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艮第红——梁仝
时间:2020-12-22 07:13:00

  独独忘不掉赵聿生在车上那席话,以及温沪远扣下她的一刻钟。
  从前她问过苗苗和父亲交心是什么感觉。
  苗苗说, 相当于趴在巨人的肩膀上, 用异性且理性的角度看问题,“不过不完全可取啦, 我爸这人条条框框的黄历一大摞, 教条得很。路还是自己走出来的。”
  温童:真好,我想要样的领路人。
  昨夜酒足饭饱, “领路人”的开场白是问她近况如何。温沪远才尝到当父亲的天伦乐,对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 终于明白为什么恁多养子女情愿抛却血缘,却一辈子没肯认回亲父母。
  血缘和亲情其实没有必然联系, 者都有陌路的可能。
  “我知道不管怎样,你想从我里听到的应答是‘好’。所以我过得很好。”
  “那么从心的应答呢?”
  温童片刻思量,如实摇头, “过得不踏实。日子摆在面前没有依托感, 东西握在手里又没拥属感。我得扪心告诉你, 你下的确是陷我于不义之地了。”
  她话说得真诚平和, 槛窗灌入的潮风里,眉眼仿佛关南乔跨维度重生,温沪远心上隐隐抽痛。
  “孩子,我明白你始终是没法不计前嫌的。过去我做的那些,错错对对, 我没资格自辩了。无论后续弥补得再多,辜负就是辜负。”
  “可你终究是父亲。是妈妈一生唯爱过的人,”话锋一转她说, “要论资格,事实上我没资格怪罪你啊。人都说衣食父母,衣食摆在父母前头,兴许从我接受你给的好处开始,就注定我们之间的亏欠,是双向的了。
  我常和阿公说我很幸运。幸运在麻雀变凤凰,不必吃求职劳碌苦,不必走投无路时动什么贴靠金主的心,不必同福利院那些孤儿一样,可能到死都无缘父母恩。”
  温童头一遭正经唤他,“爸爸,你说什么有要求尽管提。实则我要求很简单的,你能对我利用心少一点,纯粹的爱护多一些,就够了。”
  刚来的时候她对他百般排斥,觉得是棋可用可废,弃了就由他一手掷开。
  但现在稍微改观了,温童告诉他,大抵人就是有奶便认娘的贱本性,“作为女儿,我打心底愿意帮你。我相信倘若妈妈在世,她看到我们能和谐地坐下长谈,一定会开心的。”
  她的日记本里,饶是最恨你入骨的地方,从未作践过你。
  过廊里宾客来来去去,温沪远顾不得形象地拿帕巾揩泪。
  “当年我晓得南乔给你个名字,就悟出她的心意了。”温童,温沪远的孩子。她在名字里搁了根脐带,头到那头,
  是盼他即便迟到了她临终,不要缺席温童的成长。
  “我对那个年代记性很浅。唯二忘不掉的,一个你母亲,个就是见证冠力平地起高楼的岁月。”
  “嗯,明白。一个人有热血埋头某件事,种精神我十分敬佩。”
  “还是得服啊,各方面,眼见它将倾甚至被人糟蹋,我更多时候却很无力。”
  收拾那一瞬的失态,温沪远又背手说回眼下,“我不指望你做太多,力所能及的况下,帮我盯盯看公司里哪些人会是细作。”
  过于抬举她了,温童啼笑皆非,“我是那种,追宫斗剧都拎不清他们怎么缠斗的人。”
  “相相,有时要学着高估自己。”
  实际上顶容易辨明的。
  有个词叫大奸似忠。越卖力显露自己有多不,越有概率两面三刀。
  *
  一场低气压会议,随窗的沉雷厚云尽数散。
  午餐时间近在眉睫,与会者即使一肚子的迷惑难解,都和胃口一道攒着,去到饭桌再说。
  在给消防督查组引路,是一期一度的要紧事,小心火烛才能家业万安。赵聿生走到落地窗边,到底还是将烟瘾同烟蒂一道摁灭。
  吴秘书问他中餐如何打算。
  某人抬高的左手叩叩窗,微微俯身扯松领带,“你忙你的吧,我饿了自会吃,”眉头攒聚着阴云,好不生人勿近的口吻。
  “好的。顺便提醒一下,刚刚内线孟总打进来,说您手机呼不通,他晚间想邀您吃饭的。”格子间无新闻,没有参会吴秘书也知悉发生了什么。
  受雇者和东家有经年的默契,不消问,她懂他此刻必然很郁结。他眼下定在这里,就有多少路过的人在玩趣他背影。
  是吃瘪还是打碎牙和血吞,见仁见智。
  “知道了。”赵聿生把那根烟从缸里拣起来,对折拦腰断,又唤她留步,“你一会儿把新近签下的订单都打包过来,我要过目。”
  “可是何姐说……”日后订单都先去梁特助案前走一遭,才到他里。
  抹身的人肃穆反问,“请问是我头衔大还是何溪大?”
