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行宫就在往木兰围场去的必经之路,从行宫出发,就算是圣驾慢慢挪动,过去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
皇上特意来请太后的意思:“今年朕是准备多放些心思在蒙古诸部上,不若早些出发,也省了天气再热起来,皇额娘在路上煎熬。”
太后自然无有不允,又问道:“新人入宫,皇上要带谁去行宫伺候呢?”
皇上的目光微微凝住,似在思索。
片刻后道:“既然是与蒙古诸部会面,便带上博尔济吉特氏和塔塔尔氏。”其实这两位蒙军旗出身的宫嫔,人家是有封号的,一个景贵人,一个穆常在,然而皇上已经分不清当年随手指的这些封号,索性只用姓氏称呼人家。
太后点头:“这自然是要带的,可博尔济吉特氏也是三年前入宫的了,今年入宫的新人皇上不挑两个随侍?”
皇上随意一笑:“不必了,都送回宫中吧。”
太后捏着佛珠:“也好,横竖中秋前也要回紫禁城去,让新人们先回去宫里熬一熬心性也好。”
主位们一贯是跟着皇上到处迁徙的,尤其是目前这些主位还都不算年老,都颇为有宠。
高静姝也开始收拾行装,同时把西施和貂蝉托付给平常在,趁现在恋恋不舍的抱着嘱咐:“简州也留给你了。猫猫都可喜欢那孩子了。”
平答应笑着应下:“娘娘放心,我一定把简州和西施貂蝉都照顾的好好的,等娘娘回来。”
皇上等人离开圆明园后,这些不得去热河行宫的妃嫔都会被送回紫禁城,高静姝便道:“你有什么事儿找海棠便是。一时银钱不凑手,也不要再闷不吭声。”
钟粹宫四个得力的二等宫女:杜鹃如今发展情报工作,腊梅因体格问题主要负责守护门户,春草跟海棠两个,就带着木槿的影子,小心聪明,所以一个跟来了圆明园,一个就留在紫禁城看门。
平常在默默无闻的,吃了亏也不吭声。
还是有一回高静姝去找她看猫,才发现大膳房送给她的点心,竟都是芝麻烧饼花生酥之类又简单又便宜的,一日四道的数目倒是没少,可几乎连糖都不给放一勺。
实在是太糊弄人。
平常在之前做了好几年答应,日子过得一向紧巴巴,正餐还顾不过来,自然不会为了要点心去得罪大膳房。
还是紫藤将点心直接装了回去问大膳房:“平常在好歹是常在小主,上回我来给主儿要点心,还听说你们给住在九州清晏围房里的魏答应送蟹粉酥和莲藕蜜糖糕,怎么平常在吃的反不如一个答应?”
大膳房的人很想说实话:因为魏答应得宠啊,现在她可是九州清晏答应里面头一份。
可这种潜规则,能干不能说,尤其是面对贵妃身边的紫藤姑姑,更是只能连连道歉,然后装了些精致点心过去。
平常在来道了一回谢,高静姝就道:“我知道你省事,也不爱要吃要穿的,但我听说,他们惯会弄些不像样的饭菜来搪塞省事的人。”
什么夏日里蔫了的蔬菜啦,冬天炖久了老的跟皮筋一样的羊肉啦,再或者就是结着一层白色猪油花一看就冷了不知多久的饭菜。天长日久的吃下去,身子都要给熬坏了。
平常在倒是习惯了,说做宫女的时候,连睡觉姿势都是一定的,饮食上更是许多东西都不能吃。
高静姝想了想贵妃的宫女生涯,她以包衣入宫,名义上做宫女那几年也没过过这种日子,她那时候吃的就是宝亲王的份例……
经此事后,平常在倒是更常来她跟前走动了。
闲来也常做些针线给贵妃和五阿哥。
今日又来帮着贵妃整理行装,因又悄悄对贵妃说道:“听说除了两个蒙古妃嫔,皇上这回去木兰,嫔位以下就只带了魏答应。”
对魏清雨的得宠,高静姝是很有心里准备的。
反而对于她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得宠而有点意外,皇上至今还没给她分宫室。虽说在这一批答应里最宠爱她,但此番带她去木兰围场,用的理由居然是:魏答应曾经服侍过皇后,针线又好,带了去伺候皇后。
高静姝发现,乾隆这个人死要面子。
他虽然一批批的换宫女答应,但又不肯给正式编制,免得外头朝臣议论他好色。就算抬举这些答应,也都会找个譬如伺候皇后伺候的好,或者品德好之类的名头再塞进后宫,从来不说是因为自己的宠爱。
他可不要一个因宠失正的名声。
于是魏答应虽然能随行木兰,但还是作为半个宫女去的。
平常在见木槿收拾了许多披风,便点头道:“听说木兰的夜里颇凉,娘娘是该多带几件夹衣,否则越是夏日染了风寒,越是不容易好。”
然后又问道:“高常在此番不能随圣驾,难道不曾来求娘娘?”
