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红——梁仝
时间:2020-12-22 07:13:00

  温童毕恭毕敬地告退,抹过身,后方人又喊她留步。
  “温董知会你了没?”他闲散粘上椅背。
  “什么?”
  “温乾明天回国。”
  温童脑子一闪神,“没有,他这些天似乎挺忙,电话也少了。”
  “嗯,”他颔首打发,“你回去吧。”
  -
  当晚六点下班,地库里,温童在车内瞧见向程参加同学聚会的合照,诚然那姑娘也在,二人相邻的座位也很有玄机。
  于是,她情愿磨叽片刻,也要心如刀剜地换掉朋友圈背景。
  前窗雨刮器起起伏伏,给她空落的心情打着拍子。
  下一秒,崩盘了,她整张脸扪上方向盘……,不知何时听到的矫情论调,暴雨是最适合哭泄的天气。
  赵聿生半晌后才下来的,路过她的小钢炮,轻淡朝里投了一眼。
  温童尚未拾掇好,还在对镜揩着哭花的睫毛膏,伤感一阵一阵的,不多时又再度回潮,索性埋头哭个痛快。
  隔着茶汤色车窗,某人带些看戏的心思旁观她这遭洋相,随后兀自上了车。
  值女人流泪的能有什么事?
  他一面想一面扣安全带。
  ——要么家务鸡毛,要么烦恼风月债。
 
 
第18章 
  据说农历六月初二出梅,但目前看来,这雨不把上海泡霉是不罢休的。
  天气一懊糟,人深受其累,温童老觉得自己的心脏壁也净是霉点子。
  她倒是想过要和向程较个真。苗苗也撮哄,为难什么人都别为难自己,实在膈应的话,就找他问清爽。
  温童:上赶着不是买卖,我爱情没了留点自尊不行吗?
  所谓负气性质的自尊,是这么表现在她身上的:
  近几天考勤时长很规律,傍晚下班后,她会骑共享单车打卡些闹市,或吃火锅、买衣服、看电影,基本都是一个人。
  总之是不许思想和躯体闲下来,甚至靠物欲、食欲的填塞,来把那人挤出去。
  回头到家查点一大摞冲动消费的战果,她又懊丧,我变了,变得虚荣浮躁还王八!
  小左跟着老前辈成功擒下付总,后者来公司签单那天,特为只肯她单独接洽。出办公室后,人们抛向她的视线明显变味了,像《西西里美丽传说》的点烟名场面,
  男人始于垂涎,女人始于同性恶意。
  温童没承想的是,和小左相约逛街当晚,会被她发问,“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潜规则上位的?”
  未等回应又自说自话,“不管你怎么以为,我的确是的。”
  温童心跳足足漏拍好几秒。
  二人说话时已然饭罢,在晶品中心的喷泉广场略坐坐。小左买了包烟,她也是人生第一遭,便利店员说这种好彩爆珠焦油量低,新手无欺,谁知听话的她头一口就呛得升天。
  随即拉温童垫背,“都给你吧,我这辈子再不碰它了。”
  “你可真好糊弄,哪有新手上来就玩得转的烟?”
  “二十来块,当买个教训。”
  夜风时不时夹些芒针似的雨,静安寺这块,都市金粉冲蜕了一尊寺庙最起码的香火清净。
  或者更确切地说,俗人在此本就难守初心,被温水煮蛙,也被痛恨的群像异化。
  小左偏头来看温童,睫根上沾着些水珠,你说它是雨或泪都行,“原先也没跟你说,我家里不止我一个,上头还有个亲哥。”
  点到为止,下文温童也门清了。
  小左抵触结婚是有原因的。投胎在一个再老派不过的家庭,出生、成长、讨生计都是为了如意父母和亲哥。
  老大长她八岁,却无得自理能力,啃老是一说,父母偏还乐意养这条蚂蝗,己血不够吸就喊小左接济。
  上海年租最低端的房子也得斥掉两三万,左母还见天盯着她的月薪:
  发了没?几时发?要不你管同事借点,你哥想赁台出租跑车子。
  “所以无论如何我得留在申城,哪怕做点见不得光的事。说到底,我真贱骆驼。”吃厌了家庭苦,再不想从一摊屎走向另一摊,小左说,情愿老了自己爬进坟地。
  “和他们断掉吧。”温童尽力而为地劝慰她。
  但,知易行难。
  大道理千千万,而吃亏者万万亿。
  “断?你想得太简单了。你见过有轻易抖两下就能甩脱的蚂蝗吗?得拿手抠的,它吸盘又牢,弄不好血淌更多。我妈可贼了,老早算定我想逃,一有什么动静就打苦情戏。
  我是认为我爸不至于那么毒,对我好歹说得过去,她就用他绑架我,你觉得我能狠得下心嘛?”
