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恪出门后,见和亲王对父亲冷哼了两声这才鼻子朝天走了,不由忐忑看着高斌:“阿玛,我给您惹事了吗?”
看起来都快要哭出来了。
高斌看着幼子,忽然就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家。”
大概真是傻人有傻福,他绞尽脑汁想了一晚上,怎么能在不得罪皇上的前提下将儿子撤出銮卫队,还没拿定最稳妥的主意,儿子就把和亲王顶了一个跟头,自行安全撤离。
而且……高斌想了想现在的朝中局势与和亲王的为人,不错,儿子顶的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妙了。
与在皇城内距离产生美不同,在热河行宫和木兰围场,随行的朝臣们都被压缩在了一起,又涉及跟蒙古诸部的沟通谈判流程,党争自然越发激烈。
高斌原本在户部也罢了,可如今刚调任吏部尚书,天下官员的调度都在他手里。
张廷玉也好,鄂尔泰也好,两党都已经明着暗着拉拢他无数回了。
若是他再不选一个边站,激流之中,很容易被两边人马一起踩下去。
可上面又有皇上虎视眈眈——把高斌提上来管吏部,就是为了让他做个纯臣的,他要是跟哪一边扯上关系,都会彻底失去圣心。
在这样一片两难的旋涡之中,高斌借儿子得罪和亲王一事,做“焦头烂额”状,上门亲自致歉两回。
和亲王是什么人啊,他正在家里生闷气,觉得皇兄拉了偏架。
自己被人顶一个跟头,居然只将这人撤出八旗阅队就算惩罚?
气得他在皇上跟前嗷嗷嗷,只道高恪这人骑射很差,本就不配入阅队。
他说的倒是实话,无奈和亲王在皇上处人品信誉几乎为零,根本不相信他。
高斌倒是深信他,觉得和亲王给儿子的评价很中肯,可惜高斌信了也没用。
这把和亲王给噎的,于是高斌这位大学士亲自来了两回,他都不肯见,只把人撂在门厅。
和亲王到底是皇上唯一一个弟弟,日日来往撞木钟求情办事,亦或是送各色请帖的亲贵之家极多,都见到了可怜的高大学士孤身等着门厅处,茕茕孑立,神色黯然凄惶。
这事儿在京城也就传开了。
高斌心里十分感激和亲王不肯见他,让他能有机会多跑两趟。
不单如此,他之后又加紧一系列行动。
到了木兰围场后,他再次跟皇上请罪,说是儿子打了亲王实在有罪,自己已经给了他一顿板子,请皇上再罚。
皇上对他的认错态度很满意,心声正是:没错,朕可以宽宥你,但你自己得知道分寸,和亲王再不着调也是朕的亲弟弟,你儿子打了他,朕可以抬手放过你,但你自己若是就这样混过去了也不像话。
乾隆正是那等,我心里有个标准,但我不只不说,甚至还可能反着说的人;同时还是我可以忽悠你,你却不能信,必须猜出我心意的这种君王。
简而言之,口是心非最难伺候的那一种。
高斌儿子之事,当日他有点烦和亲王,又知道皇后贵妃就在后头,就没有重罚,可高斌要也不当回事,他可就恼了。见高斌这样诚惶诚恐,百般低头,皇上就在心里把他的分数加了回来。
之后听说高斌又托关系请人去和亲王跟前说话求情不说,还寻了国子监给儿子捐了一个监生,立马外放出去做一个穷乡僻壤的县令。
皇上这才觉得此事了了:正是,和亲王的脾气,把惹了他的人送出京才能算完呢。
否则还要来皇上跟前呱呱呱。高斌这样懂事,提前把自己儿子踢出京城,皇上心里的小红笔又加了一分。
对于高斌来说,踢这个次子出京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托付的人。
托去给和亲王说情的,自然是皇亲国戚,满洲大姓,是鄂尔泰的亲戚,而国子监那边掌着监生名额的,却是张廷玉的门生。
两党都以为卖了一个人情给高斌,以后必然用得上,所以暂时倒不逼着他站队了。
而对皇上来说,虽知道高斌跟两党人士打了一回交道,甚至欠了一个人情,也不曾动怒:毕竟他太了解自己混不吝的弟弟了,身份贵重脾气极大,高斌怕了和亲王,要寻人托关系把儿子送出京城躲躲也是应该的。
高斌毕竟多年未在京城,要不托人,也办不了这些事。
于是高斌借着这一件事,长袖善舞地暂时平复了跟两党之间的紧绷关系,却又不曾勾起皇上的疑心,顺手还给次子摆平了麻烦捞了个监生,可谓是一举三得。
虽然一切顺利,但真办成后,他还是觉得心力交瘁。
命府里两个师爷跟着幼子出京上任后,高斌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盼着党争尽快出个结果。
眼见得皇上对两党之争的耐心要告罄,高斌深知将来的一两年将是风雨飘摇。
