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静姝想着再见阿玛一面,而此时高斌正在皇上跟前候着。
不单他,鄂尔泰、张廷玉、讷亲、马齐和傅恒等重臣都在,几乎是重华宫茶宴平移到了这里。
傅恒正在朗诵名单。
朗诵完六十四个人名后,又道这些人已经在门口集合好了,皇上可以亲自视察。
皇上也不出门,就站在玻璃窗处,看着外头笔直矗立的几十个人,然后蹙眉道:“姿容不够好。”
众人:……
蒙古对大清极为重要,所以自康熙爷平定漠北蒙古之时,就建立了木兰围场,设立了木兰秋狝这个活动——除了跟蒙古友好建交外,还要展览一下八旗骁勇善战的尚武之风。
外交最重要的是颜面。
于是按照国际惯例,木兰秋狝第一日,并不是大伙儿直接开始围猎,呼啦啦的去打小动物,而是一场隆重大阅。
皇上要身着甲胄,亲自御马,将由八旗英武将士组成的两千人纵队检阅一番。
这是皇上在木兰秋狝最大的一场表演。
观众正是蒙古诸部。
当今皇上是什么性格,那是极其重视颜面,甚至到了好大喜功的地步。
所以傅恒领了此事,格外认真的从八旗队伍中挑出了两千个精英人物,保证马术精妙,绝不在蒙古诸部跟前丢皇上的脸。
除了这两千人外,还需要一个由侍卫组成的銮卫队,跟在皇上的御马后面做扇形拱卫状,替皇上增加声势。
因紧跟圣上,自然就是本次表演的门面。
这比那两千人可难挑多了,除了骑术精妙,还得出身不俗,忠心不二。
所以傅恒在宫里上三旗的侍卫里面,快要挑瞎了双眼,才扒拉出来这六十四个人,今日一同汇集了请皇上先检阅一二。
可皇上方才检阅过了,表示姿容不够好看,不够给他长脸。
傅恒苦笑:满人入关日久,旗人又有铁杆庄稼养活,许多都渐渐走了纨绔之路,养鸟逗狗闲散游民日益增多。其实现在军伍中也多有汉军旗乃至汉人,真正的满洲八旗百战之师越来越少了。许多还都在贵州广西等镇压苗乱的余孽。
他能划拉出来这两千人,又在上三旗挑出来六十四个骑术过得去的,已经很难了。
实在难以做到姿容跟骑术俱佳。
见皇上表达了不满,诸如马齐张廷玉这种伺候过康熙爷的,脑子里就不由感叹:真不愧是圣祖爷的孙子呢,颜控方面都一样一样的。
当年康熙爷圣驾巡行到鄂尔多斯,当地的蒙古六旗王、台吉等自然也命人给康熙爷表演过骑术,分别射羊、兔、獐等物,康熙爷表示:不错,就是那个射兔者虽然射技好,甚为熟练,但生的不俊美,实在是颇为遗憾。
同样的事情,又发生在了当今身上。
马齐和张廷玉忍不住对视一眼,有点怀念。
其实皇上也有苦衷:蒙古人至今还在马背上纵横驰骋,八旗子弟在骑射上比不过人家,在姿容上压过也是好的呀。
皇上转过身来面对这群重臣:“今日朕召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推荐自家儿郎或是亲眷中的出色子弟,不限于上三旗,无论出身高低,皆可推荐给朕。”说完一指傅恒:“就像傅恒一般,相貌英武骑术娴熟这个标准即可。”
即可,还即可?
富察氏百年望族,就出了个傅恒呢。
大家集体闭嘴。
高斌是最轻松的,谁都知道他分家出去,人口极少,长子又是走的科举路子,现在还在工部蹲着熬资历呢。况且高恒年过三十,也已经不符合皇上年轻英武的标准了。
至于幼子……
高斌的思绪飘到了幼子身上。
这孩子真不知道随了谁。
因高恪比贵妃小了十三岁,也是高夫人三十二岁才得的儿子,自然要溺爱些。
高恪性子倒是醇厚,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天资有限。
高斌亲自考过儿子的学问,从他这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看,儿子这辈子顶多就是个秀才了,要当举人,都得考到范进中举那个年纪。
见幼子文的平平,难走科举,高斌自然也想过让他走一走骑射路子,也好把他塞进宫当御前侍卫挣个前程。
谁知道高恪特别抗拒骑马。
高斌前些年少在京城,等他回京述职,发现幼子十二岁还不会上马时,都惊了——满人骑射起家,京中一切跟着满俗走,少爷们出门都是骑马跟在女眷车边上,唯有高恪还是跟着额娘和妹妹坐车。
高斌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于是亲自带他去练习骑射。
结果高恪理由频出:这匹马太高;这匹马好脏;这匹马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高斌按着满肚子的火,让人寻了一匹温顺矮小的母马,而且洗刷的干干净净。结果高恪还磨磨蹭蹭不肯上马,高斌一鞭子抽到他脚下:“你还腻歪什么!”