话音刚落,只听外面问喜进来报:“回娘娘,高常在求见。”
高静姝放下怀里揉搓的西施,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高欣入宫后被封了常在,皇上还没有给封号。明明是镶黄旗大学士之女,倒是与汉军旗的陆常在一个待遇。
高欣颇为郁郁。
更让她不快的是,自打新入宫的妃嫔去拜见皇后那一日起,她最常听的一句话就是:“果真是贵妃的堂妹,眉眼处有几分贵妃的样子呢。”然后下一句就是:“只是不如贵妃娘娘多矣。”
多矣?高欣觉得,就算不如,也不至于加个多矣吧!
哪怕自信这些人只是在奉承贵妃,高欣还是听得都要内伤了。
高氏一族这一代的女孩子里,除了早早进宫她没见过的贵妃娘娘,其余的人,皆是不如她生的貌美。
三房四房纵有几个好容貌的女孩子,但家里破落,女孩子又多,自然不及她读书识字,头面光鲜。
最让她的得意的是,贵妃的嫡妹,二房的高静容,只是个秀丽文静的小姑娘,虽知书达理,但容貌上照她差着好大一截。
她是一枝独秀惯了。
结果入了宫,她深觉受打击。
养移体居移气,宫里的妃嫔都是养尊处优捧出来的,
人这东西就怕比,单挑出来,高欣也是个极出挑的美人儿,可放在后宫众人中,她登时就沦为平庸。
新人第一次给皇后请安时,皇上也到了。
满屋子加起来四十几个妃嫔,挤挤挨挨花团锦簇似的,一下子就分出了高低。
她不说比别人差,但也不出挑,起码皇上的眼角半点也没扫到她。
高欣咬牙坚持,否认自己容貌不过关,认为是常在的衣裳太素:宫中以青、碧为贱色,所以宫女常着此色。主位娘娘偶尔才会穿,还都是稀罕的天水碧等色才肯上身。
可贵人以下的小主,就只能穿穿这些颜色,跟红黄搭边儿的,除了上头赏的,否则想都别想。
高欣认为,是颜色掩盖了自己的风采。
但更让她郁闷的却是贵妃的态度。
入宫前,阿玛已经跟她详细说过与二叔家的龃龉,更提点过她,若是贵妃有意跟她为难,一定要谦恭,不要在没站稳脚跟的时候跟贵妃起冲突,免得皇上厌恶。当然,如果贵妃拉拢于她,更要小心,说不得贵妃是得了家里的授意要坑她。
于是高欣入宫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贵妃打压她或是拉拢她,她都做好了应对之法。
结果这两手准备都一点儿也没用上。
因为贵妃既不针对她也不捧着她,好像根本看不见她。
今年入宫共八位新人,并不会如魏答应一般一一去主位娘娘宫里磕头领赏,而是在皇后处一并行礼,然后各主位将赏赐分送八人就完了。
贵妃给她的东西,与陆常在一模一样,好像她真的就是宫里一个普通的没有封号的常在一般。
各主位给了赏,新入宫的妃嫔们该去谢恩,贵妃对她们一视同仁:就是都不见,只有一位打扮贵重的姑姑板着脸出来,命新入宫的嫔妃们在院子里对着门行个万福礼谢恩即可。
高欣等了两天,发现这位贵妃堂姐不是拿捏一把,而是真的没有一点儿要召见她的意思。
不由急了:因为除非单独召见,否则她跟贵妃一句话都说不上!
高欣只是个常在,早上请安的时候在最角落有个矮凳,跟坐在皇后左下首第一位的贵妃隔着人山与人海。
而妃嫔的闲话也是按着位份聊的,总不见得一个常在忽然开口问:贵妃娘娘早上吃了什么,脑袋上插的簪子不错啊。
要真敢这么说,当场被拖出去跪着都是应当的。
所以入宫几日,她愣是没跟贵妃说上一句体己话。
就这样,高欣终于在第五天,上门拜访去了。
贵妃也没把她挡在门外,跟见其余来奉承的低位妃嫔一样,在正殿见客。贵妃端坐上首,她也不能坐贵妃正殿里头把交椅,只得坐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离贵妃隔着一整个空旷的大殿。
才开口叫了一句堂姐,就见贵妃边上那位阎王脸的嬷嬷连眉毛都竖起来了:“常在慎言!进了宫都为天家妃嫔,难道教引嬷嬷没教给常在规矩吗?”
高欣知道贵妃身边有个皇上亲赏的姑姑,一见这架势就知肯定是这位,哪里还敢摆主子架子,还要倒赔两句小心。
然后又起来给贵妃请罪,刚请完罪坐下,贵妃已经开始端茶了。
高欣目瞪口呆:这就端茶送客了?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可想着是第一次单独拜见贵妃,还是乖觉一点比较好,赖着不走倒给了贵妃发落她的理由。于是只能起身告退。
后来她很后悔这时候退了,因为从这儿起贵妃再也不见她了!