  问话不了了之,为他定在吴面上的视线忽而移开,在走廊头,远远狙中那头正欲下楼去居酒屋的温童。后者一面走一面同梁先洲谈笑,全无被偷看者的觉悟,到电梯口,还抬手卸下皮绳抓散头发。
  吴秘书识趣告退后,赵聿生驻足不动,紧着烟丝离析洒地。
  不多时轿门滑开,温童女士优先地进里,站定抬头,才会上笔直遥对的人,她囫囵有枪抵背,被要求缴械投降般一怔。
  视野中、轿门外路人来来梭梭,他就那么一直远眺她,直到整个人被阖紧的门缝屏蔽。
  -
  效仿蒋宗旭尽地主之谊,温童领梁先洲来居酒屋,请后者用餐。
  纯粹是他先牵的头。她这人一搁在高地脑子就不灵光,过去逢人下馆子是尤为寻常的事,现如今倒成核桃里的肉不敲不出了。
  好在梁先洲足够健谈,他单方面地同她热络,体面人的涵养浑然天成,所以并未叫她难为。
  “我好饿,熟客快给我安利一下。”比如样的热场话,温童听去很是舒心。
  “梁先生,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没人去居酒屋是为了填饱肚子。”
  “那么喂饱我肚子里卖惨的馋虫也行。”
  明档前,人干脆把点单的事撂一边,畅聊起来了。梁先洲密集砸挂般地逗趣,温童笑点又一击即中地受不住,每每笑起来,眉眼里鲜活的灵气。
  “听温董粗略透露过,温小姐十四以前,都在阿公家长大?”他温和睨她眼角就快潽出来的轻松,只是话音落,她又肉眼可见地丢神。
  于是,“不方便说就无视我嘴碎。”
  “香港是什么样的城市?”温童状似无痕地引开话题。
  “唔,一个很赛博朋克的城市。湿漉漉的,王家卫滤镜,维港很靓,棺材房又很懊糟。”梁先洲松掉袖扣,喊员工看酒饮。
  她急急推脱,“我不能喝酒,下午要跑勤的。”
  “么辛苦?预报说下午到傍晚都大雨。”
  温童手托腮沉吟,是的,她得跑趟分内之余的勤。上回小左和付总丑事败露,付太一通作威作福,硬迫着丈夫撤了已在案头的订单。数额高达七位的货量,就这么黄掉了,卡死在成品库来不得来回不得回。
  “更要命的是,付总掉过头准备和铭星合作。昨天例会上刘经理过滤投诉的时候,特别点名我们组,你晓得伐?就那种你们是不是脑子进屎的语气。”
  梁先洲不以为意,“可这锅不能全由你背啊,况且你的身份……”
  “话虽如此,”温童正经抢白,“在其位则谋其职,该我挽留的损失还是想尽力一下。南公馆那边有个茶道会所,成员清一色的阔太太,付太也在其中。
  我早上约成功了,她叫我四点多去一趟。”
  “一线希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兴头上的人同他竖食指,又矮低音量,“我想要某个--刮目相看。”
  顿了顿,梁先洲才了然她意指谁人,“那么,他在温小姐心里是非常差劲的印象?”
  “非常差劲倒不至于,总归,剥削主义。”
  他不无高深地笑,“所以到底你还是不讨厌他的,才会,么快推翻我极端的评价。”
  温童没来得及应言,开间里响起一首日文歌前奏,管风琴伴奏,治愈感的旋律能在人心里落一场初雪。她神识悉数被揪去,在猜歌名,出神到忘了应他的话,没留心周遭的人事变化。
  “歌很有名,中岛美雪的,叫……”卡顿了。她不晓得那个字怎地念。
  梁说:“应当是‘丝’的古语体。”
  “ .”有人声音斜进来,规范的罗马发音掉在温童头顶。
  后者惶惶然回仰首,赵聿生低眸掠她一眼,再去知会店主,“请帮我打包,”他和对方熟识,工龄几乎和家店龄差不离长,店内拿手的牛肉丼,他高兴吃。
  种正宗神户牛肉一般不挂牌售卖,只有客户私定才耗时费力地运过来,就某人矜贵讲究,非它不用。
  梁先洲率先和闪现的人问好,对将才私下里参与的嚼舌根,他若无其事。
  “梁先生抽烟吗?”某人轻淡一笑,手去兜里要拿烟的架势。
  “哦我不抽的,准确来说,是胆小惜命。”
  赵聿生只在袋口做做样的手,自然抽出,去领店家递来的饭盒,“胆么小?看不出啊。”
  临了又余光带了带边缘化的温童,她正在抬手触顶上一排鲤鱼旗。
  他戏谑,“原来你的手是能抬起来的,医学奇迹。”
  “……”
  *
  晚六点,赵聿生造访孟仲言组的局。
