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怔愣的时,那孩子捧着双手,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怼到阿桃唇边。
“喝。”
阿桃一惊,这孩子说的竟然是汉话。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惊喜地看向那位老者。
老者拿出一把折扇,那是阿桃的东西,是当年她和燕珩一同画的扇面。上面还有燕珩写的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并落下了燕珩的印鉴。
阿桃将这扇子视为珍宝,随身带着,从不曾离身。
而老者用粗粝的手慢慢地打开折扇,指着扇面上燕珩的名字,用汉话笑问阿桃:“这位姑娘,你认识平思吗?”
阿桃几乎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地说不出话,老者笑眯眯道:“我孙女在雪地发现晕迷的你,叫我把你救了回来,我在你的身上看到这个折扇,贸然打开,实在唐突了,可写这个扇面的人是我学生,姑娘与他认识吗?!”
最虔诚的信徒看到佛主都没有像阿桃这般高兴,她跪坐在地上,看看老者,又看看那小女孩,再打量周五蒙古牧民特色的帐篷,上手狠狠的掐了自己的脸一把。
疼!
是真的疼!
她还活着,不光活着,而且还遇到了…
“班苏,班大人?!”阿桃欣喜高呼,双眼不自觉地流下泪来,“您真的还活着?!”
班苏先是一愣,而后和孙女对视一眼,堆起皱纹笑起来,他拍拍胸口,砸吧道:“托姑娘的福,我还活着呢。”
阿桃知道自己失言了,手忙脚乱的解释:“大人,我在西凉的都城有幸看到了你的画,我得知您还在蒙古。我特意来找您,金山、桑聂雪山我都爬过了,汪吉河、土兀刺河我都趟过了,从居延海到窝鲁朵城,再到葛董城,我花了一个多月,不,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我…”
阿桃说的语无伦次,由于太激动,五脏又冰冻太久,现在只觉得胸膛像是炸开一般地疼,果然,话没说完,阿桃口中觉出一丝腥甜,血从齿缝牙间流了出来。
她头晕脑胀,额角突突直跳,双眼直冒金星,人有些坐不住了。
班苏将人扶回草堆上做的床榻上,给她盖上了带着些膻味的毛皮,小孙女趴在一旁,怯怯地打量阿桃,轻声地说:“休息。”
阿桃紧紧握住班苏枯树杈一般的手,生怕放开了,人就不见了,更怕又是一场梦。
她抓住班苏问道:“我走了好远好远的路,就是想问一问您,燕珩,燕平思,您的学生,他说要来找您,他来了吗?他在哪儿呢?”
班苏显然被她问住了,怔了半日,才道:“…平思吗?自我离开东都,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了。”
阿桃的眼中的希冀燃起又覆灭,转变皆在一句话之间。话音落地,她眼睛合上,与一串眼泪一同倒在了地上,再次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是两更,后面还有一更~
第124章 追光者(七)
阿桃被彭和尚气得一走了之, 芸娘和薛书生办事回来不见人,把彭和尚上下数落了一整天。
和尚酒醒之后那叫一个懊悔,连扇自己好几个巴掌, 跨上坐骑就要出去找人,可一场大雪把众人都困在了驿站里。
芸娘抱着给阿桃准备的皮袄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她捶胸顿足,自责不过出去半日就把人给弄丢了。天寒地冻,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对得起燕珩的托福。
外面风雪连天, 三个人坐在驿站的大堂里,火盆里烧着柴火, 烤的人脸上滚烫,可心却是冷的。寒风拍打着木门呼呼作响,每撞一次,芸娘就叹一声气。
彭和尚闷着头不说话,当芸娘再叹一声的时候, 他站起来,把能穿的衣裳都穿在身上,头上戴着毡帽, 说什么也要出去找人。
薛书生劝他不要意气用事, 彭和尚高声道:“都过去这么多天了,我个大男人都受不了这鬼天气, 夫人怎么受得了!不趁着路还能看得情,还没有被雪冻住,赶紧出去找一找,还等明年春天吗?你们不去,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去!”
彭和尚身材魁梧,薛、芸二人拉都拉不住,正当争论不休的时候,店家跑来,操着夹生的汉话说有两个旅人要借宿驿站,问行是不行。
这驿站都被包了下来,按道理不能再进外人了。也是店家倒霉,正碰倒几人心情不好,彭和尚将店家揪到跟前,呲牙瞪眼,样子那叫一个凶神恶煞,“怎么?!看我好说话吗!?拿了银子不干人事,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面带,给老子轰出去,一个都不许进来!”
说罢大手一挥,把店家甩到一旁,眼见就要撞向柜台。
就在那刹,木门轰然打开,一人从外面进来,单手接住店家,将人安安稳稳送到一边。
三人看过去,但见来者带着毡帽,大氅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面目,彭和尚撸起袖子地赶人,那人半点没动窝,也不说话。
彭和尚骂骂咧咧地走过去,却越看越觉得对方眼熟,等到了跟前,那人微微抬起下巴,彭和尚眼睛一亮,指着那人:“你,你,是你!”