高恪道:“阿玛,你看马的眼睛,为什么长在脸的两侧啊?看着好吓人。”
高斌:……他放弃这个儿子了。
因当时他做着江南总督,回京的机会实在少,懒得再跟幼子歪缠,既然儿子不做纨绔惹事的勾当,那么无能就无能吧,横竖自己将来会给他弄个荫职。
于是至今高恪都还对马敬而远之。
高斌想起来还是不免叹气,看看人家傅恒,再想想自己儿子,糟不糟心。
他还在糟心,忽然被皇上点了名。
“高斌,朕记得你有个幼子,今年也该十六了。带来给朕瞧瞧。”
主要是高氏乃皇上做主抬到镶黄旗的,皇上见众人都不吭声,便先点了他的名。朕给你家抬旗,你给朕做点贡献不是应该的吗?
是日,高恒见父亲难得面色沉重从外头回来,不由大惊,以为朝上发生了什么大事。
听阿玛说了缘故后,又松一口气:“二弟骑术甚差,皇上不会挑中他的,阿玛无需担忧。”出于手足之爱,他才说了句骑术甚差,其实二弟根本没有骑术。
高斌不能不担忧,他了解皇上,皇上是个标准看脸的人。巧了,高恪生的却是俊美非常,姿容甚佳,皇上肯定会把他点进銮卫队,说不得还会放在前列。
难道让他告诉皇上,说自己儿子马都上不去?
他不敢泼皇上这样一盆子冷水,也怕这样一说,从此儿子在皇上面前只剩下个无用的考评,连荫官都弄不到。
因而只得将高恪叫了过来教训起来。见幼子面如美玉目似星辰,身形颀长端的是个美男子,高斌不由又想起宫里的贵妃,亦是难见的绝色,心里压着块大石头似的。
真是儿女都是债,外头多少朝事他都能摆平,偏生儿女上头束手无策。
果然当日下午高斌领了高恪面圣,皇上一见这跟贵妃有三分神似的少年就先有了几分好感,再细看他身形如修竹净直,面容清秀俊美,不管是身材还是脸都比傅恒挑出来的銮卫队领旗人强多了。
于是决定,就是你了,来銮卫队做镶黄旗的门面吧。
高斌见皇上金口圣断,简直要愁死。
确实看外头,谁能看出来高恪连上马都得小厮托着呢。
没说的,练吧!
饶是高斌都有些绝望,短短数日,他怎么把自己的儿子从一个骑射废柴变成一个能跟着傅恒一并护卫皇上的高手呢?
在看着儿子扑腾挣扎着上了一回马后,高斌清醒过来:除非有神仙点化,否则是不可能了。
皇上不会管高斌其实已经百般推辞过,阐述自己儿子能力有限不堪重任。皇上全当他是谦虚。
可别看皇上现在好说话,等到了蒙古各部跟前,谁要是丢了皇上的脸,皇上绝对会立刻扒了他们一家的皮。
高斌甚至都想走极端,让儿子看起来完全意外的摔断腿算了。
往木兰围场去的前一日,热河行宫的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装。
因到了木兰围场,可真是都住帐殿,所有之物比不得行宫里齐全,要是少了什么,主子们就要不痛快了。
要是主子们不痛快,奴才就得受罪,因而众人都忙着打点装裹。
只要皇上愿意,他就是个细心体贴的人,觉得各宫里繁乱,只怕来回走动喧扰令人不快,于是索性召了皇后与贵妃到书房。
御书房永远是最清静的地方。
李玉已经摆好了棋盘。
皇上与皇后下棋水平旗鼓相当,就仍旧以各色金锞子为赌注,让贵妃就在一旁负责数子儿。
皇上边落子还边道:“从前玄宗与人对弈,将要输了棋局,杨贵妃就放猫搅了棋局,今日见贵妃在侧,朕倒想起这个典故来。”
高静姝就笑:“早知臣妾抱了猫来,省的皇上要输给皇后娘娘,自己又不好意思赖账。”
皇上以白子敲着棋盘道:“瞧你这话的意思,就算抱着猫,只怕也未必会帮朕呢。”
皇后一笑:“皇上圣明。”
帝后二人陆续落子,贵妃暂且无事,还带了一本游记来,自己倚在一旁看。
皇上边看着棋盘边对皇后道:“傅恒这些日子也忙的很,等到了木兰,都住着帐殿,彼此方便些,朕叫他给你请安去。”
皇后父亲早逝,想见也无可见,只有弟弟可以安慰一二。
高静姝在旁听了心中一动,正巧李玉捧着麻姑献寿的茶盘进来,她就起身上前,亲手端了茶递给皇上。
皇上一见贵妃放下自己的闲书,亲自奉茶,眼睛又眨呀眨的,就笑道:“皇后,朕与你打个赌。贵妃是有事要求朕,否则再不会这样殷勤。”
皇后的目光也在高静姝脸上落了一下,然后抿嘴笑:“臣妾不赌。”
“说吧。”皇上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高静姝便带了点赧然道:“等到了木兰围场,臣妾也想见见阿玛。”
皇上一笑:“一盏茶可以换见一次阿玛,你若再给朕去切个橙子来,朕便许你也见见弟弟如何?”
