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绅士,”温童眼梢慧黠一弯,“谢谢赵总。”
说着手掌略微后退半寸,离开表盘,去握他烟黑色的衬衣袖口。她有个小毛病很轻浮,从前每次圈向程手腕,都惯例捏几捏手感,尤其当异地暌违重聚,唯有借此体会心上人是养好还是清减了。
“豆腐好吃吗?”眼下被捏的人正经问她。
温童别开脸,“只许你吃我不能反将一回?”红了耳根,声音矮得低低的。
“我们俩,竟然到了账要这么清的地步吗?”
说话人不关心她下文,登上甲板就轻淡抽回手,收拢的伞递与堂倌,自顾自进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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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温林夫妇的瓷婚纪念席,办得尤为隆重。尽管那之前二人为和离闹了许久,但婚姻这种协议性质的东西,缝缝补补又三年,没到彼此恨到起杀心的地步,为两家瓜葛的利益还是不能断。
关起门来相敬如冰,外人面前样板夫妻。
赵聿生是作为入室弟子出席的。顺带着温沪远也拿对他的器重,朝老大稳固自己在董事里的声威。
即便温家兄弟已经隔阂,即便沪远前不久才驳了老大想引外资入股的念头,还是在老爷子的牵头下,兄弟俩在宴席上齐整了。
一顿饭不管为婚姻还是为手足情,都像是摆了几十桌水泥,用来糊补裂痕的。补没补成先不说,倒是狠狠噎了温沪远的喉咙。
温沪东不仅没带太太来,反而把外室余淮茵领来了,饭桌上一口一个小淮阴阳老二。因为当年林淮最原本的归宿应当是温沪东,老爷子给一长一幺包办时,打算把林淮指给老大,可惜林淮头一摇,说绣球不落到幺的手里就不嫁。
没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老二是更能过日子的人。
“我没有阿朱只有阿紫的命,配不上乔峰。”人事定矣,彼时宴席外的庭院里,温沪东再度纠结起陈年因,林淮就是这么答他的。
“那么他有什么好,有哪一点比得过我?值一个个女人真心地为他前仆后继。”
林淮为难了,索性后来温沪东就去问赵聿生,问这个甘愿对老二马首是瞻的看门狗。
“我是你,有点出息就出来自立门户。你头脑实力都有,凭什么委屈在这里?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赵聿生站得远远,背手谢绝他递来的雪茄,“因为恩情。”
“这么久还把情义搁在利益前头,白混了。”温沪东嗤他天真。
说完给某人指条明路,过去跟他干,他手下有许多地皮在开发,“像老二那么个墨守成规的人,好苗子也给栽可惜了。”
赵聿生是怎么答的按下不表,但两人私话的场景却给温沪远看去了。
过后席上他问赵,老大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没营养的话而已。”
“你觉得我会信吗?”
猜忌一旦起头就剪不断理还乱。
赵聿生面不改色地瞧他,片刻后笑得混不吝,“温叔信不信我差这一时半刻吗?这么多年都信过来了,我有必或者犯得着那么傻去自毁前程?”
气得温沪远后半程一直掉着脸子。
梁先洲就是那时原本想去打个招呼,又由这诡异气氛断了念头。
……
“港大怎么样?”眼下温沪远关照完梁先洲又朝温童,“如可以的话,我也想帮相相报个班。”
“据我所知是本科毕业满三年才能报。港大在这块有个加分点,是与其他名校合办的,学满后你还能多个锦上添花的学位。”
“而且还能扩展人脉圈,想必会精英群集吧?”
“您说得没错。”
温童全程自觉倾听且闭麦。目光去到对面某人,他脱掉外套解袖扣的闲散状,拇食指夹着烟,冷不丁发话,“的确是有很多用人单位看重这点,但也不能完全指望它当跳板、敲门砖。含金量再高,也得看当#人有没有衬得上的觉悟。”
话完歪头,轻淡点一眼温童,“温小姐你说对吗?”
后者端正起坐姿,清清嗓,“赵总点拨得在理。我这人呢,是没什么比天高的心,可机会真递进手,也会尽力攥住的。不糊差事是我的底线。”
“这话我怎么以前就听不着呢,还是说你在我面前从来都留一手?”