薛书生和芸娘走上前去,举着灯一瞧。
竟然是茂竹!
“你个老小子!你个老小子啊!”彭和尚朝茂竹肩旁拍了一下,惊觉他左手空空荡荡。
“这…”彭和尚瞪大双眼,“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茂竹颇为淡定,显然习惯失去一只手的事实,他道:“那日在皇陵挨了好几刀,左手静脉断了,大夫只能截肢才能保住性命,不过还好,我现在右手也能打架。”
彭和尚听得心酸,眼圈红了,他吸了吸鼻子,想问又不敢问燕珩,他心里还是认为燕珩肯定是死了。
薛书生和芸娘也是这么觉得,丝毫不敢提起燕珩,只对茂竹说:“快进来暖和暖和,跟我们说说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面对三人的嘘寒问暖,茂竹暂且打断,他道:“不光我来了,还有一个人也来了。我还真不知道是你们包下来这个驿站,所以先来探路的。他现在就在外面的马车李。”
彭和尚和薛书生还愣着,芸娘首先反应过来,她赶紧跑出去,却见车上的人已经下来了。
驿站木栅栏上的那盏油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浓重黑夜里只有他站的地方有光亮,灯火下纷飞的雪看得格外清楚,他披着狐白大氅站在那里,被风吹得竖起来的毛峰将脸盖住了大半,一段白色绸缎将双眼盖住,系在脑后,长长的缎带飘然在空中,整个人那般不真实,仿佛从雪山上下来的神仙。
他似乎听到了有人靠近,转过身来,轻声问:“是芸姑姑吗?!”
芸娘又难过又激动,颤抖的手捂住嘴,快步走到摇晃地灯下,走到他跟前,打量那双被蒙住的眼睛,那双本来最明亮坚定的眼睛,良久良久,才哽咽地说:“燕珩,你,你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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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桃这次昏迷没有做任何的梦,她苏醒时暴雪终于停了,气温骤降,若不是有班苏将那去世儿媳的衣服借给阿桃,她可能真的要被冷死。
班苏放牧的地方是一片湖泊,乃是瀚海的一角,瀚海横跨景国和蒙古,当年景帝有心要把元皓派至瀚海,元皓认为这里为极北之地,怎么都不肯。
没想到,几年之后阿桃居然到了这里。
她坐在帐篷外,抬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冻住的湖水反射着蓝色的光芒,如最美丽的琥珀般,聂桑雪山尽在眼前,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嘴巴里钻,人就如活在琉璃仙境。
可这绝美的景色班苏无福消受,常年的寒冷和病痛已经耗尽他的气力。
当年他奉夏国皇帝的命令出使蒙古,为蒙古皇室送上了中原的丝绸、瓷器、金银以及无数的书法、丹青和农作物的种子,目的就是为了联合蒙古,对抗景国。
本来事情进展地非常顺利,哪晓得班苏不幸赶上蒙古政乱,墨袏可汗暴毙,其弟墨翟可汗上位。
相对于老可汗以礼待之,新可汗简直就是暴君加莽夫,非但将班苏之前与老可汗的约定全部推翻,还将使团的使节圈禁起来。
班苏几次上书要返回中原,墨翟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放行,最后以班苏盗窃蒙古国家机密为由,将人赶至葛董城以北的牧区。
那时,班苏身边就只剩下八个随从了,剩余的死的死,散的散。
班苏在这里全然没有了国朝使节的尊严,与普通的牧民无异,甚至因为国别不同,语言不通,活的还不如普通的牧民。
渐渐的八个随从不敌风霜雨雪,纷纷撒手人寰,万幸的是,老天给了班苏一个小孙女。
“我的小儿子当年与我一同出使蒙古,原意是想让他出来见见世面,没想到竟是有来无回。不过他能在这里成家育女,能遇到一个好姑娘,也不枉来世间走一遭了。”
阿桃听到这里,偏头去瞧那个名为“班蕾”的女孩,女孩不过五六岁大,可眉目品的出来是典型的蒙古长相,想来她的母亲应该是为蒙古女子。
“可…”阿桃问道:“可您不憎恨蒙古人吗?是他们害得您流亡他乡,颠沛流离。”
班苏道:“姑娘这话一半对一半错。对的是我确实被困蒙古,十年无法回家,错的是我不恨蒙古人,我只怨墨翟可汗鼠目寸光,可阿蕾的母亲是无辜的,十年来一直照顾我的牧民是无辜的,教阿蕾骑马的小伙伴们也是无辜的,我为何要恨他们呢。”