高静姝刚答应下来,皇后就笑道:“皇上哄你呢。皇上昨儿还跟我说起,选了你弟弟入镶黄旗的銮卫队,就跟在傅恒后头,大阅当日,皇额娘携诸位妃嫔也在帐中观看,你自然能见着的。”
皇上大笑:“皇后,难道朕要来的橙子你不吃不成?”
皇后莞尔:“还是叫宫人去切橙子吧,弄得一手汁水黏腻的很,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贵妃爱干净。”
李玉多么灵,听到这话早就叫宫女去切橙子了。
谁知橙子还没到,外面小太监就跑进来报:和亲王、高大学士、傅恒大人、高二公子一并在外头求见。
饶是皇上都是一怔,这三波人是怎么凑到一起去的。
皇后带着贵妃起身避到内室多宝阁后面,太监们又抬来一扇楠木雕花的屏风挡着,不过两人仍旧能听见外头的动静。
皇上刚命叫进,就听见和亲王闯进来的声音,口中还在嚷嚷道:“皇兄,这世上没天理了,居然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亲王!”
皇上忍不住扶额:“你安静些说,京中有爵位者跟来的也不少,是殴打了哪个亲王?”
和亲王理直气壮:“殴打了我这个亲王!”
皇上按住自己内心“打得好”这个声音,准备垂问一下是谁为民除害,殴打了和亲王。
而那边高斌已经跪下请安兼请罪了。
皇后与高静姝坐在屏风后面,听完了整个过程。
说来也巧,高恪被亲爹勒令去好好练习骑马,于是只得寻了热河行宫外围的空地去练习马术。
热河行宫建的巧妙,四面八方都各有景致,其中西面绿草如茵,仿照的正是蒙古草原风光。高恪便向那里练习骑射去,结果正好碰上了正在弯弓射鸟的和亲王。
和亲王那是什么嘴啊,看高恪这样,站在树下哈哈大笑:“马上面挂块肉的话,狗都比你骑得好。”
见高恪纵马过来,他用手搭在额上做张望状,继续道:“哟,还长得白白净净跟个丫头似的,怪不得绣花枕头一个呢。”
高家人都知道,绣花枕头是二爷的禁忌词汇。因老爷但凡恼了就这么骂二爷。所以二爷平日脾气再好,一听这个词儿都要炸毛。
高恪并不认识和亲王,见这个一身骑装的人反复开口嘲讽自己,就由小厮扶着跳下马。又想着这几日被阿玛反复吊打的委屈,热血上脑,偏又不会拳脚,就一头撞过去,把毫无防备的和亲王撞了个仰倒。
和亲王素来不讲究,出门不爱带正经护卫。
也是他在京中名声响亮,所以人人认得避着他走,没想到真遇上一个只在家里玩乐,不认识他不说还敢打他的愣头青。
唯一跟着和亲王的一个小厮都吓呆了,一时手脚都不会动。
还是和亲王自己爬起来的。
和亲王多少年没吃过亏了,当场就火了,撸起袖子要打人。
高恪的武实在是惨不忍睹,要不然也不能使出铁头功撞人。和亲王再如何纨绔,也是雍正爷的儿子,当年被亲爹进行过严厉的爱的教育。
高恪虽不认识他,但见事不好,自然要跑。
还好他出来练马倒是带了四个小厮——负责扶着他上下马和牵缰绳的。
小厮们见主子要挨打,自然要护着。一时竟然跟和亲王纠缠了起来。
倒霉的傅恒大人就是这时候路过的。
他是侍卫统领,既认识和亲王也认识高恪,只得居中调停又命人将高斌请了来。
皇上第一次看到高斌有些狼狈的样子。
从跟着父皇开始,高斌一直是个很能干很稳重的形象,原来也会被儿子折腾到无奈啊。
皇上都有点恻隐之心了。
不过恻隐到一半,又看到自己弟弟一脸二五八万的痞子模样,不由头疼的很。
都是弟弟,自己跟贵妃的弟弟怎么都不这么省心!主要是对照组傅恒正风姿卓绝的立在那里,皇上又想到凡交给他的差事傅恒都能漂亮的完成,就算不为了皇后,皇上也要越发倚重的。
于是傅恒在这里一戳,显得另外两个斗鸡似的人更惨不忍睹了。
高恪因为被阿玛按着给和亲王叩头请罪过了,此时一张漂亮的脸也涨的通红,很是不省心的样子。
最后皇上只能各打五十大板,让和亲王以后出门必须着亲王服制,要不就带上护卫,并免了高恪今年进銮卫队的名额,只说明年考察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