  “能嘛?”说到激动处的人,语气咄咄起来。
  那天付总也如是问她的,你能全凭运气拼过我嘛?能嘛?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老实说温童有些心梗,“只能说下回你要再遇到什么麻烦,无条件可以来找我。”
  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她都愿意帮。
  而非装作睁眼瞎,对那些皇帝的新装、房子里的大象。
  对话末了,华灯已然盖过群星。
  温童受纳小左那包烟,回到苏河湾的时候,蹲在楼下来了一支。
  不好抽,尽管有蓝莓味中和,她怀疑是尼.古丁还是小左的话涩到了舌根。
  *
  周六一早,温沪远接温童去吃饭。照旧是家宴,在崇明那边的农家乐。
  温家有个不成文的作兴,所有成员生辰无论高寿与否,都得大办特办地祝一祝。这遭就是林淮为外甥女操持的。
  “准确来说是我小姨子的女儿,岁。”路上温沪远如是厘清。
  温童一向对亲戚关系苦手,特别还隔着恁多弯弯绕,“那么我该喊……?”
  “表妹呀。同门堂,不同门表。不过也是的,你不懂这些个称呼上的人情情有可原。”
  “我阿公家可走动的戚友很少,总是因为些鸡毛是非闹掰了。”尤其温童阿婆家。她没有说,当年关南乔执意要保她,是敢拿一尸两命要挟母家人的。
  阿婆也拦劝过她,别太没谱,我应了你大舅说合的亲事了,人家也不计你这拖油瓶,但你总不能挺着肚子过门的。
  即刻关南乔冲她,我偏要生!凭什么你主张我嫁谁,子宫是我的我想怀就怀。大舅黄鼠狼而已,安的什么好心,你倒问问他那男的年纪多大,克死过老婆没?!
  一句话像剪子挥断来往。
  外加关存俭有个大善人的名头,荷包本就不鼓囊,十亲九故三天两头地借,没钱还就缩特了。不来往也罢,省得多些扯皮的功夫。
  他也一直告诉相相:
  我没觉得你妈妈不争气。
  至少她把相相送给了我。
  -
  农庄北墙挨着幢小洋楼,温童下车时才被知会,里头住的人是温肇丰,她爷爷。
  改革开放初期,温州港对外恢复大门后,老爷子在土著和外籍间充当类似买办的掮客。生意大都不起眼,彼时以鞋匠、货郎、剃头师傅居多。
  随即温肇丰相中生财之道,投资百货大楼供人出摊,也做批发商贸城来谋利。早几年压根称不上富贵,温饱线而已。
  后来温沪东因寻衅滋事没过大学政审,索性随在父亲身边,帮着过问大小事。
  慢慢地发迹起来,乃至沪东出于蓝而胜于蓝,“脑子灵,花头多,”周遭人都这么夸的他。
  上阵父子兵,打成翻身仗。二人之后往一所名校捐了两栋楼,一曰肇丰楼,一曰沪东楼。
  而那时温家老二在作甚呢?
  成日孵在车间里和数据干瞪眼。
  用老大奚落他的话,别提什么士农工商,讲道理,读书人脑回路还不敌我算盘打得快。
  如今温肇丰年岁已高,再有什么千里志,身子骨也不允许了。
  从而买幢借山借海的楼,在崇明颐养天年。
  -
  乡野蚊蚋猖獗,温童在院里空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胳膊腿就被咬了,约摸估五六个大包。
  白到失真的肌底色,被些红点子煞了风景,关键是毒,痒得人活受罪。
  她趁没人注意,悄默声给每只包掐个十字。
  这是全国通用的止痒偏方。
  宅子院落不顶宽阔,但浙沪人欢喜把日子过得汤汤水水,所以必然要省出一片横塘的空间,养鲤鱼。温童将将投过两眼,几乎全是一尺多长,又肥又欢实。
  雨水涨夏池,鲤鱼跃蹦起来,像有跳龙门的劲头。
  林淮外甥女淇淇的月嫂一路追着她,冲到院子细雨中,眼见祖宗去的是横塘方向,大喊不得了,停一停,“要死了你看她真要下水了!”
  温童闻声想也没想,和月嫂一前一后堵截般地抢救。
  谁知淇淇从她小臂下溜了开去,温童直喊糟地回头。
  有人就双手拎起趴到塘壁上的淇淇,将她一条命拣回臂弯里。
  “你瞎跑什么,想吃鱼?水鬼先给你吃了。”
  淇淇不买账这人的救命恩,当即破嗓哭闹起来,偏抱她的人还恐吓,“谁踩你电门了?这么不识抬举,我再把你丢进去。”
  小孩万幸无碍,月嫂抱下她答谢,“谢谢赵先生,多亏您及时。”
  温童旁观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的人,他浑笑应道:“兴许我和她有缘,一会要多讨一包寿烟的。”
  “那肯定不在话下的。”
  月嫂抱淇淇回屋喊魂。温童会上赵聿生的目光,她睫根落着水珠,他肩头沾些细雨。
  为什么你又阴魂不散?她想问,话出口却变成,“赵总似乎和老温家关系不错。”
  某人不客气,“这宅子我比你来得多。”
  “那今天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的?”