高斌在家里掐着手指算算:长子窝在工部,幼子送出去了,幼女还小,三年内不会大选也不会嫁人,高斌琢磨了一圈儿,唯一担心的就是宫里的贵妃。
虽说上次短暂的交流给了他一定程度的惊喜,觉得贵妃有了些大局观和家族观(仅限于他们二房的家族观),但未来朝局动荡,他还是想当面再提点一下贵妃。
高氏父女不约而同的想见对方一面,然后给对方提个醒。
只是他们两人都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
还是和亲王送给他们的。
到了木兰围场,自然饭菜就多野味。
然而高静姝觉得野味不干净,也曾亲眼见过现代医学那么发达的情况下,还难以控制因野味而起的瘟疫,于是并不愿意吃那些珍贵少见的野物,尤其是风腌果子狸这道菜,简直是敬谢不敏。
并且告诉五阿哥的乳母,阿哥年纪小,不许喂野味。
好在阿哥公主们饮食一向清淡,也不太见这些东西。
她不但不吃,也不让皇后吃,皇后都忍不住笑道:“你竟管到本宫的膳桌上来,这话你说来是好心,却不能传出去,否则又要有人去皇额娘跟前说你僭越了。”
高静姝表示受教。
这日高静姝对着自己的流水牌选的几道菜:羊肉片川小萝卜、鸭丁溜葛仙米、炸春卷、黄韭菜炒肉、熏肘花小肚、卤煮豆腐。
其余的就按照份例由着膳房搭配。
在木兰围场这个点菜法,是个极大的脸面。因木兰围场不甚方便,旁人无不是按着大膳房的单子来用膳,偶尔换个菜都得拿银子去换。
听说博尔济吉特贵人已经吃了好多天的炙羊肉,把人家一个蒙古人都给吃烦了,拿了银子去,表示给做个羊肉汤或是羊肉煲,总之别再放辣椒面儿大火烤羊肉了,给多加点青菜!
高静姝也是忽然想吃四川泡菜里面的酸萝卜,于是点了一道羊肉片川小萝卜。
果然羊肉鲜美多汁,酸萝卜爽口脆嫩。
皇上就是这时候来的。
贵妃帐内不由一片慌乱,众人服侍着贵妃漱口,然后又连忙给换了外头披着的一件外裳,恐沾了食物的气息面圣惹了皇上不快。
高静姝心道:皇上一般不赶着饭点儿啊。等行过礼后,见皇上脸上略有为难之色,高静姝更觉得蹊跷。
只是她从来不爱跟皇上玩你演我猜这一套,直接问道:“皇上有事寻臣妾吗?”
皇上伸手握住她的手:“朕打算让你阿玛明儿就进来看你。”
高静姝讶然:这才刚到木兰围场没几日呢,按理说外头应该正忙着,何苦急在这两天?
再看皇上神色有些难言之隐似的,龙爪还握在自己手上表示安慰。高静姝吓了一跳:“是不是阿玛得了急病?”
很快高静姝才搞清楚,自己跟高斌的会面机会,原来是弟弟高恪贡献的。
高斌如愿以偿,把儿子撤出了八旗銮卫队,然后又以得罪和亲王为名给儿子送出了京城,直接送到江苏下属一个极偏僻的县城当县令去了。
江南那块高斌可太熟了,早已跟儿子上头三层领导都打好了招呼,就准备让儿子在穷乡僻壤扎根,去去娇气不说,越是贫困乡镇越容易出政绩,到时候好评个上等。待得在外面历练几年,京城风雨平息就可以回来钻营个京里的清闲官职。
高恪虽不理解亲爹的苦心,但他心性单纯,觉得此次是给阿玛和高家惹了祸,说不得宫里的姐姐也要受牵连,所以根本不敢争辩,顺从的表示自己愿意被发配。然后跟额娘抱头痛哭一场,坐上了往码头去的马车。
每日要走水路出京的官员和商户不少,码头很热闹。
高恪刚下了马车,没走出三步路去,早早躲在旁边马车上和亲王就跳了下来,当场把他顶了出去,让高恪一个大马趴趴在了码头上。
众人皆惊——因为和亲王这回是穿着亲王服制来的。
码头上哗啦啦跪了一片,只有和亲王得意的站着,哦,还有高恪可怜兮兮的趴着。
皇上叹气:“朕也没想到和亲王那么浑。明明朕都替他们断了公账,也罚了你弟弟,你阿玛也已经三番两次上门致歉过了。他竟然还奔袭百里路跟了过去,抢在码头前面埋伏着,竟非要把那次的账顶回来为止。”
怪不得这几日没见着和亲王,皇上还只觉得自己耳根清静呢。
高静姝:……
皇上语气更软和了些:“听说你弟弟虽然磕破了头,但没破相,朕已命紫禁城的太医就近去给他诊治了,你阿玛也送了个大夫去,跟着他上任去了。”
反正高恪是哭着上船走的。
因幼子在码头被和亲王“暴击”一事,高斌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见到了贵妃。
只见柯姑姑非常体贴地避了出去,她也听说了此事——要是里面高氏父女想背后嘴一嘴和亲王,有她在场多不好啊。
屋内,高斌开口便直接道:“恪儿的伤势无妨。我有旁的要紧话要嘱咐娘娘。”
高静姝点头:“我也有话要告诉阿玛。”
高斌示意她先说,高静姝便将大阿哥侧福晋威胁她之事告诉高斌,见高斌面上浮现的不是紧张而是冷淡不屑后,高静姝就放心了。
“那阿玛有什么事儿要嘱咐我吗?”
