位后头一件事就是为当年的北伐将军——沈虞平反,追封他为武毅侯, 为他修庙立碑。
  至于那宰相汪忠则以、排除异己、贪污受贿等多项罪名判了斩立决,他的党羽连同后宫里的高妃各有下场,遭汪忠荼毒多年的大臣和百姓们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外人只觉得诸多改革之举颇为畅快,总算能一吐胸中浊气,可嘉宁公主回想去岁那场兵不血刃的政变还觉得心有余悸。
  还记得当时她联合禁军左指挥使将翠寒堂团团包围住, 可禁军并非都是嘉宁的人,还有些效力于汪忠的在暗中与之对峙。
  对于外面的剑拔弩张,萧阳在内里浑然不觉, 还捧着汪忠粉饰太平的劄子云里梦里。
  汪忠为了自己的地位, 独揽政权,几乎断了萧阳的言路, 能到皇帝手里的消息都是天下太平。实则去岁翟州水灾、邵阳又大旱,好不容易到了秋天,各地突降冰雹,收成少了一半。
  收成少了,赋税却没减少, 多地府衙巧设名目收上来的赋税全都进了汪忠的私库。
  萧阳常年住在翠寒堂,衣食住行皆效仿国朝先祖,节约地很,汪忠倒是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民间便有“补丁皇帝,金缕宰相”的歌谣。
  当嘉宁公主把汪忠结党营私的证据放在萧阳面前时,当告诉萧阳汪忠受了景国的好处构陷沈虞时,萧阳还不相信。
  说来也是,哪个皇帝愿意承认自己捧出来的狗会反咬一口,哪个皇帝能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萧阳道:“嘉宁,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反攻中原,想要夺回东都。可你何时懂过我?我为何放着这么多宽敞的宫室不住,偏偏愿意住在逼仄狭小的院子里,那是因为我住在空旷的地方便觉得害怕,我就会想起当年在北边在旷野里被景国放野狗追赶的场景。你可知道,这么些年我为何一直没有孩子?那是因为我在逃亡时伤了根本,我压根没法有子嗣了。多少个夜晚,我被噩梦惊醒,夜不能寐,嘉宁,你都懂吗?我是被景国的铁浮屠打怕了。你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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