偏生她还不能说贵妃针对她,因为新进宫的妃嫔,贵妃都只见了一回其余都推了,娴妃等三妃也是如此——她们可是很忙的,就算不忙,也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应酬新人身上。
后宫的脸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要想再进哪个娘娘的门做客,得先表现得让人家能多看一眼才行。
高欣傻眼了:她以为会有旁的妃嫔主动来拉拢她,谁成想各主位都各有心思,都等着看看这届新人的水准,才不会急着下注压宝。更何况高常在身份特殊,这么多新人,根本犯不上挑上她得罪贵妃。
高常在又耐着性子等了几日,然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
皇上要出发去热河行宫,竟然不准备带除了蒙古八旗外的新入宫妃嫔。
这一走,都不用贵妃当成看不见她,是直接就真的看不见她了!
站在门外初夏骄阳中的高常在,颇为忐忑,她甚至想好了,要是贵妃再不见她,她就在门口跪着磕个头:虽然贵妃明显不想认她这个堂妹,但血缘割不断。自己说要来送送堂姐,无论如何都是说得过去的。
而只让堂妹在外面磕头的贵妃,未免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正在胡思乱想,便见一个身形高大健朗的宫女走出来福了福:“常在,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儿。”
高欣一喜。
仍旧是跟贵妃隔了一个大殿,这回高欣却是做足了准备,按照常在之礼叩见贵妃。
她如今还不配自称一句臣妾,只道:“妾身恭祝贵妃娘娘一路平安,万事顺遂。”
有小宫女扶她起身,端上茶来。
高欣长在高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一端这茶就觉清香扑鼻,是今春新贡的碧螺春。从前她姨娘屋里得了二两,就像金子一样攒起来,专门候着阿玛去了才喝。
她不信贵妃会拿顶尖的茶招待她,不由想着,那贵妃自己用的又是什么茶呢。
不知是多么难得之物。
目光从贵妃的茶盏上又不由落在贵妃面容上,气息微微一滞。
连她做女人的,都叫贵妃的面容美的恍神,何况是皇上呢。
高静姝若是明白高欣所想,说不定还会觉得两人是个知己:她第一天都被贵妃的脸美哭了呢。那还是病重憔悴,容颜清减的时候。
高欣低下头——现在可不是鉴赏贵妃容颜的时候。
她脖颈低垂,做出了极为谦恭的态度:“娘娘,妾身想跟着皇上去热河行宫。”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打听贵妃的性情和行事。这倒是一点也不难,甚至都没花银子。因为贵妃新闻很多,随便抓到一个小宫女都能说的头头是道。
关于贵妃的脾性宫人也都有所了解。
高欣准确的提炼出来一点:在贵妃面前不要绕弯子,不然她听不懂不说,还烦你。
于是她索性直截了当提出自己的要求。
她忐忑的等着贵妃回答,心里盘算了许多遍的各种应对都轮番走马灯似的上演。
然而贵妃只是如常坐在上头:“哦。”
哦。一个哦?
这是什么意思?同意还是不同意?
高欣有点懵。见贵妃的纤纤玉手好像又要伸向茶盏,她再不敢拖延,生怕贵妃再次端茶送客。于是连忙继续道:“妾身想请娘娘帮忙跟皇上开口,让皇上带上妾身同行。娘娘宠冠后宫,若是您肯为妾身开口,皇上一定不会拒绝的。”
高静姝无聊的看掌心:一半高帽子一半激将法。都是老套路嘛。她以为高麟这个便宜大伯培养了送进宫来的女儿会得道多少传授呢。
“本宫开口,皇上是会答应。”高静姝看着高欣眉睫上闪过的喜色,认真问道:“可本宫为什么要开口?”
她是真心发问的。
高欣想跟着皇上去木兰她可以理解,可高欣怎么就觉得,高麟一家算计了高斌与贵妃,塞女儿进宫背后捅刀子之后,贵妃还得傻乎乎的帮着背后捅刀子的人呢?
高静姝很想问问她们,到底是真觉得自己是傻子,还是单纯脸皮厚。
高欣再次低头,如弱柳般可怜:“娘娘所言妾身明白。妾身的阿玛与娘娘的阿玛虽是亲兄弟,却曾有过心结。可阿玛入宫前就教导妾身,一入后宫,一族姊妹才是割不断的血亲,让妾身万事以娘娘马首是瞻。娘娘,妾身如浮萍般无所依靠,愿意听从娘娘差遣。”
高静姝点头:哦,有点意思了。
“那好吧,你听我差遣就好办了,我差遣你留在紫禁城,老老实实在自己偏殿里蹲着吧。”
高欣:……
因为位份的天悬地隔,所以高静姝打发高欣实在是太容易,她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今天她就是把她的态度给高欣说的明明白白。
她不喜欢高欣,也绝不会帮她一星半点。