  赵聿生已经半步赶超,闻言又留步,侧低头应话,“和你一样,贺生辰的客人。”
  他嗓音落在她耳软骨,几乎是贴附。
  温童悸得无痕一畏缩,眼睑一垂一掀,将好撞进他打量的目光里。
  “你很怕我?”无比磊落的人戳穿她的局促。
  “因为老实说,我对你有。”
  她刚话完就悔了,指望这人有良知是不可能的,他眼下饶有兴致地与她,一副展开来讲讲的表情。
  倘若,温童设想过,她没有温董亲女儿这层保护色的话,保不齐也是另一个小左。
  倘若当晚赵聿生醒神来瞧见的并非她,而是什么旁的女人,或许将错就错,她信他干得出来。
  酒为色媒者,蛇鼠一窝。
  一想到就怄得紧,温童眼刀子怼去他胸口,“赵总要不起开些?挡我道了。”
  “康庄大道这么宽,我怎么挡你道?”抄兜的人微微一哂。
  温童搜刮肚肠怎么毒舌回敬的时候,蚊子包再度痒得慌,她禁不住双手互挠,挠出狰狞的红痕。
  止痒未果,又曲眉垂首,故技重施地给包掐十字。
  这些光景,尽数去了某人眼底。
  “册那,蚊子真多,”她气急败坏地咕啜,随即转嫁与他,“为什么愣是不咬你?”
  “谁知道,你不如和蚊子深入沟通一下。”
  赵聿生目光掠过她挂油瓶的嘴,蚊子叮得她通身无完肤,却偏对嘴网开一面……
  他扭头拾级进了屋。
  -
  林淮只一个平辈亲妹,另外和温沪东家妯娌不睦的缘故,笼统地说,也就淇淇可以疼。
  当然现在又多了温童。
  等宴开席间,她不住地把淇淇捺在八仙桌边,教喊人,“表、姐,童童表姐。”
  温童本不想热络示好,可面对稚子总有垂怜心,她拿拨浪鼓和小金锁哄淇淇,“你好吗?早饭吃的什么呀,今天是谁的生日?淇淇晓得自己属什么嘛?”
  净是些没营养的问题。
  “早上倒是没吃多少,半碗银鱼蛋羹,还吐了。”林淮忡忡貌。
  “在闹肠胃炎?”
  温童一句言毕,淇淇不知魔的什么怔,小金锁啪地掼在她脸上,直喊我不要你,“你不是温家人!”
  “说的什么?!小赤佬脑子瓦特了!”林淮急慌慌地捞走祸首,温童先捡起丢下条凳的金锁,再检查鼻梁,没见血,但被剐掉了一小枚油皮。
  她整个人懵的,一面说不妨事,一面又无奈这熊孩子。
  一场两三分钟的小插曲,被中国式的“她还是个孩子”匆匆翻过去。
  全程,赵聿生站在通往偏房的廊道口,冷眼地燃完指间烟。
  *
  宴席首先招待的红鸡蛋和长寿面。
  温肇丰说是胃口太浅吃不下,一直待屋里没现身。不多时温沪远来喊温童,“爷爷想见你。”
  后者依言跟去,在书房门口见到的人,身着棉麻月白唐装,手里的象棋反复咂摸翻个,不知落定面前棋盘哪一格。
  而和他对弈的赵聿生,眼见着温童来,就弃局起身告退。临了还给老爷子递了支大中华。
  温肇丰那一代吃惯了旱烟,老嫌烤烟不够劲儿,且还温吞水,深谙此点的赵聿生每次递烟前都会抽空甚至剪断过滤嘴,
  由着老爷子反向抽。
  温童心想,好特么硬核。
  硬核的还在后头。出于随同和敬重,某人也是这么抽的。
  烟雾缭绕里温肇丰冲他赶赶手,“你去罢,这局我记下了,回头再继续,”
  再侧首向温童,“孩子你好,真高兴我能在阖眼前认回你。”
  他和关存俭俨然反差的两种风格。前者直鼻方脸面相粗悍,后者,温童印象里总是低眉善目的。
  “爷爷好,您精神头看起来不错。”她有些难为情地应着,坐到他对过的罗汉床。
  “我听你爸说,你没肯留在九间堂住,而是出去单过了?”温肇丰话是朝她的,目光却专注那一盘残棋。
  “对。”
  “为的什么?林淮对你不好,还是你爸招你不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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