班苏的话让阿桃突然想起了辛吉所说的,说不定在很久很久之后,会这样一个国家,在那里各族百姓和谐相处,互相尊重,互相认可,是谓天下大同。
“班老相信,会有华夷一体,四海一家的一天吗?”阿桃喃喃低语。
班苏深深了看了阿桃一眼,而后笑了,他道:“当然相信,就像平思,他不是也对你很好吗。”
听到燕珩的名字,阿桃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篝火的红光在她红肿的眼睛里闪烁,她不再说话了。
在这之前,阿桃把燕珩这些年的故事全都告诉了班苏,原本和蔼慈祥的班苏不再有笑容,眉间的皱纹更加深了,他连续好几天不说话不吃饭,只是坐在帐篷外,怔愣地望着聂桑雪山。
班蕾曾悄悄地告诉阿桃,爷爷哭了好几回。
此时,班苏往火里添了一把柴,猛烈咳嗽起来,班蕾乖顺地蹭到爷爷身边,捏着小拳头给他捶背,班苏恢复了些笑意,他指了指阿桃,在孙女耳边说了句什么。
班蕾跑过去,抱着阿桃的手臂,阿桃偏头看她,班蕾就伸手帮她抹去脸颊上的泪花,一字一句地说:“聂桑天神会保佑你的。”
在蒙古的文化里,每一座雪山代表着一个神,聂桑雪山供奉的神女主管往生。蒙古牧民虔诚拜祭聂桑雪山就是期盼来生能够平安顺遂。
阿桃勉强地笑了,捏了捏班蕾的脸蛋,说了句谢谢。班蕾完成了任务,怯生生地跑回班苏怀里。
而班苏用他那苍老至极的声音问阿桃:“姑娘,你应该很想平思吧。”
“是啊,”阿桃抱着手臂,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火光,“我一直以为坚信他给我的信,我一直相信他还活着,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已经去了,我现在就如被掏空了心,再无念想。不怕您笑话,如果不是遇到了您,要不是怕吓到阿蕾,我应该去找他了。”
班苏问:“你还这年轻,你不害怕吗?”
“怕?”阿桃不解,“怕什么?怕死吗?”
班苏默认。
“当然不怕。”阿桃这次笑得极为温柔, “我只怕赶不上他的脚步,下辈子我们又相隔太多。”
班苏思绪飘远,眸光幽幽,半晌他起身回到帐篷里拿出两件东西,交给阿桃。
阿桃狐疑地打开来,却见是一幅画和一叠宣纸。
那副画就是梅兰竹菊中最后一幅——深谷幽兰。而那叠宣纸大小不一,质地不同,显然是因为生活太过困苦,零零碎碎积攒起来的。
阿桃借着火光仔细看,只见第一页上写着“治国策。”
“这…”阿桃不懂班苏的意思。
班苏道:“这画留在我这里也没用了,姑娘为了梅兰竹菊跋山涉水而来,我自当将它赠送给你。至于这本治国策,乃是我十年里对国事对朝政的所思所想,还有我在各国的所见所闻,都写在里面了。我这幅身子怕是撑不了多久,阿蕾又还小,所以恳请姑娘将这治国策带回临安,交给一个可靠的人印制成册,我不求真能治国安邦,只求能帮江南百姓多一天安稳,多一口吃食,也就够了。”
阿桃拿着那两样东西,只觉得有千斤重,再三推辞,班苏却道:“没事,姑娘再想一想,我不会强人所难的。”
那夜阿桃躺在草垛之上,盯着角落里那根光秃秃的旌节,心潮如海。
那根旌节伴随着班苏从中原一路北上到蒙古,从鲜花着锦到孑然一身,穷困潦倒之际,班苏把所有的值钱东西都拿来跟商队换粮食、换银钱、换布帛,唯独那根旌节,他一直带在身边。
旌节上的九幅红绸已经破烂不堪,顶端的铜龙头也辨认不出当年的模样,可旗杆上光滑的印记表明有人十年如一日地擦拭它,摩挲它,用它支撑着,也支撑着它,屹立不倒。
不知怎地,在阿桃睡意朦脓的眼睛里,那根旌节似乎变成了燕珩的模样,清瘦傲然,风骨不改。
在那一刻,阿桃的心里有个声音说:“你得答应下来,如果珩郎在,他也会答应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第125章 追光者(八)
燕珩坐在车里, 车身摇摇晃晃,若不是他的眼睛看不见,他也该跟其他人一样, 骑着马儿在雪原上飞驰。
老天眷顾燕珩,他那日怀着同归于尽的心与景帝一同从半山腰的洞口跳下, 景帝磕在峭壁尖石上毙命,而燕珩在下落的过程中接连被树枝挡了几下,大大减缓了下坠的冲击力,最后跌进崖底水潭。
茂竹解决完所有人后, 从暗道进入发现燕珩坠崖,他拼着一口气拽拉着滕曼枝条从峭壁下前往崖底。
几十丈的高度若不是茂竹武功深厚, 怕是绝做不到。茂竹的左手除了砍伤之外,就是下落悬崖时被蔓藤绞伤的。
茂竹把燕珩从水中捞起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浑身都是磕伤,尤其是头部旧伤再次崩裂, 这次是彻底影响到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