第40章 龙体
高静姝与高斌交代完大阿哥之事,就像终于考完试的学生,立刻把这门功课扔到了脑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先命木槿端上来解暑的药草茶,这才问高斌有何事嘱咐。
高斌见贵妃一脸轻松悠哉,就把话重新在脑子里组织了一下,才开口。
“前些日子,皇上痛骂尹继善好名用巧,居心不诚。”
高静姝想了好几想,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尹继善?是咱们家的亲戚吗?”
高斌对长女一贯是报以十二万分的耐心,解释道:“并不是。他是先帝爷时的江南总督,皇上继位后,我就是从他手里接过了江南的事务。”
“先帝爷对他圣宠优渥,他做江苏巡抚的时候才三十出头,年轻太过,以至于南边人都私下呼他‘小尹’。”
高静姝对比了下人家和自家阿玛做总督年纪,不由肃然起敬:“是个比阿玛还厉害的人啊?”
高斌:……不知怎的,心里不太快活。
但还是抛开女儿夸别人这一点不痛快,继续道:“在先帝爷那里尹继善自然是八面玲珑。可是在当今这里,就灰头土脸起来。”
“不单如此,皇上还提起了先帝爷当年看重的李卫和田文镜,说一个非纯臣,一个更是酷吏,也就是死的早,若是落在他手里,必治以罪名。”
见贵妃一双眼睛只清凌凌望着他,高斌就道:“这两年朝事必有大变,我提前把你弟弟送出京城也是怕他性子单纯,在京中被人利用了惹出祸事。”他接着道:“娘娘性子同样单纯,在后宫也万事要当心,不管是谁,以什么样的方式挑唆,娘娘断不能开口涉及一句前朝大事。”
高静姝点头,回道:“阿玛也要小心呀,事关皇权,皇上肯定会跟疯犬一样,谁碰咬谁。”
高斌此时刚说完话,正喝了一口解暑的凉茶,此时差点喷出来,然后立刻严肃道:“贵妃!慎言!”
再看旁边的紫藤和木槿也惊呆了,高斌就立眉道:“你们两个一定要看顾好贵妃!这等言语,难道要高氏一族都去死吗!”
高静姝也觉得失言,连忙为自己辩解:“阿玛别恼,我又不会当着皇上的面说。”
高斌难得黑色幽默了一把:“是,娘娘先留着这句话别说,等哪天我想跟高麟等人同归于尽,你再去当面对着皇上说,这样我们一家子就能在刑场集合一并去死了。”
高静姝低头认错。
在亲近的人跟前有些口无遮拦这一点,她确实要改改。
在宫里这半年多,她几乎一点儿亏没吃着,真的是有点飘了。
高斌见她诚心认错,这才缓了语气:“姝儿,你既然知道皇上的脾气,就更该外宽内紧——皇上放纵你,喜欢你在他跟前真情实意的说话,可你要守住自己心底那根线,永远不要再出现违抗圣旨,去挑衅皇权那样的举动!”
见高静姝认真答应了,高斌又继续强调:“我将朝事说与你,你更要在心里捂死了。若非恐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人挑唆害了去,我是绝不会告诉你这些外头的话。”
“你要记得,皇上极厌恶后宫干政。别说你了,甚至连太后娘娘都不能碰这道线。前两年钮祜禄氏曾跟太后娘娘提起过外头有人私占民田之事,太后觉得百姓可怜,就为此进言。皇上当面没有驳回太后,也处置了此事,但转头却把钮祜禄氏子弟的荫官削了五个。”
言下之意,皇上亲娘都要被削,何况你这个贵妃。
高静姝点头:“阿玛放心吧,这种长孙皇后干的事儿,我可做不来。”
她忽然想起,似乎皇后也从不开口言及一句朝政,哪怕是傅恒大人的事儿。大约也是了解皇上这个秉性。
那她就跟着皇后走,总不会错的。
想起傅恒,高静姝又问道:“阿玛,您没有真的贪污受贿吧,毕竟大阿哥不行,傅恒大人却是很能干的,您不要小看他现在年轻啊。”
将来傅恒的成就和皇上的信重,在史书上简直是乾隆朝第一人,那可是远超高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