  无大事,不乎兄弟杯酒的牢骚,全程孟都在叽歪太太。他活脱脱管不住下本身的精虫,面花名极多,惹得一身骚。
  偏孟太是个格局看似隐忍,实则闷声发落的人。夫妇共有财产一车皮,悄默声两个月过去,她已然迁转了三分进手。稳坐钓鱼台,不怕有朝一日彻底豆剖瓜分,鹿死反正不是他手。
  “你尽早和那些不三不四断了吧。”饭桌上某人意兴缺缺,筷子没怎么动,只可劲地抽烟吃酒。
  “知易行难啊……女人有时就像紧口毛衣,穿好穿,脱就要死,不从你身上拽几根头发就不罢休。”
  有人强说愁,有人却不以为然,“毒瘤话别拿来给我套公式。”
  的确,他每遭和人断情缘,都能将自己择得净光净。温柔刀种东西,能伤到的只有欲壑难填的人。
  赵聿生从不亏欠女人,不指望对方清算对自己的亏欠。
  孟仲言不稀得某人自戴高帽,想看他打嘴出洋相,即刻招进来布菜的女侍应生留步,“你,添个杯子满上,陪赵总喝一杯。”
  那姑娘入社会三年的道行,眼力见是有的,不忸怩,立时依言照做,且还在举杯的时候,一副眉送秋波状,“赵总好久没来了呀。我们那天还聊起你的,长远勿见又好看些了。”
  “厉害了,我都长定型的人还能变样?”起先歪靠椅背的人略略坐起,杯子攥进手,不急着迎她,反是一歪头,“你用的什么香水?”
  “领班送的,的黑鸦.片。赵总闻香识女人嘛?”她私看来有戏,热络劲更高。
  孟在这头看白戏,谁料,赵聿生却落下酒杯,夹着烟拱手背打发,“太冲了,你走罢。”
  “诶?怎么好端端的把人撵走呢!你清白身呀,还么收着干嘛呢?”
  “种刚进社会的半桶水,搁家里都是父母的心头肉,何必要祸害她们?”
  话完赵聿生面不改色地靠回椅背,说到正经事,把半包烟丢去对面,“温乾在你手下怎么样?”
  “适应能力绝了。还是温沪东教子有方,我都不需要插手的,落得两袖自在。监理到位后,他不赶客,反倒和对方相与得特别好,我是火死了,他劝我随遇而安,身正左右不怕影子斜。”孟一面说,一面垂头拣出烟燃着。
  “倒是你,”徐徐烟雾在二人之间织出道帷幔,他低头又去研究酒瓶上的酒标,“脖子上套磨盘,任重道远啊……”
  烟蒂揿灭在缸里,赵聿生听去紧紧目光,沉默没言声。
  是夜七点多一刻,他就难尽兴地溜号了。
  头重重夜色,暴雨冲褪错落灯火,车窗上几滴水珠裹着红绿滑下来,昨夜某人在窗内揩干的痕迹还留在上头。
  赵聿生盯在上面半晌,突地点点表盘关照老郑,“拐一趟南公馆。”
  “现在?”
  “嗯。”
  半个钟头后,车泊在思南公馆门口,湿津津的洋梧桐冠盖下,跳着双闪。
  公馆灯牌沐在水雾里,濛濛地,被一位擒伞瘦怯的身影遮去了一半,她几乎很是毕恭毕敬地等在外头,付太一出来,就迎上前拦对方说话。
  车里人不动声色旁观良久,再叫老郑,“按个喇叭。”
  几乎是连番长按,那头的人却一门心扑在对话里,全没注意留心。
  “还按吗?”郑不知就里。
  “算了。”赵聿生知会他走,车子甩掉南公馆好大截,又冷不丁沉声一嗤,“蠢蛋。”
 
 
第28章 
  茶道会所这晚, 温童二进二出,皆以失败告终。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再怎么整容头面, 都挤不进太太圈。洋房出于改造保护的缘故, 只赁不售,茶道会所一年七位数的租金也不打紧, 全靠入会费养活。
  第一遭进的时候, 门童管她要名帖,报父亲名姓也徒劳, 可幸付太不情不愿地出来接应,才放她进去了。
  四面彩玻璃花窗, 檀香和祖母绿铜灯光里,有人问付太来者是谁。
  温童端敬自报家门, 在场人闲闲应一声,就各自扑回手头事。
  付太也不多待见她,“你先坐坐罢, 等我这边完事再说, ”兀自回榆木桌了。
  于是她被晾了足足一个钟头, 全程隐形人的自觉, 听她们彼此圆融意,聊圈内秘辛,又从中古店淘来什么家的孤品。
  她几乎快打盹之际,那头一扎齐地站起身,高跟鞋噔噔地, 说要出去吃晚饭,付太摸摸发髻问她,“等阿拉回来好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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