“可能我讲过,但赵总也说了,你对不紧、不相干的人事都懒得吃心。”
对面人目光定她面上,末了移开一笑,“伶牙俐齿,不知道和谁学的。”
温童视线垂回酒盏,窃笑也埋进阴影里。
温沪远听去他们的对话也没做评点,冲厢外招手喊人布菜了。然而眼巴前正是最忙的节骨眼,无人有空理睬,梁先洲见状即刻起身,“我去罢。”
“你去像什么话,是客就好好坐着。”
温童揽活,“我来好了。”
“也好,你是该多多历练。”温沪远眼见着她逐渐上道儿,极为欣慰。
画舫一到开台就凫在湖上,湿过雨的风,荡水波和评弹声。温童才不过走两步,有人阔步超过去,熟门熟路地去到结账台,叩叩台面要取存台的酒。
温沪远存了几瓶红酒,赵聿生年初去马贡捎回的勃艮第。他来取,顺带着存酒器。
觥筹中温童问叼着烟闲翻台上菜单的人,“抽烟,喝酒,还有什么,撂开这些难道生意就谈不成了?赵总别嫌我愣头,我是真心讨教的,你认真说,我就会听。”
二十的她,求教时仍有咿呀学语时的稚气。
又或者自幼到大都无人涓滴地教过她世故道理,除了阿公和老师,但那些人都没有传授过她,在这个花非花的名利场,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
一切打回复盘,她需重建,也本能地想从赵聿生这里拿砖瓦。
被问的人在浮光里瞧她,“烟搭桥酒引路。你可以把生意当戏台子,烟酒就是行头,正常哪有人高兴看素身大白嗓?”
说着领下勃艮第和存酒器,留她原地参悟,兀自回去了。
晚宴无功无过,赵梁二人熟络后,温沪远交代了些业务相关,饭毕就各自散。
临了他扣下温童私话,足足一刻钟,才放行她下舫。
微雨潮了一湖夜,温童揣着沉沉的想包袱,出来,梁先洲在车外问她,“需送吗?温小姐沾酒肯定不能开车了。”
她将将推脱,大那头,某人关照伤后返岗的老郑揿一记喇叭,再发来微信:车子一会儿找老郑开回去。
你,坐哪辆?
那一刻钟的对话在脑海里打旋,温童从屏幕上捞起视线,同梁先洲恭敬抱歉,“不麻烦梁先生了,我坐赵总的车罢。您今晚也喝了不少,早点回家歇息。”
对方短暂丢神,即刻温和展颜,“好的,期待和温小姐共事。”
“荣幸,再会。”
“再会。”
车从身前扬长去,温童甫一抹身,赵聿生车就开到近旁。
她犹豫地拽门上车,临进车厢前抬头,画舫上滚头上抽烟的温沪远也望着她。
或者说,是望着她正上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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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一路去往苏河湾,城市红绿光影拓在落雨长毛的车窗上,像温童旁观浮华时最真实的视角,隔着雾,不真切。
身旁人是不稀得替她抹开水汽的,她只能自己醉醺醺地抬起手,揩一道透明,去看外面的世界。
她喝醉了,醉得不比某人轻,才会在看到朋友圈里向程宣布新恋情的动态时,眼泪不受控地掉下来。起先是小声饮泣,渐渐地彻底崩盘。
人就是拿变故毫无办法的,跑不过时间以及和时间平齐的人,她忍不住庸人自扰地问向程:
你怎么能抽离得那么快?
对面没回或压根没想回。
老郑受雇者的自觉,全程安静驱车且息了电台。赵聿生原本偎着门假寐,受哭声扰了十来分钟,揉额睁眼,“你能有点出息吗?”
温童难堪地徒手揩泪,“我知道分手这种#对赵总来说,针扎一下没所谓,但我没你好定力,也不想违心地装不在乎。你是嫌我烦,就在这里停车丢我下去罢。”
“耗子啃铁嘴死硬。”他嗤地一声。
“难道不是嘛?你和倪非分手,我反正半点瞧不出落寞,太阳照常升起。算了,和你说不着,横竖投怀送抱的女人一大摞,你……”
温童话未完,有人体温突地欺过来,她慌一侧头,赵聿生眉眼就悬空按在她脸上。目或许总因她的躲闪无法相接,但她呼吸的一吐一纳,净是他沉沉的酒气。
“给我套什么公式?女人都想对我投怀送抱,那你不是女人吗?成年人的虚心假意,自行投股自行负责,是红跌绿涨说白了不都自己活该。你在这里哭,买账的人是我不是他,倒不如直接电话拨给肇#人。
还是说,你就想哭给我听?”
“赵聿生!”她几乎咬牙切齿,“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女人。”
“哪种?”
她被问住了,又或者是受困于他的目光所在,某人眼睑微微垂,在盯她嘴唇。
“你其实是在哭过去那些#都不由己地远开你,无非是,男朋友、亡母、你阿公,都不能陪你走到最后,还有什么呢?还有所谓意难平的感情?
那这世上难如愿的#数不尽,你一一困顿进去,眼睛干脆挪到后脑勺吧,你压根不是看前路的人。”
“所以,你说的这些都伤不到你。”温童受挫地拿手捂嘴,目光向下,躲到他开泄的领口边。
赵聿生没正面应答,而是,“你挡什么嘴?”
“……”
问话人浮过层笑意,谑完再无指教,起身坐回原位。
直至她被撂在苏河湾,关门再会那一刻,他也没旁余的反应,只说:“请你第二天别带双兔子眼来见我。”
是夜雨停,深黑天空仿佛积尘的锅底。
温童洗完澡把早上那簇花移回玻璃胆瓶,修剪枝叶的时候,临时起兴摸出小左留的那包爆珠,点一根尝半口,再忍下晕劲回复微信里,梁先洲的关切:到家了吗?
到家了,梁先生呢?
梁好笑的口吻:温小姐,所有男士在开口问女士是否到家时,他势必是不需等价关照的。
温:是嘛?
这么多世故弯弯绕,她才参透一星点而已。
*
翌日梁先洲就到位了。
公司在忙代理会和下季度的执行计划。尽管如此孙泠也#无巨细地料理好梁特助的办公间,就在总经办隔壁,一挡玻璃的距离,这是温沪远特为吩咐的。
同时他也申明,梁特助有个虎符一般的权利——
此后凡是议价订单种种,交单时必须由他过目审批,他不签字,单子就是废纸。
这调动不是温沪远直达的,是上午十点各部门一把手的会议上,梁先洲自行宣告的。温童作为特殊情况也在。
话音一落四下哗然,她下意识去瞧主位上的人作何反应:边上一杯无因黑咖,赵聿生面不改色地转笔,眉梢机锋地听梁说完下文,
“当然,不止申城一家,苏南和泰州那边都安插了监理。日后但凡是过关事项,都有我们辅助监管。温董的原话,各位公务劳苦,总有分.身乏术的盲区,我们就当是你们的倒车仪,所有顾及不到的地方,都会尽所能地点出来。
通力协作,助冠力稳步成长。”梁先洲一身商务衬衫,在赵聿生斜对角处,笑着和煦作解。
话完良久无人作声。
何溪微抬手说:“我能发表些看法吗?”
梁先洲颔首请便状,某人却即刻抢白,“温董的意思或许不是扶贫,是捉鬼。”
他抖了个顶无趣、一语双关的机灵,场上配合几声寥寥的笑。
未等梁先洲表态,他复又道:“直接说吧,我不同意这个安排,给各位一票表决权,同样反对的人请举手。”
说完自顾自举起的手,全然不管梁此刻面上闪过的异样。
赵聿生经管这么些年,御下有术,拥趸者到底是有的,可以绕过温董的佛面只看他僧面。
随他坚定的态度,几位分部主管也一斩齐地举起手来,只是举得很观望,么咳嗽掩饰要么摸摸索索,兴许再来什么墙头风一刮,即刻能倒戈收手。
会桌上二十九人,眼下举起一半的手不到。
低头冥思后,何溪双手落在案前发话,“赵总,我能理解温董的苦心。冠力走到今天毕竟已不再是当初的小作坊,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人一多,江湖是非就多。安插监理的决定虽说突兀了些,但为长远考虑,我同意它执行哪怕是试行。”
赵聿生掠她一眼再抽回,“好,何总助是这么个想法,别的人呢?”
他问得极有压迫感,又几人架不住地跟起手,只是低着头,全没敢和他正面会目光。
一度沉默的孙泠磊落举起第十只手,“我的态度很明确,认为公司不需监理,又或者,是申城分部不需。”
差一票反追上风的档口,却无人再抬手。
外头阴沉沉的云滚几道闷雷,象牙色灯光笼着长桌,光线在温童这里,已是无法波及的暗影。赵聿生目光扫过在场诸位,垂首的,亲信的,交情泛泛的……
最终,
去到一身套裙,头发规整用皮绳圈髻的温童。
她今天化了半浓妆,铁锈调的口红,因为眼线深黑,一颦一语都英气掩盖稚嫩。
二人一在明一在暗,会会目光,温童心如擂鼓地按住双手,说:“我同意这个安排。”
话完抬头,赵聿生光下的面孔全无情绪,手不急着落,只是拿目光定在她面上。
温童被他盯穿了灵魂一般,但终究还是逃开视线,还是坚定立场,还是忘不掉温沪远的话:
集团有内鬼嫌疑的,
不止赵聿生。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糸》,原唱中岛美雪阿姨。
第27章
酒醒的温童断片了许多事, 吃的菜、车有无驳回来,乃至今早还错愕花怎么易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